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与平日的温和,似乎有很大差异,若是往日是轻柔的春风,现下就如海边掀起狂潮的劲风,叫人无处可逃。

元娘不自觉瞥开目光,侧着头,声音莫名没底,“什、什么?”

魏观未语,他将一个木匣子放到桌面上,元娘能感觉桌面震了一声。

在他的示意下,元娘将匣子掀开,却见里头摆满了各色陶土捏的人物,很多都能一眼认出来,有刘知远、李三娘、崔莺莺、张生、小红娘……

都是元娘之前和魏观闲聊时,说过的人物。

不仅如此,还有小小的庭院,上面有花卉、假山,甚至连瓦当上都有图案。

好生精致!

“这是,门外土仪?”元娘迟疑道。

“嗯。”魏观颔首,他低头看着元娘,眼里只映着她,轻声道:“我想你兴许会喜欢。”

他派人寻了几日,这是能找到的里头最好的,在郊外的祭祀一毕,他便寻由头离去,换了身衣裳赶来。

其实,未必要这般赶,但早一些送到她手上,便能早一刻见她展颜。未成想,她的好友耽搁了,魏观不免庆幸,自己没有延后,否则,她岂非要沮丧失望一整日?

“我很喜欢!”她的眼睛亮亮的,脸颊扬起笑容,眉眼述说着明快,像是在巢上和树枝上来回蹦跶的燕子,叫观者都能察觉心情的轻盈。

“不过……”元娘的维持着笑容,却显得客气了一些,眼神也黯淡了些。

她把匣子合上,推回给他,“还是不要了,太贵重,我受之有愧。”

魏观按住匣盖,他的手劲瘦修长,乌黑色泽的匣子衬得其白皙发亮,原本还颇显大的匣子,上手放着他的大手,却显得捉襟见肘,似乎一下小了许多。

而元娘也怎么都推不动,她低头,目光也不由低了些,正正好注视着他的手,指甲整修圆润,指缝干净,手骨相匀称,这是未曾做过农活,养尊处优的一双手。

指尖似乎有细长薄茧,他会抚琴?或是相似的乐器。

元娘没有阿奶那样老辣精明的眼光,能洞察一些,但她知道,人的一切经历都会或深或浅的在身上展现。

在她微微发怔时,上首的魏观开口道:“我家中没有喜爱它的人,若是带回去,也不过是明珠蒙尘,被随意扔在库房一角落灰。它珍贵与否,在于拥有它的主人是否珍视、喜爱,若在我身边便是死物,可我想,若是在陈小娘子手上,能被时刻把玩,它才算有价。”

他说话总是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唇边噙着浅浅笑容,不知不觉就让人听进心里。

元娘多聪明的人,都不免被带入坑,认真思索起来,似乎觉得颇有道理。

她皱起秀气的眉头,认真思忖,魏观则将匣子推至原位,置于她面前,忽而哂笑自嘲,“我搬弄许多口舌,实则此物不过陶土捏就,哪来的昂贵,实是见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似乎不收也不大合宜。

元娘私心里本就很喜爱这些,捏得栩栩如生,而且花卉庭院一应俱全,不敢想,若是把里头的人儿摆在那,跟承儿一块扮人物,嬉笑玩乐,会多有趣!

但她仍保有理智,迟疑道:“阿奶若知道我私自收下……”

“这是合礼数的。”魏观丝毫未被疑难困住,他微微弯唇,“门外土仪本就是暮春抵城,赠予交好人家的礼。土仪,即当地特有,携其回乡,赠友人故交。”

“王婆婆待我十分照拂,我今日既是出城,携门外土仪前来,才是应有的礼数。”他轻声解释,眸光清亮,显然是早就想好的说辞,也是,他为人稳妥,又怎会不思虑周全,贸然唐突,叫元娘为难呢?

魏观双手交叠,对元娘拱手一拜,身形如玉,腰间青玉微晃,端的是皎皎君子,雍容娴雅,高声道:“多谢,我家中尚有杂事,便不叨扰了,还请转达王婆婆,多谢她的照拂!”

