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从镶嵌着薄蚌壳的窗子里照进来,投在茶楼的粉墙上,流动斑斓的光影,王十六微微皱着眉。
到长安的第一天,没想到,会从陌生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他们说她野蛮女人,野蛮吗?应该是吧,母亲一直觉得她举止粗疏,没有名门淑女的风度,连生身母亲都这么看,那么外人觉得她野蛮,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王十六是谁?”众闲人乍然听见这段公案,顿时都来了兴致,“抢裴郎,这话又是怎么说?”
“王十六是王焕的女儿,王焕这次打洺州,就是为了王十六和她母亲。”说话那人见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心里得意,说得越发绘声绘色了,“这个王十六跟她耶耶一样粗鲁野蛮,不过,她倒是有点眼光,她呀,看上裴郎啦!”
雅间。
门缝细细,裴恕意外着,从中窥见王十六平静的脸。
他原以为,以她那种一点就炸的脾气,此刻早已经动起手来,却没想到她只是安安稳稳坐着,连一丁点难堪的神色都没有。她好像,总是出乎他所有的意料。
“家门不幸,”郑文达低声道,“真是家门不幸,竟有这么个不成体统的甥女!”
和谈签署的第二天,他便启程返回了长安,原以为再不必与王十六打交道,哪知今天裴恕约他在这里见面,竟告诉他王十六也要来长安,更没想到两个人正说着话,王十六也进了这座茶楼。
此刻听着外面的嘲笑,郑文达难堪到了极点。寻常女子听见人们这么议论,早就找个地缝躲起来了,她怎么还大咧咧坐着,丝毫不知道羞耻?
听见外面有人问道:“一个女儿家,怎么叫这种名字?太潦草了吧!”
是的,潦草到了极点,所以在她稍稍懂事以后,便痛恨这个名字。王十六沉默地听着。
“王焕那种粗鲁武夫,能起什么好名字?”说话那人笑着饮一大口茶,“那个王十六本来也是个粗鲁蛮横的,这名字跟她倒是般配。”
王十六望着窗外,轻轻摇了摇头。不对,不是王焕取的名字,是母亲。她曾以为长大后,母亲就会给她取个像样点的名字,但是并没有,长大以后,她依旧叫做王十六。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明白,母亲恨透了王焕,连带着,也恨她。
“娘子,”耳边低低的唤,王十六转过脸,周青咬着牙,“我们走吧。”
雅间。
王十六,简单到潦草,是为着什么缘故,她有这么个名字?
裴恕蓦地想起南山那个雨后,她站在悬崖前回头,朦朦胧胧的脸:“我的名字,唤作王观潮。”
她应当是不喜欢叫王十六,所以才这么着急,告诉她别的名字。那么王观潮,又是谁给她取的名字?
外面一阵哄笑,有人追问道:“先不说这些,你就说说,这个王十六是怎么抢裴郎的?”
“她呀,裴郎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整天打扮得花枝招缠着,可裴郎根本不理她,她没办法,就想了个歹毒的主意。”那人卖关子,到这时候突然停住,“你们猜,是什么主意?”
雅间。
郑文达再听不下去,霍地起身:“我去带她走。”
再不带走,郑氏数百年的名声,全都要让这个粗鲁野蛮的外甥女给毁了!
裴恕沉默着,看他快步走向门前。这些事发生在洺州,他快马加鞭赶回来也才刚刚两天,这说话的人,又是从哪里知道?
郑文达拽开门,声浪一霎时高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在问:“王十六想了什么主意?快说,快说!”
王十六回头,那说话的男人眉飞色舞:“她让王焕以和谈做要挟,要是裴郎不娶她,王焕就不和谈。”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也敢妄想裴郎!”
“裴郎真是无妄之灾,被这种女人缠上,后来怎么样了?”
郑文达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只脚跨出去,另只脚半天没动,长安这么多人认得他文达先生,要是这时候出去,被人发现那个不知羞耻的王十六就是他外甥女,他的脸往哪儿搁?
