第58章 “舒服吗”

王十六迷迷糊糊,做着乱梦。

到处都是灯彩,照得天空也是五彩斑斓,她挽着薛临的手,走着,看着,笑着,来了踩高跷的,戴杆的,忽地又来了一群踏歌的人,她和薛临也加入了,一起唱啊,跳啊。

人群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他和薛临,他也要消失了,松开她的手,毫不留恋:阿潮,你走吧。

她又陷入了那片混沌,徒劳无用地跑着,找着,怎么都找不到薛临。混沌又变成了一片漆黑,她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夹在柏子香气里,让人毛骨悚然。知道是很可怕的人,恍惚中只是想不起来是谁,本能地要逃,要挣脱,要去找薛临。

可怎么跑,都跑不掉,更找不到薛临。急切到极点,叫出了声:“哥哥!”

王十六猛然醒来,天亮了,窗缝里透进来日光,照着车壁上包着的锦褥,连绵不断的对鹤花纹。裴恕的手臂交叠着横在她身前,他自身后紧紧抱着她,低着头,阴沉一张脸。

睡着前的情形慢慢回到脑海。她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怒恼着捏住她的脖子。她以为他要掐死她了,他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冷冷笑了一声,放开了她。

再后来,他们都没说话,车子一直没停,摇摇晃晃让人昏沉,车厢里满是他身上的血气和柏子香气,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这样抱着她,过了一夜。

“梦见薛临了?”裴恕阴冷的语声突然响起。

王十六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昨夜他那些饱含恶意,刻意羞辱她的话突然都回到脑中,让人眼梢发了红,拼命挣扎着只想摆脱,裴恕牢牢抱住,带着强烈的妒意和愤怒,冷冷又道:“那个废物背弃了你,你还想着他?”

害怕突然都变成愤怒,王十六叱道:“闭嘴!你算什么,谁许你这么说他!”

是啊,他算什么,她又怎么舍得让他说薛临半个不字。裴恕垂目看着,她挣脱不开,就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下手丝毫不曾留情,疼,但心里更痛。

怨愤嫉妒都变成语言,一句一句,只要戳到她也疼:“既无能力护你周全,又无心胸接纳你的过往,这种人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闭嘴!”王十六激怒到极点,咬着牙抬手。

裴恕下意识地偏开脸,隐隐之中,说不出是羞恼还是渴望。昨夜她一味与他对抗,唯有在打他那个耳光之后,她语声低低,唤他的名字,那是她对他,唯一不同的反应。

他渴望这种反应,他拿不准是否要为了这点安慰,承受她的羞辱。

可那个耳光并没有落下,她怔怔的,只是皱着眉,裴恕觉察到不对,立刻搂紧了:“怎么,我说的不对?”

不对,王十六紧紧皱着眉。她刚刚见到薛临时,为着薛演之死,她愧疚着向他说对不起。薛临是如何反应的?他丝毫不曾迟疑,立刻说不怪她,还反过来安慰她。

整整九年耳鬓厮磨,她太了解薛临,他绝不是口不应心的人,他那时候说不怪她,就是真的,没有将薛演的死迁怒在她身上。

那为什么,他突然又改口,还因此离开她?

裴恕察觉到她的走神,她在想薛临,她梦的是薛临,想的也是薛临,她的眼她的心,没有片刻留给他。无能为力的屈辱和不甘让人只想做点什么,扭转这一切,扳过她的脸,用力吻下去。

王十六吃了一惊,他刻意让她不适,吮着咬着,全是玩弄的手段,王十六觉得耻辱,踢打反抗:“放开我,你放开我!”

裴恕沉沉吐一口气。她柔软的身体挣扎推搡,不经意中蹭着,揉着,刺激着他与她彻夜相拥,分外敏感的身体。渴念到了极点,对自己鄙视到了极点,对她的恨也是极点,扳过她,欺身压下。

王十六惊叫一声,模糊猜到他的意图,尖叫起来:“滚开!”

天光太亮,裴恕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厌恶,他几时,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松手,整整衣襟,推开车门。

外面的空气突一下闯进来,冷冽,新鲜,王十六急急起身,看见宽阔的道路,道边落光叶子的树木,他们在官道上,他要带她回长安。

她不要回长安,她得去找薛临。王十六扑过去:“停车,我不去长安,放我下去!”

他抬手按住,推她坐回里面,下车,反手锁了门。

新鲜的空气消失了,外面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逼仄的四面车壁,让人痛恨,愤怒,只想统统打破。王十六用力拍着门:“开门,裴恕,开门!”