这句话,魏观说的高声些,四周的人皆能听得一清二楚。

也都了然。

哦,原来是前来送门外土仪的交好人家。

那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再说了,方才元娘和魏观始终隔着些距离,并不贴近,说话声不大,旁边人听不出,他们之间更无不当的越轨之举,即便不说最后一番话,也没有令人诟病的地方。

自然,说了则更加不会使人误会。

元娘这才收下,她屈膝一福,还礼道:“多谢郎君好意。”

一切看起来清清白白,没有半分旖旎痕迹。

眼看他该走了,元娘迟疑着,小声道:“我……后日要同家里人去金明池。”

见他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脸上,元娘不想说的太明显,找补解释,“一年一回的热闹,我想不该错过,若你得闲,也可以带家里人去走走,皇家园林,景致极好。”

元娘越说,越是不敢抬首,但她能察觉魏观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去。

她心跳如鼓,在想自己的说辞,是挑不出错的,似是而非。

为此,她鼓足勇气抬头,对着他粲然一笑,温婉明丽,完全察觉不出紧张,好似真的是相熟的人家里天真明媚的小娘子在随意闲谈。

他点头,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笑了一声,配合道:“极巧,后日我与同窗相约同游金明池,不知会否恰好遇上。”

见他回应,元娘要更自信两分,下巴轻抬,娇俏两分,“谁晓得呢,兴许……看天意。”

“嗯,天意。”魏观面对元娘时,眸中始终含着清浅笑意,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看来都直白娇俏,可爱得劲。

*

魏观走后,元娘才进屋去寻王婆婆。王婆婆正教万贯如何蒸饭能使米更香,她们家的白米也比别处好吃,因为不是简单上锅蒸,而是放在木桶里蒸熟的,蒸出来的米颗粒分明,没有常见米饭的黏,入口是干香干香的,回味时带着很淡的竹香。

这是王婆婆从前跟南边来的厨娘学的蒸米法子,既简单又好吃,便是再寻常的米,也能变得口感分明,味道香甜。

元娘进来时,王婆婆才抬头随口问道:“方才我听着有些动静,是怎么了?”

今日王婆婆蒸的是糯米,等晾凉了可以用来酿酒,元娘顺手从簸箕上正晒凉的糯米里薅了一团,入口咬了咬,口感偏硬,很有韧劲,又弹牙,明明是寻常的米,蒸好后却像裹了层油,色泽晶莹透润,一到圆簸箕上就自己散开。

她边吃边答道:“是魏观,他说送门外土仪。”

元娘看似轻松随意,余光却偷偷瞥向阿奶,没成想王婆婆真的只是颔首轻点,不做他想,“嗯,是个有心人,倒真客气。”

“你怎么不喊我?”王婆婆懒得抬眸,边忙着铺平糯米,边闲聊道,“该招待人家一会儿的。”

元娘眨了眨眼,转头满脸无辜,“不怪我,是魏郎君说家中有事,不便久留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在委屈撒娇,“都是我的错好啦,哼。”

王婆婆算是拗不过这小祖宗,略有不耐的哄了哄,“我又没凶你,好了好了,你去问问犀郎,自己把门外土仪分了。”

元娘就等着这句话呢,她扯了一团刚出炉,烫呼呼的糯米,左手转右手,吹着泛红的手,时不时吃一口。

她绕到小门回去,问了犀郎,毫无疑问,他沉迷读书,哪有心思玩这些呢。何况,以他老成的性格,对陶土捏的玩意也不会感兴趣,最终,都收归于元娘囊下。

元娘抱着一整匣子的陶土小人儿,摆满了美人榻上的案几,她还分出了些花卉树木,挑了刘知远和李三娘出来,颇为兴奋,几乎坐不住椅子。

摆好了小人儿后,她就迫不及待自顾自地唱着,模仿起瓦子里诸宫调的表演,“天道二更已后~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

