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不是做妻子的人选

侍卫们鱼贯而入,押走朱氏,朱氏哭喊叫嚷着只要宜安郡主救命,剩下的人又惊又怕,交头接耳,满屋子混乱中,王十六怔怔地站着。

眼睛酸涩,心尖肿胀,她原以为,只是她一个。

一腔孤愤,孤立无援,独自面对所有的耻辱、嘲笑、指责,可是,还有他。

天壤之间,总还有他在,总还有他懂她,总还有他!突然之间,他的脸那么清晰,直到脱出昔日幻影,变成他自己,王十六在强烈的晕眩和迷惑着,低低唤了声:“哥哥。”

“裴郎来我郡主府拿人,好大的官威啊,”宜安郡主

冷冷开口,压倒所有喧嚣,“朱氏咆哮郡主府,是大不敬之罪,那么王十六呢?”

纤手一指王十六:“先是打伤郡主府吏员,方才又当着我的面,意欲动手殴斗,她又是什么罪?”

“不敬之罪。”裴恕沉声道。

方才的愤激都已过去,此时长身玉立,依旧是光风霁月的裴郎:“王十六隶属魏博,我这就着人押她回魏博处置。”

王十六听见了,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怎么都是困惑。他是说她错了吗?方才那个与她并肩,共同面对这些嘲笑辱骂的,难道不是他吗?他为什么,突然又转变了态度?

“是么?”宜安郡主敏锐地注意到不敬和大不敬之间的区别,淡淡笑了下,“裴郎公平公正,铁面无私。”

“公务在身,不能久留,郡主请见谅。”裴恕叉手一礼,转身向外走去,“来人,押王十六回魏博。”

侍卫们进来拿人,王十六不等他们近前,立刻追出去:“裴恕,你等等!”

裴恕步子一顿,心里突如其来一阵疑惑,要细想才能确定,她刚才没叫哥哥,叫的是裴恕。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王十六追到庭中,脚踩着红毡地衣,飘忽着,像踩在云端的感觉,心里恍惚得厉害,只是追着前面的人:“裴恕你站住!”

伸手一抓,抓到他素色袍的一角,他不得不站住,紧紧压着的眉头,王十六在强烈的哀伤和失望中望着他:“难道,你跟我想得不一样?难道你也觉得,我母亲合该寻死?”

宴会厅。

宜安郡主端坐榻上,明艳轻快的笑容:“休要让那个粗鲁村妇坏了雅兴,郡主府新近招徕了一班波斯伎乐,请诸位共赏。”

欢快的鼓乐声中,胡姬轻纱披拂,旋转着舞了上来,四座宾客一声声喝彩,宜安郡主握着玉杯,望着门外。

裴恕跟王十六站在一处,他说是缉拿她回魏博,可他的侍卫根本不曾碰王十六一根手指头,他们现在,在说什么?

庭中。

乐舞一声一声,划过耳畔,裴恕深吸一口气。不该回答她的,可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不。”

抽出袍角,快步离开,她很快又追上来,红着眼望他:“我知道我没看错。”

她没有看错他,从南山那夜,他敛葬了那些乡民的尸体,从薛临灵前,他带着不甘突然说了一声不,他是悲悯的,是懂她的,他绝不会像这些为虎作伥的恶人,不敢斗恶人,只会欺凌这些无辜弱小!

乐舞声骤然一静,他们走出中庭,来到前院,心里的话,压抑了多少天,无人可以诉说,此时再也压不住,王十六抓着裴恕的衣袖:“我母亲逃了很多次,我没出生时,她就逃了,她不想要王焕的孩子,服了落胎药。”

裴恕心里一跳,停步,她望着前面,红红的眼梢:“没想到我这么难杀,她受了许多罪,还是不得不生下我,不过我也因此,生下来就带着病,老天真是作弄人,假如我没活下来,大概对谁都更好吧。”

宴会厅。

侍婢悄声回禀:“王十六还跟着裴翰林,侍卫并没有拿人。”

宜安郡主唇边带着笑,目光冷到了极点。

最初挑中裴恕,更多是考虑储位之争,权衡了利弊,可这一年多里所有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两情相悦,说得太多,连她自己都几乎信了,可是裴恕信吗?