“后来呀,裴郎在三军阵前,当着几十万人的面说,今生今世,绝不会娶她!”嚷骂声中,说话的男人得意洋洋接上了话茬,“王十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碰了一鼻子灰,我要是她,我就找个地方一头碰死,别留在这世上丢人现眼啦!”
“好!”茶楼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鼓掌,所有人都在笑,在骂,王十六拎起案上的茶壶。
满满一壶茶,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壶嘴里冒着热气,刚刚煮好的茶,想来还很热吧。
周青快步跟上:“娘子,我来。”
恨透了这些背后嚼人舌头的闲汉,更恨的,是裴恕。就算是两军对敌,各为其主,但娘子没有半分对不起他的地方,反而一再豁出命来帮他,他为什么做得这么绝,让娘子受这么大的羞辱!
“不用。”王十六轻声道。
提着茶壶走到那正说笑的男人面前:“你认得我?”
男人愣了下,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美貌女子,摇了摇头:“不认得。”
“你不是我说野蛮粗鲁吗?”王十六揭开壶盖,“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野蛮粗鲁。”
满满一壶热茶向他兜头一泼,男人嚎叫着,脸上立刻烫出几个燎泡,王十六放下茶壶。
咔!周青一剑劈下,茶桌一劈两半,吃的喝的咣啷咣啷掉了一地:“再有敢背后乱嚼舌根的,有如此桌!”
王十六慢慢走下楼梯。楼上楼下,无数双眼睛看着,无数张嘴议论着:她是谁?她替王十六出头,难道她就是王十六?
周青那一剑挡不住这么多张嘴,这件事,应该很快就会传遍长安了吧,换了个地方,她依旧是,寸步难行。
雅座。
裴恕隐在窗后,看着王十六出了茶楼,在门前上车,她神色极是平静,就连方才泼那壶热水时,也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
这样的她让人觉得陌生,又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怎的,突然便想起南山那夜,她跪伏在地上,喃喃自语: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心里突地一跳,连忙叫过张奢:“查清楚那人从哪里得的消息,是否受人指使。”
一切都太古怪了。从洺州到长安,消息不该传得这么快,那人连他的原话都能一字不差复刻,这些,除非在场的人才清楚,那人是个长安口音的闲汉,怎么可能在场?
起身离开,雅间有单独的楼梯通向后门,专供需要隐藏行踪的贵人们使用,转进楼梯时,听见外面吵嚷嘈杂,犹自在谈论着方才的一幕。
门外。
车子刚走几步,斜刺里突然有人走来拦住:“站住!”
王十六推开窗,是郑文达,脸上带着愠怒:“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立刻掉头,我让人送你回魏博。”
他方才,也在里面吗?那些人辱骂嘲笑,他却只觉得她给郑家丢脸了。王十六关上窗:“不回。”
“你!”郑文
达一个箭步冲来,伸手扳住窗户,“尊长有命,轮得着你个小辈说不?立刻回去!”
“尊长?”王十六轻嗤一声,“哪个尊长会任由我受人欺凌?你也配!”
用力将窗户合上,郑文达险些被夹到手指头,气得胡子都发着抖:“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车子绕过他继续向前,周青隔着窗户来问:“娘子,我们去哪里?”
“去安仁坊。”车子里传来王十六毫不犹豫的回答。
周青顿了顿,他也猜到她会去安仁坊,薛临在长安的家。
车子碾过残雪的路面,车夫一路打听着方向,往安仁坊薛家行去,王十六推开窗,望着外面陌生又熟悉的景色。
那么大,那么壮美,陌生又熟悉的长安城,她听说过很多这座城的事,从薛临口中。
天子所居之地,天下最繁华的城,每逢盛世节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①。天街贯通南北,横道连接东西,街坊巷陌划分齐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②。曲江池春满潮水之时,天下高才进士及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③。
所有关于长安的一切,都带着薛临的痕迹。薛临所居的安仁坊有小雁塔,有荐福寺,风起时,雁塔四角的铁马叮咚叮咚,宛如泉声,荐福寺的琉璃瓦顶上飘着流云的阴影,大海一样,深不见底的蓝。
她一直以为,有朝一日,会和薛临一起来长安,没想到如今,是她孤零零一个。
心情一霎时沉到最底,王十六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忽地想到,裴恕的家在哪里?他的家,能看到雁塔,能看到荐福寺碧蓝的琉璃瓦顶吗?
