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发髻已经拆了,乌发如云,披散着拥在两肩,越发显得她单薄苍白,仲夜的乱梦一般,似真似幻。
裴恕在片刻怔忡后沉了脸:“你从何处闯进来的?”
王十六也有片刻怔忡,随即便是欢喜:“哥哥,原来这是你的院子。”
她还以为,那扇门是通往后院的呢。
快步上前:“哥哥,你也没有睡?”
裴恕下意识地向游廊上退了一步。她的头发很长,又厚又密,一直垂到腰间,她走动时,发梢便颤悠悠的,勾着她不盈一握的腰,又在她细细的手腕边流连。她竟如此荒唐,连梳妆都不曾,便闯进男子的住处,甚至到现在,还丝毫不知道避嫌。
腕上一凉,她握住了他。裴恕心里突地一跳,她凑近了,发丝披拂着,在他脸边:“我很久没见你了。”
一派胡言,他们白天时,分明还一处盘桓了大半天。裴恕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形,他竟在这里想这些没要紧的!
用力甩开她,转身要走时,听见她低低一声呼。
身体反应极快,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判断之前,裴恕已经停步回头,循着本能一把拉住,到这时候,才发现她被他方才一甩,险些摔出了台阶。
现在她又踉跄着,向他摔过来。大约是她太瘦,他用的力气,又太大了些吧。
王十六握到了他的手,很大,很暖,很安稳。指骨长长,骨节分明,将她的手整个包裹在其中,他那么有力,只轻轻一扯,她便身不由己,向他怀里扑去,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喃喃唤了声:“哥哥。”
哥哥,你有多久,没有这样拉着我了啊。
轻,软,凉。在一切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落在他怀里,裴恕在短暂的怔忪后,急急推开。
那安稳的,久违的胸膛,刚刚触到便又离开,王十六在强烈的眷恋中挣扎着又扑过来,他不知怎的没有躲避,于是再一次,她拥抱住了他。
浑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到了极点,裴恕听见自己的呼吸,长一声短一声,涩滞得难受,她的头刚到他的下巴,于是双臂落在他腰间,箍住了,带着浓重的泪音:“哥哥,别赶我走,你抱抱我,抱抱我呀。”
鼻尖嗅到了淡淡的柏子香气,和着她自己的香气,冷冽着,从身体,从发丝,从她微凉的肌肤传过来,让人心烦意乱,想要推开,又怕她再摔倒,她埋在他胸前低低呜咽着,他总觉得衣服仿佛是湿了,但冬衣那么厚,其实根本是觉察不到的。
流云掠过,月色突然一暗,裴恕猛地警醒,用力推开了她。
王十六踉跄着摔下台阶,又在最后,抓住廊柱站稳。他一言不发往屋里走,她又怎么能让他走?
飞快追上,死死抓住他的手:“哥哥别走,我好想你。”
想他?他们相识才几天,哪里有那么多深情厚谊,可以让她想他,让她不顾生死帮他,让她一次又一次抛下女子的名节,对他投怀送抱?怒气来得毫无缘由,裴恕回头:“你究竟叫谁哥哥?”