朱氏是郡主府家丞的妻子,她的心腹,他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说拿就拿,而王十六,都说他厌恶她,三军阵前公然拒婚羞辱她,可他只治她一个不敬的罪名,还带着她一起走了。

他看似两边都不偏袒,也维护了她的面子,可他心里偏向谁,一眼就能看出来。

陡然生出羞恼不甘,啪一声,将玉杯拍在案上。

堂中众人都吓了一跳,乐舞声也有片刻停止,宜安回过神来,笑得嫣然:“一不留神手滑了,无碍。”

乐舞立刻又继续下去,宜安郡主笑吟吟看着。先前忌惮王焕,未免束手束脚,但如果她不是王焕的女儿,如果王焕也想除掉她,那么。

门外有车马停住,是迟到的宾客,匆匆往里走去,裴恕侧身让过,那人在看清他的同时笑着拱手:“是裴郎啊。”

说完了才看见他身边还有个年轻女子,抓着他的衣袖,与他并肩同行,裴郎身边有女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位是?”

“公务在身,再会。”裴恕甩脱王十六,迈步出门。

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她很快又追上来,低着头,喑哑着嗓子:“那次是璃娘帮着我母亲逃走的,王焕生了气,也为了惩罚母亲,于是强占了璃娘,有了我二弟。但我母亲还是逃了,她也是真傻,逃回了郑家,那时候我外祖父母都已经过世,郑家根本不敢收留她。”

不远处,柳氏试探着靠近,忽地对上裴恕冷厉的目光,连忙又缩回了头。

乐舞声已经彻底听不见了,他们来到了府门外的小街,裴恕望着高高壁色的天空,沉沉吐一口气。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她种种纠缠,他却始终不曾对她下狠手。这世上,大概也只有这个蛮横强势的女子,以偏执激烈的方式,和他一样,维护着遭受了不公和屈辱的母亲。

“我母亲,厌憎我。”王十六还在说,有那么多话,必须说出来,心里才能不那么痛,“我七岁时她又逃跑,没打算带我,我当时太傻,偏要跟着她。都怪我。”

都怪她,如果不是她非要跟着,薛临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的声音低下去,渐渐听不见了,裴恕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握上来,在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里,任由她握住。

没有母亲会厌憎自己的孩子,但若婚姻原本就是强迫,那么郑嘉因为痛恨王焕,连带着痛恨王焕的孩子,是不是,也没有错?只不过,这个无辜的,遭受母亲厌弃的孩子,依旧选择了为母亲挺身而出。

道边。

周青迎过来时,入眼看见他们交握的手,声音一顿:“娘子,怎么样?”

手上一空,裴恕松开了她,王十六怅然若失,低声道:“我没事。”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此时心里空荡荡的,解脱,又觉得迷茫,快走两步想要跟上裴恕,他忽地停住步子:“王观潮,我会派人押送你回洺州。”

漆黑眸子在她脸上一顿,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再回避她的,但他很快转开脸,接过侍从牵来的马。

所以他当真要赶她回去?他对她的认同维护,难道只是她的错觉?王十六追过去:“为什么?我没有做错,难道你可以任由别人侮辱你的母亲?”

裴恕翻身上马。

不能。换做是他,他会让那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但这些,不需要让她知道,长安城波谲云诡,不是她凭着蛮力横冲直撞就能闯出去的地方,她想杀王崇义,他便是为着自己,也会帮她做到,至于她对他的那些妄念。

她是王焕的女儿,他们志趣不投,她蛮横偏执,从来不是做妻子的好人选,早些断了她的念想,对谁都好。

催马离开:“即刻押送王十六回洺州。”

一群人持着兵刃围上来,是京兆府的衙差,王十六紧紧咬着牙。他是真的,要赶她走。那么方才那一切,又算什么?

周青立刻拔剑前来卫护,王十六沉声道:“住手。”

对方的人数是她的几倍,况且惊动了京兆府衙,未必会像裴恕那样对她手下留情,她不能让自己人吃亏。她可以先退一步,等办完该办的事,她再回来找他。低声吩咐周青:“想法子引王崇义过来。”

抬高了声音:“你们要押送的是我,跟我的侍卫无关,让他们走。”

衙差得到的吩咐的确是押送她回乡,并没有要求限制这些侍卫的自由。思忖着点了点头。

“娘子。”周青唤了一声,不想走,但对上王十六不容违拗的目光,也只得低声道,“千万小心,青奴很快就回来。”

“娘子,奴留下服侍你。”锦新上前扶住。

王十六点点头,登

上马车:“走吧。”

衙差们护持着,车子向坊外行去,裴恕驻马回头。天好像是一下子冷下来的,坊墙下渠水缓慢,即将上冻的时节。

但她会这么听话,真的回去吗?叫过张奢:“你远远跟着,务必确保她安全回到黄刺史那里。”

入夜,潞王府。

宜安郡主低着头,依在潞王身边:“朱孺人下了大牢,我让家丞过去说项,大理寺也没有放人,我想不通,裴恕为什么这么狠?”

