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跟我回去

人多得很,挤挤挨挨填满大街小巷,王十六挽着薛临艰难穿行着,到处都是灯彩,到处都是热闹鼎沸的人声,映得人眼花缭乱,似一场荒诞的乱梦。

这是她头一次来到街市,头一次亲眼见证元宵节的热闹繁华,她从不曾想到,会是在这般情形之下。

“阿潮,别怕,”薛临抬手擦去她额上的汗,“我们走得掉。”

有侍卫牵着马飞奔过来,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薛临点点头,扶着王十六上马:“我们走。”

马匹乖觉,拣着人少的地方走着,王十六听见身后陡然爆起一阵绝高的声浪,其中又夹杂着喝彩声,忍不住回头一看,就见一队穿得稀奇古怪、戴着面具的人边歌边舞往节度使府门前去,又有一队踩着高高木棍的人舞蹈着走来,几个头上顶着竹竿的人将竹竿在头上、身上抛来抛去再稳稳接住,极远处还有一队男女,穿着彩衣歌着舞着,也往节度使府门前去。

原本分散在四处的百姓都被这些玩戏吸引住了,笑着闹着,纷纷望节度使府跟前赶,原本空阔的府门前霎时间围得水泄不通,王十六恍然大悟,薛临安排了这些,是要堵死街道,使裴恕无法追赶。

明知道此时应该趁机逃走,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好生热闹啊,这些都是什么?她从不曾见过。

“那些戴面具的是傩戏,扮成各色鬼神,歌舞驱邪,”薛临与她并辔前行,向她解释着,“那个是高跷,顶竹竿的是戴杆,那些歌舞的是踏歌,踏歌之曲简单上口,差不多的人都会,常常会跟着一起舞蹈。”

原来如此。明知道时间紧迫,王十六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果然有许多人加入了踏歌的队伍,手挽着手,欢笑着歌唱着,原来元宵节,是如此热闹呢。

但,她得赶紧走了,待会儿裴恕追出来就麻烦了。她从不曾想到,那个冷淡高傲,一举一动恪守礼法的裴恕,竟会疯狂到对着无辜之人,大开杀戒。王十六转回头:“哥哥,我们走吧。”

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吸引去节度使府门前,眼前的街道空荡许多,骏马飞奔而过,带起清脆的马蹄声,薛临看着她,心下无数怅然。

他看得出她的好奇和留恋,十几年来她东躲西藏,从不曾好好过一次正常的元宵节,如今王焕死了,她明明可以享受正常甚至奢华的生活,却因为他的缘故,又要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值得吗?为他这一身残躯。薛临望着前方,领着马匹穿过捷径,飞快地向城门奔去。值得吗?不能想,不敢想,连他自己,都为她不值。

***

裴恕被重重人流阻挡在府门前,人太多了,又都是百姓,显然都与此事无关,但,显然又都出自于薛临的安排。

他利用这些百姓,挡住道路使他无法追赶,好个狡诈的薛临!

侍卫们还在奋力从人群中穿行,裴恕停步,沉声吩咐:“上高处。”

郭俭反应过来,连忙带着他提气一跃,跃上节度使府高高的围墙,侍卫们紧跟着也都跃上来,围墙狭窄,只能踩着花砖小心行走,裴恕在夜色中,抬眼望向远处。

她会去那里?离开成德,薛临就是丧家之犬,毫无倚仗,他能带她去哪里?

***

王十六追着薛临,冲出城门。

城外没有灯彩,月光清透,照着轻纱般的大道,仿佛突然之间,闯进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王十六心里恍惚着,轻轻靠向薛临:“哥哥,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薛临望着前方,久久不语。

他原本打算一路往北,在范阳落脚。那里离长安更远,毗邻突厥,是河朔三镇中最自成一体的地方,裴恕即便手握重权,在那边也不好施展。

但,范阳苦寒荒凉,不利于她休养,而且方才她望着热闹的街市,那好奇留恋的模样是如此刺痛了他。他不能让她一直过这种日子。

含笑低头:“我们去魏博好不好?去找你姨姨。”

王十六心里陡然轻快,她不是没想过去魏博,王焕死了,王全兴只剩下一口气,那里现在是王存中当家,有璃娘在,必定会给她一个容身之地,但薛临从没提过这里,她便也没提,没想到他想的跟她一样!笑着说道:“好呀,那就赶紧走吧!”