茶楼后门。
裴恕催马跟出去两步,想了想又站住。
他提前回来,为的就是甩开她,又何必再生枝节?长安不比洺州,不是她能横冲直撞的地方,如今这样两不相见,当是更好。
“郎君,”家中的仆役匆匆忙忙赶来,“宫中传旨,请郎君即刻入宫见驾。”
裴恕拨马往大明宫方向行去。前日还朝,昨日早朝,都与嘉宁帝长谈许久,唯独今日没有朝会,不曾相见,又是为着什么事,这么着急叫他?
青骢马踏着残雪,霎时便消失在远处,半条街外另一座茶楼里,王崇义凑在窗边望着,裴家的仆役没多会儿押着一个男人从后门出来,半边身子水淋淋的,头脸上几个燎泡,正是那个在茶楼里散布消息的人。
连忙转回来,隔着屏风躬身说道:“人让裴恕带走了。”
半晌,才听屏风里的人说道:“裴恕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这里是长安城东边的春明门,裴家和郑家都不在附近,怎么会约在这里见面?王崇义思忖着:“他来了也不妨事,反正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王十六动手打人,越发坐实了传言,不出两天,全长安都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就算郑家插手,这事也绝对成不了。”
半晌,又听屏风里说了声:“退下吧。”
王崇义倒退着出门,直起身时,藏好了眼里的不甘。
前天到长安面圣,满心里想巴结皇帝,没想到皇帝只接了他呈上的谢罪表,连他的名字都没问,就命他退下,这两天没头苍蝇一样在长安乱撞,找不到任何门路,心里越来越没底。
人生地不熟,要权没权,要兵没兵,王焕多半还想杀他。需得尽快抱上可靠的大腿,在长安站稳脚跟才行。
半个时辰后。
车马在薛家门前停住,看房子的老仆人薛和开了门,睁着一双昏花老眼,看着面前陌生的一群人:“你们找谁?”
“是我,”周青连忙上前,“老薛叔,我是青奴,小娘子回家来了。”
他五六岁上父母双亡,被薛家收养,在长安也曾住过两三年,薛和仔仔细细看了半晌,依稀认出小时候的模样,哎哟一声:“真是青奴啊!阿郎和小郎君,他们,他们……”
“已经安葬了。”王十六下了车,向他福身一礼,“薛叔,我有些事,要在长安住一阵子。”
“这就是小娘子,好,好。”薛和也曾听薛临说过,在洺州有了个妹妹,此时湿着老眼上上下下看着,“快进屋吧,外头冷。”
王十六跟在他身后进门,是所三进小院,许久不曾有人住,门窗多数都封着,看起来有点萧索,但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砌成的甬路两边堆着积雪,斑驳着绕过穿堂,伸向内宅。
薛临的家,她曾在想象中描摹过那么多次的家,她终于来了。
大明宫,春晖殿。
裴恕走进来时,嘉宁帝正闭目打坐,听见动静时没有睁眼:“九郎来了。”
他是神童试时由嘉宁帝亲自挑出来的,这些年嘉宁帝看着他从总角童子长成朝中的股肱之臣,对他除了对臣子的赏识,更有种对晚辈的亲昵,平日里也都只叫他的排行九郎。
裴恕上前见驾,知道嘉宁帝今日功课没完,便眼观鼻鼻观心,在边上端然侍立,两刻钟后,嘉宁帝打坐完毕,睁开眼一瞥:“朕听说,九郎在洺州时惹了桩桃花,被人追到长安来了?”