“你年纪小,有件事你不知道,大概全长安也没几个人知道。”潞王低声说道,“那年突厥打进来时,裴恕的母亲曾经被贼军抓走了几天。”

宜安郡主怔了下,原来如此!怪不得裴恕那时候脸色那么难看,经此一事,他们之间,彻底完了!

“你还是年轻,太心急了。”潞王摇摇头,“你早该想想圣人为什么一直不发话?他一向疼你,要是觉得可行,你撒撒娇,他早就给你定下了,圣人不说话,那就是不准备让裴恕在立储这件事上帮我们,不过这样也好,有你们这个传言,你那些兄弟们也不敢招揽裴恕,那么这个人,至少不会是我们的敌人。”

宜安郡主一口气堵在心口:“所以父亲什么都知道,却还是由着我放出那些话,坏了自己的名声?”

“我说过,这件事也是好事,等王焕的事定了,裴恕恐怕就要拜相,这么个人,就算拉拢不到,也好过让他跟别人一条心。”潞王拍拍她,“长安大得很,这些风言风语的,过两天,还有谁记得起来?”

不,她自己会一直记着,耿耿于怀,一想起来就觉得耻辱。宜安郡主忽一下起身,一言不发出了门。

门外冷风一吹,蓦地想起那时候裴恕紧握着王十六的手。他那样孤高,她曾以为他对任何女子都不会假以辞色,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了王十六的纠缠挑衅。王十六今天的反应,只怕正好撞到他心坎上了,到时候万一他俩成了,受嘲笑羞耻的,就要变成自己了。

她是天之骄女,活到这么大从没有一件事落在人后,岂能让一个乡野村妇看她的笑话?

叫过心腹侍婢:“去找王崇义,就说王十六,留不得。”

三天后,潼关驿。

衙差送来了饭食,往常都是锦新接了再送进王十六的房间,结果今天左等右等,还是不见锦新出来,衙差有些等不及,敲敲虚掩的门:“锦新,饭得了。”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衙差忍不住推门一看,屋里空荡荡的,王十六主仆呢?

官道上。

王十六快马向长安方向奔去,赶来接应的侍卫紧紧跟着,飞快说道:“青哥把王崇义引到山谷那边去了,咱们在那里设了埋伏,不过王崇义带的人不少,加起来有十几个。”

她的人手也只有十四五个,这场仗不好打。王十六皱眉:“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人?”

“郡主府借给了他几个侍卫,娘子,青哥请娘子不要过去,那边交给他就行。”侍卫道。

不,她一定要过去。王崇义本身就是猛将,又有郡主府的侍卫帮忙,她不能让周青他们独自面对危险,况且,她是一定,要亲手杀死王崇义的。

加上一鞭,催着马飞快地奔到前面,两座山夹着中间一条道,正是周青设伏的地方。

“娘子,”周青从几株灌木后抬头,带着懊恼,“你怎么还是来了?”

“我跟你一道。”王十六将马藏好,快步走过去,和他一起在灌木下隐蔽住身形。

远处一彪人马飞快地逼近,正是王崇义。王十六屏住呼吸。

“停。”最前面的侍卫正要踏进山道,王崇义高声叫住,四下打量着周围的地势,“原地扎营,哨骑去探探路。”

他行军多年,眼光老辣,一眼就看出这种地势适宜伏击,周青一路上引着他往这边来,不能不防。

哨骑独自走来,四面勘查着地形,又下了马往山上走,这样不行,一旦被发现,前功尽弃。王十六扯了下周青的袖子:“你跟我下去,引他们过来。”

“我自己去就行。”周青哪里肯让她冒险?连忙蹲伏着往外爬,衣服被抓住了,王十六跟在后面:“我跟你一起,王崇义见了我才肯上钩。”

她越过她,借着灌木的掩护飞快地下山,周青咬着牙,连忙也跟了下去。

山前。王崇义取下酒囊,灌了一大口新丰酒,热辣辣地从喉咙到肚子立刻暖热起来,正要再灌一口,余光突然瞥见一个人影。

在山脚附近,躲躲闪闪,拣着隐蔽的地方往上爬,不是王十六又是谁?她前头那人身子躲在灌木丛里,只露出半边脸,是周青,他们引他过来,为的是设下埋伏,伏击他。

王崇义仰头再灌一大口,甩下酒囊。眼下他俩还在山脚下,说明埋伏还不曾设好,宜安郡主交代过,杀了王十六,保荐他进监门卫,时机再好不过。

翻身上马,一鞭冲了出去:“杀了王十六,赏银白两!”

