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她不要他了

裴恕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

依旧是脂粉不施,未曾有一丝一毫雕琢,那双眼梢微垂的琥珀色眸子看着他,带着点意外,也许是他弄错了,似乎还有些冷淡?她站在门内并没有出来,幽黑的长眉毛蹙了起来。

裴恕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听见了她的回答:“我说过,我从没想过嫁你。”

裴恕顿了顿,一时无法确定她的意思,是说她不敢奢望能嫁给他?还是,在拒绝。

王十六居高临下,看着他微带着疑惑的脸,入鬓的长眉微微蹙着,那双深不及底,漆黑的凤目映着雪色,倏地一亮。完全不一样的,他跟薛临。她那时候也太糊涂,竟然以为一个赝品,能够替代正主,但现在,她已经弄明白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薛临。她不要他了。“你走吧。”

转身进门,他一个箭步追过来:“等等!”

王十六回头,他抓着门,手指微曲,绷紧的骨节,让她蓦地想起洺水城外那个夜,她也是这样抓着门扉,一声一声,求他多看她一眼。

“你放心,”裴恕定定神,“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会向你父亲正式求娶。”

听见她带着微微的不耐烦,忽地唤他的名字:“裴恕。”

裴恕下意识地停住,她看着他,平静的神色:“我不需要你娶,我也绝不会嫁给你。”

她没再理会,走去窗前坐下,裴恕紧紧攥着门扉,到这时候,再不能欺骗自己,再不能给她找任何借口,她不想嫁给他,她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么那些千里迢迢的追随,那些让他无法放下的纠缠眷恋,他们那个意料之外的夜,算什么?!

在诧异与恨怒中冷冷唤道:“王观潮。”

王十六从窗下抬头,他一张脸平静到了极点,唯独凤目明亮,似淬着火:“我做的事,我就一定会对你负责。”

周青心里砰地一跳,负责?他对她,做了什么事?

“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王十六皱着眉,心里越来越不耐烦,“你走吧。”

走?他早该走了,他从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从不曾被人视之如敝履,如此厌弃。但他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裴恕转身离去,语声清淡,穿过风雪而来:“这件事,不是你说了算。”

王十六呼一下起身,最恶劣的脾气全都被他挑起:“我要如何,也不是你说了算!”

没有人回应,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庭中寂寂两行脚印,蜿蜒消失在门外。

“娘子。”耳边传来周青低低的语声。

王十六回头,他咬咬牙,很快转开了脸:“没什么。”

裴恕越走越快,袍袖带着风,拂得雪片一阵阵盘旋。

可笑他千方百计,为她找了这么多借口,可笑他怕她为难,动用公器八百里加急送来书信,可笑他直到方才,还试图解释成,她是因为害怕,才说不嫁他。

她从不曾想过嫁给他,那些拥抱亲吻,那些因为她一句话,缭乱起伏的心绪,那个让他一分一毫都无法忘掉的夜,统统都是笑话。

初次相见,她对他傲慢无礼,到南山后又突然对他百般亲近,她一向肆无忌惮,行事乖戾,也许是为了拖他下水,借他之手杀王崇义,也许是她生性轻浮,根本没把这些顺手发生的事,当成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可笑他竟当了真。为了娶她对抗家族,影响仕途,甚至方才对王焕执子侄礼,口口声声,唤他伯父。

重重一扯领口,嘣,金扣斜飞而出,裴恕一脚踩进雪泥之中。

冷风卷着雪片,冰冷冷往心口灌,迎面王全兴笑眯眯地走过来:“裴兄去了这么久,是不是找借口逃酒?”

裴恕慢慢整好领口,将拽断的纽襻在衣领下折好:“不胜酒力,出来稍作发散。”

“父帅正到处找你,”王全兴笑着上前挽住,“还有许多兄弟都等着给裴兄敬酒呢!”

裴恕不动声色拂开:“好。”

她不想认,但这件事,由不得她。他从不是始乱终弃之人,他既要了她,就一定会娶她。

内宅。

王十六叫过锦新:“你去前面盯着,要是阿郎吃醉了,赶紧过来告诉我。”

王焕酒量极好,轻易不会醉,但今天人多,几轮酒敬下来绝不会少吃,吃醉之后多半想睡,半睡半醒之间最是恍惚,警惕心也最低,也许就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

锦新匆匆去了,王十六掩上门,掏出那个小纸包,又倒了一盏水。

问周青:“一次要下多少?”