薛临看见她的笑脸,眼角飞扬着,比月色更明媚。她是欢喜的,她一直把璃娘当成母亲一般,也许这些天她早就想回去了,只不过顾忌着他,所以从不曾提过。

让他再次意识到,她变了许多,比从前沉稳,也比从前辛苦了许多。这就是成长吗?太痛了,他多希望自己有能力给她依靠,让她永远永远,做南山那个纯粹到任性,横冲直撞的小娘子。

笑着摸摸她的脸颊:“好,我们这就走,阿潮,从今往后,我要靠你庇护了。”

王十六嗤的一下,笑出了声。从来都是她依恋甚至依赖他,可他居然说,以后要她庇护。知道他是有意开玩笑来逗她,便顺着他的语气,向他脸上也摸了下:“好呀,那么哥哥以后,可要努力讨好我呀。”

“好。”薛临在她手上一吻,无声叹了口气,“以后,全靠阿潮了。”

唤过两名侍卫:“你们两个继续往北,去范阳,五天之后返回,到魏博与我会合。”

侍卫拍马向北,薛临拨马向东,沿着空阔的大道,与王十六并肩往魏博方向奔去。

***

最拥挤的一段道路已经过去,裴恕跃下高墙。

街道上三五成群,游玩的百姓太多,她留下的痕迹都已被破坏,她会去哪里?

唤过张奢:“挑个精细的人,盯着吴大夫。”

薛临一直找吴大夫,多半是为她治心疾,扣下吴大夫逼她现身不难,但她性子烈脾气倔,只怕宁可不治,也绝不向他低头。不如耐心等等,薛临既认准了吴大夫,迟早会与这边联络。

翻身上马:“排查四面城门。”

急不得,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薛临手中无权无人,博的就

是他判断失误,贻误时机,他得耐心些,再耐心些,一击制胜,让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

月光明亮得很,照得大道上白晃晃的,如水一般的暗银色,马儿跑得累了,咻咻地喷着鼻息,路边有驿站,夜幕中安静的一个灰影子,王十六从门前掠过,有一刹那,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从魏博往成德来的情形。

她戴着帏帽坐在角落里,听着满堂议论哄笑,说她与裴恕的婚约是假,裴恕看不上她。再后来,裴恕的人突然出现,当众亮明身份接走了她,堵住了那些议论。

那时候她没心思计较这些,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求证薛临是否还活着,如今她找到薛临了,却毫无来由的,在这深夜里,突然想起裴恕。

人可真是古怪啊。王十六在晦涩的心绪中回头,月亮照得四野明亮,薛临已经落后她很远了,伏低身子抓着缰绳,疲惫强撑的模样。

心里一紧,王十六拨马回去,伸手扶住:“哥哥,你怎么了?”

薛临扶着鞍桥坐起,苍白的笑容:“没事,走太久了,有点累。”

可他们才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从前在南山时,他可以陪她骑上一整天的马,从山腰到山上跑无数个来回,从不知疲倦。

而且上次,他抱她的时候,险些摔倒,他到底怎么了?心里不安到极点,王十六替他勒住缰绳,低着声音:“哥哥,你的伤是不是没好?”

这些天她想过很多次,薛临那次伤得极重,她亲眼看着那把刀穿透他的胸膛,流了那么多血,他身体虚弱,也许就是伤没全好的缘故。

薛临心里一跳,借着月光打量,她眼中透着浓浓的担忧,疑惑,但,没有他害怕见到的神色。轻轻笑了下:“差不多都好了,只不过吴大夫叮嘱我不要劳累,所以我逮着机会,就要偷懒休息。”

他说得如此轻松,王十六紧紧悬着的心放下些,握着他的手:“那我们不走了,早些休息吧。”

“没事,慢慢走,”薛临慢慢调匀着呼吸,“不妨事的。”

“还是早些休息吧,”王十六抓着他的缰绳,不许他再走,“我也累了。”

薛临安排得这么周密,一定能瞒过裴恕,就算瞒不过,她也绝不会跟裴恕走。从前裴恕奈何不得她,现在裴恕,也同样奈何不得她。

薛临迟疑着,裴恕太难对付,若不尽快赶路,只怕就要被他追上。

“娘子,郎君,”周青拍马过来,“不如我先回魏博通知璃娘夫人,早早接应,这样就不怕了。”

“好,”王十六心里一宽,拍拍他的手,“那就辛苦你了,青奴。”

“奴该当的。”周青低着头,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深吸一口气,拍马奔出去。

“哥哥,先休息吧,”王十六挽住薛临,“明天我们早些走,来得及的。”

薛临随着她下马,驿站是住不得的,太容易被发现,路边有座土地庙,掩上柴门挡住风,不敢点火,怕引来注意,一行人便蜷缩在屋角的干草堆上,胡乱休息一晚。

她累坏了,靠在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薛临睡不着,悄悄吃了药,一遍一遍,抚着她冰凉的面颊。

她是节度使的女儿,宰相的未婚妻子,她原本可以有最尊崇,最肆意的人生,如今却躲在这破庙里,坐在冰冷脏污的地面上。裴恕不会放手的,他自己爱着,所以太清楚裴恕看她的目光,是如何刻骨铭心。若是跟他在一起,她今后还是得东躲西藏。

为了他,值得吗?