好快的消息。裴恕心里一动,王十六进城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这就传到皇帝耳朵里了?“微末小事,不敢有污圣人清听。”
“那就是真的了?”嘉宁帝轻笑一声,“你没回来的时候,宜安天天跟朕打听你的消息,你一回来,就带了个旁的女子,宜安只怕又要闹着不依。”
宜安郡主,嘉宁帝的侄女,父亲潞王是嘉宁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因着宜安性情活泼开朗,很受嘉宁帝喜爱,所以经常来宫中玩耍,也就因此,时常碰见裴恕。
裴恕躬身答道:“圣人玩笑,臣担当不起。郡主与臣只是相识,臣不敢连累郡主清誉。”
当年神童试时,嘉宁帝见他一个七岁的孩童,性子却极沉稳,大约是觉得有趣,便时不时召他进宫考问学业,宜安郡主也常在宫里,两人也算是自幼相识。但宜安郡主格外留意他,应该就是这一年多的事,无论他去哪儿,总能“偶遇”宜安郡主,这种事传得快,也就难怪方才茶楼里,都说他们好事将近。
嘉宁帝又笑了下:“宜安可不这么想。”
裴恕顿了顿:“河朔未平,何以家为?臣眼下,不打算考虑这些事。”
“那么王十六,又是怎么回事?”嘉宁帝盘膝坐着,眼皮一抬,“朕听说她一路追着你来了长安,你今天,是因为她去了城东?”
“非是。”裴恕沉声道,心里却突然一动,为什么会约郑文达在城东茶楼见面?那里离裴家和郑家都不方便,但那里,是潼关进京的必经之路。
一时间警铃大作,面上却是丝毫不露:“臣正有要事禀奏圣人,此次能平定王焕,王十六出力不少,尤其攻打洺水,声东击西收复肥乡之时,是王十六里应外合,才能顺利达成,她也因此激怒王焕,险些被绞杀,如今她走投无路,臣想替她求个封赏,也算给她寻个出路。”
“她为了你,爷娘不要,连姻缘名声也都不要了。”嘉宁帝笑了下,“裴郎如玉,爱煞长安城的小娘子,这话果然不假。”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每次他不赞成时,便是这个态度。君心莫测,到这个程度,原不该再多说的,但他既然答应给她寻个出路,又怎么能丢手不管?
裴恕继续说了下去:“王十六本性不坏,与王焕并不相同,况且这次她又有功于社稷,还望圣人开恩,给她一条出路。”
“她不是郑家的甥女吗?”嘉宁帝淡淡道,“堂堂荥阳郑氏,何至于养不活一个女
子。”
郑家是靠不住的,她那样骄纵不肯受气,几次当面顶撞郑文达,又怎么肯依附郑家?裴恕低着眉,今日茶楼里一闹,她的名声只会更坏,他答应过给她寻个安身之所,那就自然不会食言,但嘉宁帝明显不愿给她封赏,此事该当如何了局?
安仁坊。
薛和坐在小杌子上,恭恭敬敬答着王十六的提问:“裴府在安邑坊,跟咱们家隔了两个坊,裴郎君的父亲在工部任职,家里有个庶出的弟弟,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不幸几个月前病逝了。”
王十六怔了下,蓦地想起南山那夜,她说不如死了的时候,裴恕异样激烈的反驳。
当时她就强烈地觉得,他一定藏着什么极不甘的事,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她追问许久,也问不出他想的是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流露出内心的情绪,让她至今还时常想起,时常猜测。难道,他是因为妹妹?心中禁不住生出怜悯,她从来都知道他多谋善断,几乎无所不能,可这样的人,也有和她一样,无法挽回的痛心事。
她现在,更迫切的,想要见他了。叫过锦新:“准备礼品,明日一早,我去趟裴府。”
去见见他,还有他母亲,她总觉得,她和他,又多了许多隐秘的联系。
翌日一早,裴府。
仆役踩着最后一声开门鼓走来通报:“郎君,有个叫王十六的登门拜访。”
裴恕自窗前抬头,淡淡道:“不见。”
门外,王十六抬头,望着裴府紧闭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