“小指甲盖一半那么大就够了。”周青低着声音。

王十六用指甲挑出来一点,在水盏里搅了搅。从决定下毒,她便留起了长指甲,方便□□,不容易被发现。淡黄色的粉末在水里化得很快,

不见痕迹,没有颜色气味,谁又能发现呢。

“娘子,”周青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道,“得手之后,你准备怎么脱身?”

这些天她废寝忘食,想的都是怎么杀王焕,但他留神看着,她竟丝毫没考虑过事成之后,如何脱身。她要亲手下毒,到时候一旦追查起来,她就是头一个嫌疑人,她手中没有兵权,在府中也没有其他接应,她准备怎么逃,逃去哪里?

王十六垂目看着盏中清澈的水色:“我自有办法。”

先前她也曾想过,杀了王焕后,她回南山自尽,但既然要下毒,她又是经手之人,只怕没那么容易逃掉。无所谓了,在哪里死不是死,只要到时候,把她的尸体送回南山,跟薛临合葬就行。

“什么办法?”周青追问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王十六抬眼,“现在还愁不到那里。”

下手时,得想办法先把周青支开,不然他拼上性命也不会让她死。只要周青逃出去了,自然会想办法接她的尸体,送回南山。

周青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说不清为什么,本能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娘子还是告诉我吧,青奴好提前替娘子安排着。”

“阿姐,”窗外突然有人唤,“在吗?”

王十六连忙收起纸包,门开了,王存中迈步走进来:“裴恕好生心急,连媒人都不曾请,就向阿耶提亲了。”

正厅。

王焕惊讶着,哈哈大笑:“我还以为贤婿挺沉得住气的,没想到竟然是个急性子!要定亲,怎么也得找了媒人,合合八字,再算个黄道吉日,哪有你自己跟我提的?”

裴恕垂目。礼数规制,他从来谨守,来的时候虽然带了婚书庚帖,为的也是让她看了安心,若要定亲,自然是回到长安以后请媒人提亲,等她出了孝之后,一步步按规矩来。

但眼下,他不准备再守这些规矩。“晚辈来得匆忙,又是办公差,不好预备,若是方便的话,都请伯父代劳了吧。”

亲手为王焕斟满一杯,双手奉上:“晚辈先行谢过。”

“行,”王焕端起来一仰脖饮尽,“包在我身上!”

他也是这个打算,先前裴恕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肯娶,眼下突然松口,他也怕拖得久了夜长梦多,想早点敲定一切。没想到裴恕倒自己先提了,他竟比他心急?一切办得都太诡异,不合礼数,但规矩礼数算个屁?只要实实在在拿到了好处,谁在乎那些虚的。

抓过酒壶又给裴恕斟满:“来,贤婿喝了这杯,明天我就给你办好!”

裴恕一饮而尽,空杯放回案上,觉到微微的醉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书写定,她不嫁也得嫁。

周遭一哄而上,全都是过来敬酒的,七嘴八舌说着各种话:“恭喜裴使节,这杯喜酒一定要喝!”

“裴使节痛快!从今往后在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杯认亲酒一定得喝!”

裴恕沉默着,一杯饮尽,又是一杯。酒意涌上来,眼前纷纷乱乱,全都是王十六决绝的脸,我不需要你娶,我也绝不会嫁给你。

她想反悔,她把他当成玩物,用过了就扔。很好,他会让她知道,这件事,从来不是她说了算。

内宅。

王存中扶着桌子坐下,多饮了几杯,说话的语调都带着飘:“方才当着那么多人,裴恕就那么直戳戳的跟阿耶开口,说想尽快定亲,请阿耶成全。”

他知道王焕一定会答应,所以赶着出来给璃娘报信。这桩婚事母亲悬心了太久,早些告诉她,也能让她早些放心。方才去母亲院里时并没有找到人,所以他顺脚走到这边,跟王十六也说一声。

听见王十六淡淡的语声:“随他去吧。”

若是顺利,今天她就能杀了王焕,去找薛临了,裴恕想如何,根本不需要她考虑。

王存中笑了下,先前风言风语传回来,都说她对裴恕死心塌地,裴恕对她不屑一顾,没想到事实竟是相反。见桌上放着一盏白水,随手去拿:“吃了许多酒,有点口渴,向阿姐讨杯水喝。”

指尖刚碰到水盏,王十六已经劈手夺过,推开窗户泼了出去:“这盏我刚刚喝过,我再给你倒一碗。”

王存中抬眉,她将那个茶盏放去桌角,又重新拿了个杯子,调了一盏桂花蜜水:“喝点蜜水吧,解酒的。”

王存中接过来,慢慢饮一口,余光瞥见周青藏在袖子底下,握紧的拳头。

所以那盏水,有问题?