裴恕跟在车边,沉默地走着。

欲念很快平复,唯有不甘和妒意死死压着,让人透不过气。

她叫了哥哥,她的梦里,也是薛临。

可笑他为数不多的梦里,全都是她。可笑他直到方才,还在期待着她向他服软。不,不需要服软,哪怕她只是向他笑一下,以往的种种,他也许,都可以不计较。

可她,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回应。

“郎君,再走十里有驿站,”郭俭牵着马送过来,“要不要休息?”

裴恕沉默着,许久:“快马通知驿站,收拾洁净房屋,准备饭食。”

他恨不得片刻不停,一日之内返回长安,可她不行,她跟着薛临东躲西藏,这几天都不曾休息好,总得让她喘口气。

翻身上马,迎着干冷的空气,加鞭而去。多么可笑,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忍不住,要为她筹划。

“开门,”王十六用力砸着车门,“裴恕!”

没有人回应,裴恕去了哪里?

手砸了太久,迟钝的疼,激怒的心情渐渐平复,王十六靠在车壁上,慢慢调匀着呼吸。这样冲动并没有用,就算她能叫开车门,外面全都是裴恕的人,难道她能逃得掉?

她得耐心些,她得好好想想,她一定能想出办法脱身。

两刻钟后。

车子在驿站门前停住,裴恕打开车门,王十六一跃跳下,迅速向四周打量一眼。

郭俭在左边,张奢在右边,各自都带着十来个侍卫,不动声色将所有的出口堵住。他防着她,硬闯是闯不出去的。

还要再耐心些啊,急不得。王十六低着头迈过门槛,裴恕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以为她会闹,会逃,她却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往里走,让他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下意识地窥探她的脸色。

驿丞事先得了吩咐,此时并不敢大肆铺张,只选了妥当的仆役在前引路,王十六很快来到落脚的院落,四下一望,前廊后厦,四面高墙,外面是驿站的守卫,身后是裴恕的侍卫,依旧没有任何能逃走的机会。

所以,还要等多久?等到了长安,再想逃,就越发艰难了。

心情急躁着,快步进门,咚一声撞上。

裴恕被关在门外,身后仆役来来往往,送来热水巾栉,净面漱齿之物,裴恕摆摆手,命人退下。

倒了冷水,兑了热水,试试不凉不热了,伸手推门,才发现门从里面锁着。

很好。她躲在里面,是不肯见他,还是想逃走,去找薛临?

屋里。

王十六抽掉窗户的插栓,只能推开很小的幅度,莫说她,孩童也钻不过去。这么大的房间,却只向着院里开了这一扇窗,院里又到处都是他的侍卫。他故意如此安排,为了防止她逃走。

失望之后,意外地安静下来,王十六望着外面三五步一个,警惕把守着的侍卫,细细回忆。

元宵那夜,裴恕刚出现不久,李孝忠就带着人马赶来救援,请走了裴恕。薛临趁机带她逃走,那些耍百戏的,踏歌的,全都是薛临事先安排,为了拖住裴恕,不让他追上来。

薛临是打算带她走的,至少在那时候,薛临并不准备抛下她。

那又是为什么,他最后突然那么说?

身后有动静,咔!锁好的门闩从中劈断,门开了,裴恕收刀还鞘,提着热水进来。

王十六下意识地戒备,他压着眉走到近前,按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在银盆中加水。

低低的水声中,他凤目微垂,衣服没有换,胸前有干涸的血迹,王十六心里突然生出歉疚,转开了脸。

裴恕加够半盆水,拉着她的手,放进盆里。

王十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这情形,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是了,长安城外那个夜,他们的第一次,就始于这样一盆温水,他为她洗手的瞬间。

脸颊上突然发了烫,王十六急急抽回手。

裴恕抬眼,看见她腮边迅速晕染的红,她目光中终于有了别样的情绪,让他呼吸一滞,几乎是与她同时,想起了那个意料之外的夜晚。

那夜,他也是这样拉着她,给她洗手。

心突然软到了极点,湿漉漉的手伸过去,再次拉住她,她躲了一下没能躲开,便也由着他,裴恕捏着她细细的手指,洗着,揉着,一点一点,从手指,到手腕,又向上。

王十六觉得心里也像是沾了水,湿漉漉的,挣脱不开。那夜她并不曾觉察,此时才突然惊讶地发现,也许那时候,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讨厌她吧?他这样高傲冷淡的人,若是讨厌,又怎么肯给她端水,为她洗手?