月亮在这时候露出来了,水一般明净的光,笼在她脸上,她果然哭了,眼角一滴泪,拖着淡淡的湿痕,倏一下落在腮边,裴恕突然之间,想起妹妹哭的时候,也是这样默默一滴泪,从眼角,到腮边。
那些怒气,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哀伤。
王十六能感觉到,那股子一直想要挣脱她的力量消失了,他任由她握着,没再躲闪,也没再说话,月光淡淡地笼在他脸上身上,眉骨高高,眉头微微蹙着,眉尾斜飞入鬓,鼻梁也是高的,从双眉之间延伸,岩崖一般挺拔,人中分明,嘴唇也是棱角分明,他那双眼。
漆黑,幽深,哀伤,他在哀伤什么,和她相同吗?让她的心,突然就发了颤。
在恍惚和眷恋中踮起脚尖凑近,柔软的唇,贴近他的眼睛。
近了,更近了,裴恕又看见嫣红的颜色,柔软,饱满,雪花一样轻盈。现在,这瓣柔软,落在他眼睛上了。
时间突然凝固,一切都停止了,裴恕觉得微微的凉,让人想起风陵渡外飘舞的雪花,想起曾经落在他掌心的花瓣,想起一切不该想的东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哥哥,”王十六吻完一边,又吻另一边,他的脸是暖的,唇擦过去,沾染了他的体温,让人冰凉的心,也跟着暖起来,“我真的好想你。”
裴恕用力睁开眼睛,带着怒恼,对自己和对她的,一把推开。
王十六猝不及防,跌坐在游廊冰冷幽绿的栏杆上,他转身就走,王十六急急抓住:“别走。”
衣袖被她攥住,她冰凉的手指挨着他的皮肤,明明可以摆脱,裴恕却没有动。心绪起起伏伏,在沉沦的边缘,不停敲着警钟。
想他,可她凭什么想他?他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而且她每次对他说着情话,她的眼睛——
看着他,又越过他,望向他不知道的哪处。他总隐隐有种感觉,这里不止他们两个,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什么人。
太挤了,让人失去耐心,生出怨怒。裴恕一根一根,掰开她攥紧的手指,抽出衣袖。
衣衫带风,拂得脸上冰凉,他推门进去,无声无息关上了门,王十六在希望过后巨大的失望中,哭出了声。
廊外一丛绿竹轻轻晃了晃,裴恕在窗前看着,眉头紧锁。
是守夜的侍卫,因着他不曾发话,即便看见了,也没敢过来插手,但这驿站里还有别人,由着她哭下去,都会被吵醒。
她的名声固然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但他也没必要,再让她多一个话柄。
压下心里烦乱,推门出来:“起来,我送你回去。”
王十六低着头,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他素色的袍角,素色的麻鞋,让她突然意识到,他这副打扮,是为妹妹服丧。
他日日陪伴君前,不可能公然服丧,便用这样隐晦细致的方式默默怀念着妹妹。不幸,又是幸运的,被人这样放在心底温存怀念着。若是她死了,他会不会有时候,偶尔也能想起她?
伸手,握住他的手:“哥哥,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
心底某根弦突然被拨动,裴恕忘了推开她,在无法言说的情绪中反问道:“为什么要死?”
快步向前,她起身跟着,冷月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到很长,她低低的,哭过后嘶哑的声音:“总会死的吧,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可留恋呢。”
不,
什么是该做的事?保全名节,为了裴氏的声誉,为了那些根本不值得的东西,牺牲自己十五岁的年轻生命吗?心绪突然激荡,裴恕猝然停步:“除非天不与人,否则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人抛却性命!”
王十六看见他突然燃烧的眸子,那样激烈,让她呼吸也跟着紧张,凭着直觉问出了声:“哥哥,你是想起了你妹妹吗?”
可他妹妹不是病故吗,为什么他的语气这样不甘,痛苦?
裴恕心中突地一跳:“你知道了什么?”
王十六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戾气,他俯身向她,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牢牢罩住。他有秘密,不想被她发现。这让她意识到,眼前被他握着,被她拥抱亲吻的男子,从来不是温和可亲,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里握着不知多少人的性命,他是不是,起了杀心?
可他根本不需要担心,莫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他的秘密,在她这里,也永远是安全的。将他的手又握紧些:“我听说,你妹妹前些日子不幸病故。”
裴恕沉默着,猜测着她的用意。她从来狡诈,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但她从来也不按章法行事,便是多谋善断如他,一时也推测不出,她到底是为什么。
许久,裴恕转过头,快步向廊下走去。
王十六跟着他,下了台阶,往她住的院落走去。他走得很快,不多时便已近在咫尺,太短了啊,他们独处的时间,她还有许多事想问他,许多话,要跟他说。
贪念无声滋长,终是问出了口:“哥哥,你母亲离家时,你多大?”