***

“郎君,”排查各个城门的人陆续回来,向裴恕禀报,“王女郎从城北门出去了。”

“城北门外大道上有马蹄印,一路向北去了!”

城北门,她要去范阳。那里毗邻突厥,形势复杂,有利于隐藏,而且那里离长安很远,单是一来回的路程,就足够拿捏他。好个狡诈的薛临!但,范阳苦寒荒凉,此时还是冰天雪地,她心疾严重,又刚受过伤,薛临竟全然不顾了么?

裴恕眯了眯眼,她把薛临当成宝贝,拼着一死也要见他,可薛临对她呢?连她的死活都不顾,负心薄幸之人,也配跟他抢!

沉声分派侍卫:“一路去南山。”

薛临最擅长声东击西,他先前曾搜查过南山,正常来讲多半不会再搜,难保薛临不会杀个回马枪。

“一路去魏博。”

薛临已经是丧家之犬,毫无倚仗,但她还有魏博的兵马,王存中虽然态度暧昧,但璃娘对她极好,难说不会为她出头。

“剩下的,随我去范阳。”

眼下最明确的线索都指向范阳,他须得走一趟,亲自查证。

***

翌日。

王十六五更不到便启程出发,天还是黑的,怕暴露行踪不敢举火,只在灰蒙蒙的天光里摸索着前行。

“阿潮,”薛临拍马赶上来,递过水囊,“喝点水吧。”

王十六接过来打开,天气太冷,水已经冻住了,笑着说道:“冻住了,需得晒晒才行。”

薛临顿了顿,昨夜走得急,匆忙中只带了这一个水囊,特意为她留到现在,哪知道还是喝不成。

就连早起用饭,也只是几块冷透了的胡饼,连他都觉得粗粝难以下咽,何况是她。

“走吧,”王十六没留意到他黯然的神色,“若是快的话,今晚就能到魏博地界了。”

“好,”薛临笑了下,伸手接过水囊,“我们快些。”

将水囊放回鞍袋,她加上一鞭,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薛临紧紧跟着,这样的日子,他还要她过多久?

***

太阳升得更高时,裴恕在大道上勒马。不对。

昨夜刚追过来时,马蹄印杂乱纷仍,看起来至少有五六匹,但这十来里路只剩下孤零零两匹马的印迹。薛临带她逃走,无论如何,绝不可能只有两匹马。声东击西之计,引着他往北,那么他们,必然另寻了出路。

拨马回头:“去魏博。”

他们已经毫无倚仗,而他随时能调动军队,唯有去魏博,赌王存中会帮她,这是他们唯一的胜算。

“快马去洺州,向黄刺史借兵。”

“快马去魏博,通知王全兴。”

***

入夜之时,路边出现魏博的界碑,王十六勒住马:“哥哥,我们到魏博了!”

心里欢喜到了极点,周青若是快的话,此时必定已经联络到了王存中,大军说不定很快就能来接应,就算裴恕追来,她也不怕。

侍卫点起火把,薛临催马赶上,借着摇曳的火光,看见道边另一块界碑,是洺州的,此处三道交界,一边是成德,一边是魏博,另一边是洺州。

王十六在火光下看他,他脸色在苍白中透着灰,又有些发青,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连忙下马扶住他:“哥哥,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歇吧。”

心疼极了,都怪她,今天她着急赶路,一整天马不停蹄,他从来什么事都依着她,便是累成这样也不曾说过一声,她怎么能这么大意!“哥哥,明天晚些起,不着急的。”

薛临慢慢下马。心跳快到了极点,呼吸都有些艰难,此处三道交界,形势复杂,并不是好去处,然而。向她微微一笑:“好,就在这里歇吧。”

声音喑哑得很,带着喘,断断续续,先前就有的疑惑越来越深,王十六停住步子:“哥哥,你的伤是不是很严重?不要瞒着我。”

“我没事,”薛临抚了抚她冻得冰凉的脸,“这大半年为着养伤,极少活动,所以有些不习惯,没事的。”

没事吗?王十六半信半疑:“等到家了,请大夫好好给你看看,调养调养。”

“好,都听你的。”薛临垂目,笑意柔和。

界碑旁有风雨亭,四面围上,也挡不住冬夜的寒气,王十六紧紧抱着薛临,用身体温暖他,他累坏了,很快睡熟,王十六脸贴着他的脊背,听见他异常清晰的心跳。

快得很,异常沉重,似在竭力挣扎,又被死死困在笼中。带得她的心跳也跟着时紧时慢,一下一下,让人心惊肉跳,喘不过气。

王十六渐渐有种不祥的预感。正常的心跳,应该是这样吗?