放下杯子:“我得回去了。”

推门出来,窗下一片水迹,是方才王十六泼掉的那盏水,王存中慢慢走近,不偏不倚,正正踩着那滩水过去。

王十六站在窗前,看着他走远了,松一口气。大白天不好锁门,但她这屋里时不时总有人来,也是个麻烦事。

“娘子,裴恕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周青忍不住问道。

他至今还牢牢记得当初三军阵前,裴恕用那么难听的话拒婚,给自家娘子带来那么大的耻辱。让他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杀了裴恕。为什么突然又说要娶,是因为他不曾跟着的那夜吗?那夜,裴恕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王十六顿了顿:“我也不知道。”。

是因为那夜吧,那夜之后,他们再没有见面,他却突然改变了态度。真是可笑,她并没有要他负责,他却口口声声要对她负责,这就是他眼中的夫妻?他根本不爱她,却能为着一次情事,违背心意娶她。

这样的婚姻,与王焕对母亲,有什么区别?赝品终归只是赝品,这般虚伪做作,他拿什么,跟薛临比。

“青奴,你再出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好用的药。”王十六吩咐道。

这东西不好找,做得又必须隐秘,没有一两个时辰周青回不来,支走了他,她就能动手了。

周青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重,怎么都不肯走:“要么明天再去吧,今天下着雪,天也不早了。”

“立刻就去,”王十六不容置疑,“机灵点,回来时候先蹲蹲府里的动静,别着急进门。”

“为什么?”周青追问着,“娘子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没有。”王十六站起身来,“我去找姨姨说话,快去。”

她不再多说,冒着雪往璃娘院里去了,周青追出来,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紧紧攥着拳。

从长安回来以后,她多了很多心事,开始瞒着他了。她身边亲近的人,锦新虽然忠心,但刚刚收服,有些事不能说。璃娘对她像亲女儿一般,但她要杀王焕,许多事也不能说。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可她今天,太不对劲。

她不肯说,还要支开他。周青慢慢走出府门外,留神看着四周没有人,一跃又从墙头跳了进来。

王十六寻到璃娘院里,雪还在下着,窗户支开一条缝,璃娘在炭火盆上烤花生、栗子,满屋里都是香气。

“姨姨。”王十六蓦地想起小时候,也曾在这样的下雪天,偎依在璃娘怀里,吃着她剥的栗子。让人冰冷的心,突然就有点留恋,也许她这一生,这样温暖轻松的时候,太少了吧。

“你赶得真巧,刚烤熟呢。”璃娘笑着拉她在旁边坐下,拿火钳翻出来一颗炸了口的栗子,一边吹着,一边剥壳,“尝尝看香不香。”

她剥出来一颗完整金黄的果肉,含笑送到她嘴边,王十六就着她的手吃着,也许是香甜的,但此时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只是笑着回答:“很香,好吃。”

“那就好,你都吃了吧,待会儿再给你兄弟烤点,”璃娘笑得欢畅,“好孩子,你的亲事明天就能定下了,夫人泉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放心吗?母亲应该,根本不在意吧。王十六笑了下:“姨姨,过阵子我可能要出去,到时候锦新还有我那些侍卫,请姨姨帮着照顾吧,锦新她想放了身契回家,我已经答应她了,也请姨姨帮我办了吧。”

杀了王焕,她也会死,锦新这些人难免要被牵连,但这些天她留神观察,王存中远比她预料的要强,她回来魏博的事,王存中就瞒过了所有人。有王存中在,应该能想办法保住他们,只不过答应锦新的事,她没法亲身去办了。

璃娘翻着没烤熟的栗子,抬起了头:“你要去哪里?”