裴恕步子一顿,目光恰在这时,看见她来时那扇门。依旧打开着,她那会子只顾欢喜着飞跑过来,连门都忘了关。
迈步过门槛,她仰着脸看他,等他的回答,裴恕松手,关门。
咔一声,门闩落下,他消失在门外,王十六紧追几步,隔着薄薄的门板,听见他迅速远离的脚步声。
裴恕快步往回走着,脑中不由自主,跳出那问题的答案。
九岁。
那年河朔内乱,三镇为争抢地盘混战数月,以至于边防空虚,突厥趁机越境,攻入长安。天子在匆促中逃往奉天,公卿百姓十数万人追随逃蹿,前路有趁乱劫掠的匪徒,后路有突厥追兵,许多人死于乱军之中,或者失陷贼手,其中,就有母亲。
仅仅只有三天,三天后,母亲找到机会逃走,追上了裴氏的队伍,但这三天,已经足够生出猜忌,流言,甚至许多人以失节为名,逼迫母亲自尽,以证清白。
母亲不肯死。八个月后,母亲生下了妹妹。
裴恕迈步走上游廊,目光落在阑干上,王十六坐过的地方。
你母亲离家时,你多大?她问。
九岁。
哪怕妹妹的出生日期没有任何问题,哪怕妹妹的容貌一看就是父亲的骨血,流言却从不曾停止过,后来连父亲也开始抱怨、冷落,明里暗里逼迫。母亲还是没有轻生,奉道离家,隐居终南山。他经此一事迅速长大,成人,以铁血手段肃清一切猜忌、耻笑,压下了这桩陈年旧事。
可母亲,再没有回来。他失去了母亲。
小门背后。
隔壁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王十六懒懒向回走去。手上残留着他皮肤的温度,让人在短暂的拥有之后,生出更多贪念。
她是真想就这样守着他,看着他,永远永远。哪怕是赝品,但此时此刻,连她也分不清,到底有几分假,几分真了。
“娘子,”细竹一晃,周青走出来,“我想了很久,王崇义虽然躲在进奏院不出来,但他那些部下时常要出来办事,我们可以个个击破,等只剩下王崇义的时候,下手就容易了。”
王十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吧。”
“娘子,”周青声音闷闷的,“等杀了王崇义,我们回南山去吧。”
王十六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消沉:“青奴,你怎么了?”
“没什么。”周青低着头,眼前反反复复,只是游廊上紧紧拥抱的身影,方才进门时,他们交握的手,“娘子,我们出来太久,该回家了。”
柏子香气突然盈满,她托起他的脸,亮闪闪的眸子看着他:“你有心事?”
喉咙突然哽住了,周青在她手中,摇了摇头:“没有,娘子,太晚了,该睡了。”
隔壁。
裴恕推门进屋,解下外袍,嗅到淡淡的柏子香气,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她留下的。
手上热着,眼皮上也是,那个吻,后知后觉的发作,挥之不去的柔软滋味。
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
案上孤灯一盏,裴恕伸手,两指合拢捏住烛心,掐灭。在黑暗中有种异样的清醒,恐怕,是忘不掉了吧。
无论多么抗拒,厌恶,疑虑,她终是执拗着,横冲直撞的,在他心里留下了重重一笔。
翌日一早。
王十六起身时,裴恕已经走了,郭俭候在院中:“郎君命我护送王女郎回城。”
王十六怔了下,一阵失落。昨晚他没有拒绝她的吻,他甚至还握了她的手,她以为他们之间总比从前能亲近点,可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她妄想。手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懒懒道:“走吧。”
车马驶出驿站,向着长安城的方向行去,裴恕从墙后走出。
整整一夜,他片刻也没能合眼,脑中反反复复,总想着她那些话。
先问妹妹,再问母亲,她的入手点很准确,这些,都是他藏在心里,不愿为外人窥探的痛楚。她很知道,怎么能够一击得手,动摇对方的意志。
抬眼,车子已经驶入官道,她开着窗,微露一点发鬓的影子。她一再试探,肆意戏弄,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车中,王十六心里一动,急急回头。
裴恕退回墙后。
空荡荡的,官道在晨光下安静地躺着,王十六定定看了一会儿,转回了头。并没有裴恕的影子,可为什么,总觉得他在哪里看着似的?
车声辘辘,渐走渐远,看不见了,裴恕翻身上马。
彻夜未眠,淡淡的疲惫,在晨光下微微眯了眼睛。他向来定力极佳,即便大敌当前,也从不曾心乱失眠,但是昨夜,他失眠了。
在疑虑和戒备之间,总能看见那花瓣一样的唇,柔软,轻盈,嫣红,靠近了,轻轻落在他眼皮上。
她为什么,总是要吻他的眼睛?
一个时辰后。
车子在薛家门前停住,王十六迈步下车,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男子飞快地奔了过来。
五花马,狐腋裘,一连倨傲地俯身,从马背上看着她:“你就是王十六?”
王十六没有回答,迈步进门。
“站住!”男子抬高了声音,“我家郡主有令,三天后冬至宴,命你过去一趟。”
“打出去。”王十六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