脸上一湿,他捧住她的脸,暖热的呼吸拂着,长长叹了一声。

愤懑,不甘,耻辱,嫉妒,无数情绪一起翻涌着,裴恕越握越紧,她嫣然的红唇微微张着,无声邀约,他又怎么能失约?低头,轻轻吻住。

王十六吃了一惊,想要推开,他绵绵吻着,低低的叹息。思绪渐渐凌乱,他在叹息什么?他高高在上,大权在握,他轻而易举就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不能得到,需要叹气?

裴恕用舌,撬开她的牙关。手上的水沾在她衣上,湿湿的又染在他身上,那夜的回忆迅速席卷,她摇荡的长发,蒙着白纱小衣的脸,她抱着他的腰,哭泣着叫哥哥,一遍一遍,求他别走。

她那时候,叫的是薛临。爱意瞬间冷却,裴恕用力推开她。

王十六猝不及防,碰到水盆,嚯啦一声,洒了一地水。

裴恕起身,耻辱成百倍的上涨。原来就连他们最开始那夜,也是这样不堪的真

相!勾了唇,向她慢慢俯低身体:“舒服吗,我做的,比起薛临如何?阿潮。”

王十六连耳带腮涨到通红,本能地想逃,想躲,又在最后激怒着与他正面对抗:“滚!”

裴恕看见她眼角迅速涌上的泪,她不肯哭,紧紧抿着唇,让他心疼,更让他愠怒。这样不肯放过她,一次次刺伤,却也是不肯放过自己,让自己更伤,可他怎么能忍?哪个男人能忍?甚至她直到现在,还丝毫不曾有悔意,这样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他拆散了她和薛临。

“滚,”王十六转过脸,羞耻久久不能平复,又渐渐明白他是有意折辱,她怎么能让他遂心?“滚出去!”

让他滚,好让她独自想着薛临吗。裴恕轻笑一声,拿起布巾沾湿,拧干,握住她的脸,轻轻擦拭。

她挣扎着不肯让他碰,可又怎么抵挡住他?裴恕牢牢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扬起脸,一点一点,给她擦干净。

这些天她跟着薛临东躲西藏,弄得多么狼狈,鬓角都沾着草叶。

头发也乱得很,胡乱挽着发髻,插一支素银扁簪。

薛临那个废物,怎么能够让她,沦落到这个地步。

拆开发髻,细细替她梳好及腰的长发,妆奁里有篦子,拿起来细细替她篦干净头发里的草叶,女人的发髻他不会梳,便挽了个男子的发髻,以簪子束住,又取了自己的发冠给她戴上。

王十六从水盆里看见自己的发髻,怪模怪样,可恨,又可笑。他没再挑衅,梳好头发放下梳子,走去外面提了食盒进来。饭食馨香,一样样摆在案上,现包的馄饨,文火慢炖的血燕,冬日里难得见到的黄芽菜、荠菜,还有几蹀蒸鱼、烧肉之类,密密麻麻摆了一桌。

裴恕盛了几个馄饨,放在她面前。不知道她喜欢吃哪个,便每样都只少少地夹一些,一样样都给她盛好。

愤怒平复,心里说不出是悔,还是更深的怒。端起燕窝舀了一匙,送到她嘴边:“吃吧。”

王十六咬着牙,不想碰,又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

她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吃饱了,才有力气逃。

慢慢吃了,没情没绪,尝不出什么滋味,却突然想起那天薛临递给她的水囊。囊中水结成了冰,晒了很久才化开一点,她到近午跟前才喝上,可那结了冰的水,比起这燕窝,好上百倍,千倍。

那时候,薛临并没有责怪她,一直到那天夜里他们在风雨亭歇下时,薛临还安排了岗哨,防备着裴恕追来。

薛临的行动,无一不能证明对她不曾责怪。那又是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啪,裴恕重重将碗拍在案上。

她又在想薛临了,他看得出她的恍神。

王十六回过神来,对上他压抑着狂风骤雨的凤眸。

那天夜里,薛临临走之前,她听见他叹息着唤了一声阿潮,她抬头看他,他凤眸低垂,全是对她的眷恋。

他们相识九年,相守九年,她太了解他,她不会弄错,直到那个时候,薛临都没打算放弃她。

一定有什么缘故,她必须弄清楚是什么缘故,她得去找他,她得逃。

王十六拿起碗,低低唤了声:“裴恕。”

裴恕心里一跳,她向他凑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