夜色浓得看不见五指,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飞快地迫近,起初是含糊,渐渐清晰起来,王十六猛地睁开眼。

是马蹄声,很多,很急。

刚要叫薛临,他已经醒了,目中一闪而逝的晦涩:“你别动,我去看看。”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王十六跟着他起身,觉察到不对,心里砰砰跳着,马蹄声一霎时来到了近前,火把照得半边天都是亮的

,千军万马簇拥之中,一人一骑慢慢走到亭前,是裴恕,凤目低垂,冷冷看着她。

王十六下意识地握紧薛临的手。他竟然带了这么多兵,他疯了不成!

裴恕冰冷眸光落在她与薛临交握的手上。天寒地冻,荒郊野地,薛临就让她睡在这里,这就是她拼上性命也要去找的男人?废物。

冷冷开口:“王观潮,跟我回去。”

士兵们手持兵刃,将小小的风雨亭围得水泄不通,王十六护着薛临:“我不会跟你走,裴恕,休要逼我!”

逼她?他们之间,到底是谁逼谁!裴恕只是看着她:“跟我回去。”

黑暗中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周青的呼喊:“娘子!”

王十六惊喜着回头,周青快马奔向近前,后面跟着王存中,全幅甲胄,带着兵马。笑意一下子盈满,趴在薛临耳边说道:“不怕了哥哥,我们也有兵马。”

薛临垂目,从前都是他跟她说别怕,如今是她护着他了,用她单薄的双肩。他可真是无用啊,什么都给不了她。轻轻笑着,点了点头。

王存中很快来到近前,压着眉,一言不发站在亭前,裴恕在翻涌的戾气中,微扬着长眉:“王留后,你要帮谁?”

王存中沉默着,许久:“奉母命,护送家姐回家。”

裴恕看见王十六的眸子一下子亮了,欢喜着上扬,几乎可与星月争辉。她有兵了,她为了薛临,不惜与他兵戎相见。

那么,打。“假如我不许呢?”

王存中犹豫一下,知道不是明智之举,然而母亲的吩咐,锦新的央求,他又如何能拒绝。许久:“裴相。”

马蹄声再次打破黑夜,又一彪人马匆匆赶来,是王全兴,半躺半卧在车上,一张脸被火光照得如同恶鬼:“王存中带兵袭击当朝宰相,谋逆作乱,给我杀!”

他麾下的兵马呼喝着上前,王存中不得不抽身上前迎敌,厮杀声霎时震天,王十六紧紧握着薛临的手,在飘摇的火光中,看见他低头弯腰,叹息一般唤她:“阿潮。”

王十六心里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拥抱,听见裴恕冷冷的语声:“拿下薛临。”

士兵们一涌而上,王十六护着薛临左躲右闪,裴恕拔剑。

杀了他。正主死了,替身,就成了正主。

迈步上前,一剑刺出。

王十六看见剑刃冰冷的光,千钧一发之际,合身扑上,护住薛临:“哥哥!”

裴恕急急收剑,在强烈的恨怒不甘中大吼一声:“王观潮!”

下一息,她抽出侍卫的长剑,一剑向他刺来。

裴恕没有躲,低头,剑尖已经刺中心口。很好,那里还有伤,上次他为她挡的。

王十六在最后一刻收手:“裴恕,让开!”

他没有让,迎着她的剑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剑刃。

王十六低呼一声,发着抖,看见他双手立刻染血,一滴两滴,顺着手心往下滴,他心口迅速洇出红色,那双跟薛临一模一样的眼带着疯狂,带着狠戾,死死盯着她。

当!长剑落地,王十六颤抖着:“裴恕,你疯了吗!”

他是疯了,被她玩弄,被她欺骗,被她抛弃,还要死死纠缠。裴恕冷冷道:“要么杀了我,要么跟我走。”

王十六说不出话,手突然被松开了,听见薛临唤她:“阿潮。”

王十六抬头,他看着她,语声幽微:“我试过很多次,但我做不到。”

王十六听不懂,微微张着唇。

薛临退开一步:“你我之间,终究隔着杀父之仇,当初我不愿见你,便是过不去这个坎儿。阿潮,我试过了,我还是放不下。你走吧。”

他转身离去,穿过乱兵,穿过厮杀,一次也不曾回头。

王十六怔怔看着,身子一轻,裴恕打横抱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