“想回洺州看看,很快

就回来,”不能再多说,容易露出破绽,王十六连忙搂住璃娘,“姨姨一定要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璃娘亲昵的蹭蹭她的脸,“你这孩子。”

窗外,王存中悄无声息地离开。

嚓,又一只栗子炸开了口,室内温暖如春,窗外雪花飘洒,看起来,多么柔软的雪天。

半个时辰后。

“娘子,”锦新回来禀报,“阿郎喝醉了,去夫人灵堂睡了。”

“我有件衣服想赶着做出来,”王十六递过一卷衣料,“你去姨姨那里,请姨姨帮我做,你就留下帮手吧。”

毒发未必那么快,等闹起来时,璃娘就会明白她那番话的意思,璃娘会帮她安排好锦新这些人。

灵堂。

从人都已经退下,王焕靠着棺木歪着,低头看着里面的人,忽地一笑:“我总觉得不是你。你说可笑不可笑?”

“阿耶,”王十六提着陶罐走进来,“我给你做了醒酒汤。”

王焕抬头,醉得很了,看人都带着重影,迷迷糊糊只是想睡:“出去,别来烦我。”

“阿耶吃点吧,”王十六走到跟前,拿汤勺盛了一碗,“是母亲教我做的,我还是第一次给阿耶做。”

她的母亲,郑嘉。王焕眯着眼,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郑嘉给的东西,还是在郑家当马夫的时候,郑嘉让侍婢给了他一块花糕。那时候,他是牵马的奴,郑嘉是坐在车里的女郎,高高在上,天上的月亮一般,偶尔一点光,照到他这个阴沟里的泥。

后来他想尽办法摸到了月亮,可惜,月亮从来不稀罕他的追逐。

“阿耶,吃吧。”王十六捧着碗,送到面前。

王焕嗅到淡淡酸甜的滋味,郑嘉会做醒酒汤么?他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从不曾尝过。不由自主,接了过来。

试毒童子一溜烟跑过来,舀出去一口吃了,又退回角落里。

王十六耐心等着。

王焕也吃了,酸酸甜甜,仿佛有点子解酒的用处,可他根本不想醒。拍在棺木,像从前在郑家那样唤着:“小娘子,看见没?咱们的女儿就要出嫁喽,嘿,醒酒汤,我这辈子,就没吃过你做的醒酒汤。”

“阿耶尝着怎么样?”王十六凑近了,帮王焕扶着碗沿。

门外有脚步声,王存中忽地走进来:“阿耶好些了吗?”

王十六没想到他回来,怔了一下。药粉藏在小指甲里,指甲,挨着碗沿。只消轻轻一弹,她就能去找薛临了。

“吃的是醒酒汤吗?”王存中往近前走,问着。

机会稍纵即逝,下次再想这么巧,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阻止她。

指甲轻轻一弹,药粉无声无息落进去,王十六拿起调羹搅匀了,轻柔着声音:“阿耶吃醉了,当心呛着,我喂你吧。”

碗突然被攥住,王存中低着头,神色平静:“我来喂阿耶。”

王十六想夺回来,他力气大,怎么也拽不动,他一双带着灰的眸子看着她,拿起调羹送到自己嘴边:“我试试烫不烫。”

王十六一巴掌拍过去。

当,调羹掉在地上,金属的脆响,紧跟着是碗,碎成几片,汤撒了一地。心脏砰砰跳着,王十六看见王存中弯腰去捡碎片,余光里瞥见一抹紫色,裴恕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沉默着,站在门外。

“没用的东西!”王焕醉眼惺忪,扯着嗓子骂起来,“喂个汤都办不好,好好一碗全让你毁了,滚出去!”

“儿子知错。”王存中捡起所有的碎片,又拿布巾擦去痕迹,一包包住,退了出去,“儿子告退。”

他不肯看她,于是王十六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看透了她的打算。

他为什么,要坏她的事?王十六咬着牙:“我再去给阿耶做一碗。”

“滚,别吵耶耶睡觉。”王焕趴在棺木上,一歪头睡着了。

雪突然又大了,朔风卷着,飞快地往下落,王十六快步出门,心里窝着一团火,懊恼,惊疑,恨怒。王存中,到底要干什么?

身后脚步声急,裴恕追上来,横身拦在面前。

王十六嗅到金苏酒浓郁的香气,掺在柏子香冷冽的气息里,一时暖一时凉,裴恕的脸一下子逼到最近:“你想杀王焕?”

王十六冷冷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