山中。周青将王十六护在身后:“快回去,这里我应付。”

王十六越过他,看见不远处留下的记号,要到记号的位置,山上的滚石才能正好砸中。“你在这里,我去引他过来。”

拔出匕首,迎着王崇义走过去:“王崇义!”

侍卫们为着百两银子的激励,争先恐后冲了过来,王崇义落在最后,警惕着周遭的动静,王十六没有动,近了,更近了,最后一名侍卫冲过了记号,王崇义还是不肯过来。

等不及了,先收拾这些人。王十六大喝一声:“放!”

无数磨盘大的石头从山顶滚下,周青飞身抢出来,一把拉过她:“娘子小心!”

砰!第一块大石滚落,擦着衣角过去,砸翻冲在最前面的侍卫,王十六屏着呼吸,隔着升腾的灰土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冷冷望着王崇义。他在另一边,那些滚石没能波及到他。

王崇义拍马往回跑。还是大意了,想着她一个女子,掀不起大浪,谁知她竟然这么狠!方才躲得稍微慢些,石头就要砸到她了。

前面突然拦出几人,王崇义认出来了,是王十六的侍卫,什么时候埋伏的?也没有停,抽刀在手,借着奔马的去势重重劈去!

一个侍卫挥刀来敌,当!虎口被震得流血,手中刀飞出去,王崇义立刻又是一刀,劈翻马下。

另两个侍卫左右夹攻,很快也被他劈落马下,但这耽搁的一会儿,周青已经带着人追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王崇义大喝一声,手中刀又急又狠,肆无忌惮收割着性命,正是杀得兴起,忽地听见娇柔的女子声音唤了声:“阿兄。”

王十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明知道不能分心,王崇义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笑盈盈的:“咱们是兄妹,何必闹得你死我活?阿耶那里我替你说情,从前都是裴恕陷害你,我最清楚,阿兄从来没有背叛过阿耶。”

身下突然一颠,却是周青趁他这片刻分心,一刀斩在他马腿上,马匹长嘶一声摔倒在地,王崇义被掀翻下来,借势一滚,立刻又站起,伸手来抓王十六:“好妹妹,就照你说的办。”

拿住她当人质,先冲出去,等到了长安,再杀她也不迟。

王十六没有躲,反而笑着向他怀里来,周青大吃一惊,飞身扑上来:“娘子快走!”

眼看就要抓到她,王崇义耳边突然捕捉到极细的风声,来不及躲,右手腕上早已中了一支袖箭,是谁,躲在暗处偷袭?

拿不住刀,立刻换了左手,此时不敢再托大,一刀向王十六劈去。

“娘子!”周青一把推开王十六,噗,刀刃入肉,沉闷的声响,这一刀落在他胳膊上。

刀卡在骨头里,左手不方便,急切着抽不出来,王崇义心知不好,紧跟着后心上一疼,王十六的匕首刺中了他。

拧着,转着,让血流得更急,跟着夺过侍卫的刀,从他前胸,捅个对穿。

王崇义低头,看见鲜血喷涌,她眼中带着疯狂:“当日你怎么杀他,我就怎么杀你。”

电光石火间

突然想明白了一切,王崇义嗤一声笑:“难怪你缠着裴恕,你是为了薛……”

临字没说出口,她又是一刀,声音戛然而止。

血沾了满身满手,王十六一下一下,怎么都停不住。世界变成了一整个血红,仿佛又回到永年城破的那个黄昏,血色和火光中,几支箭疾疾向她射来。

要反应一下,才反应过来,臆想中的永年城是假,但这箭,是真的。除了王崇义,还有人要杀她。

“娘子快躲!”周青也看见了,拖着伤臂疯了一样往近前跑。

箭是一瞬间到眼前的,王十六躲开第一支,躲不开第二支、第三支,就是这样了吗?她可以,去找薛临了?

手腕突然被攥住了,一个挺拔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