她边唱,还边晃动刘知远的陶土小人儿,像是在窃窃走路般,时不时左右张望。

元娘有一把好嗓音,纵使没特意学过,但记住了调,唱起来也悠扬逶迤,比起瓦子里的伎者,她唱得没那么娴熟谙练,却也很好听,轻轻扬扬,带着小娘子的轻盈灵动。

屋里,正带着廖娘子在窗户下,迎着天光绣帕子的岑娘子听见了,摇头浅笑,“青春少艾,才有这般悠闲乐趣,我啊,年轻时,也爱这些小玩意,如今摆在跟前也没甚波澜了,就连这日子也一日日沉闷起来,只当熬着。”

廖娘子不接后面的话,只笑呵呵道:“年轻小娘子都爱这些,我那时候喜欢的是绒花,家中的姐姐妹妹没少为了这吵架,你争我夺的。真别说,当年一点小事就吵翻了天,而今想起来,却觉得真好,恨不能回到做女儿家的日子。

“出嫁了才知道日子苦。”

廖娘子摇头感慨,至少未嫁时,家里人还是至亲,天塌了也有爹娘顶着。如今啊,兄嫂都算计她,丈夫生死未卜,得带着儿子寄居,幸亏遇上陈家人都善心。

熬一熬,熬到六郎有出息,日子总归会有盼头。

在廖娘子出神的时候,岑娘子还问起她为何孙令耀要叫六郎。

这个疑问倒是萦绕岑娘子心头已久,毕竟,廖娘子的年纪瞧着,也不像是能生育过五个都夭折,再得了孙令耀的样子。

“道士给算的命,说是我家官人命里该夭折五个儿子,得给令耀取乳名六郎,才算能瞒住。真莫说,那位道士实在有几分能耐,也是他说六郎若留在原籍不得活,非得在汴京住着,才能平安长成,还会有光耀门楣的出息。

“你瞧瞧,我家官人出事,若非我们母子早已迁居汴京,尚不知是什么下场。搬来汴京后,六郎与犀郎做了同窗,才能有机遇得你们一家收留。真是,大恩大德,我……”

廖娘子说着便落泪,都想给她跪下了,岑娘子忙拦住了她,“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家也落过难,能帮一把是一把。”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岑娘子喊她过两日一块去金明池,不能总在家里,还是得出去散散,一整年金明池就对百姓开放这么寥寥十几日。

廖娘子是个有眼色,会说话的人,做了多年的孙家大娘子,人情世故上还是有些分寸,自然是应下了。

斜阳映射入屋,这屋子的光线一直都好,还幽静,不过岑娘子是个内敛的人,就连开窗子都只开一小条缝,叫光亮刚刚好能照到手边。

直到廖娘子来了,出于客气,岑娘子也要开着些门窗,今日更是少有的晴朗天气,屋子被晒了一日,周遭流动着干燥的风,伸手摸一摸床榻和桌椅,都能感觉到余热,烫呼呼的,直往人心里去。

春日彻底到了,花几上摆的花瓶,不知从何时起,不再是摆设,迎春花长长一条,摇曳着身姿。

*

第二日,元娘才等来了徐承儿,她依照约定给元娘带了鸭卵、鸡雏和掉刀,这些都是用陶土捏出来的,也算憨态有趣。

恰恰好和魏观送的那些不重合。

虽然相较起来要粗糙许多,可元娘一视同仁的喜欢。

元娘也问清楚了,为何徐承儿一家会第二日才回来,原来是山上偏,徐家阿翁扫墓的功夫,瞧见有些长势喜人的药草,没忍住摘了些,结果耽误了好些时辰,等他们一家下山时,天都黑了。

仔细想想,干脆投奔徐承儿的舅父,在舅父家里住了一晚,第二日才赶回城。

元娘听得心惊肉跳,“徐阿翁那么大年纪了,若是在山里迷了路可怎么好?”

徐承儿信誓旦旦地摆了手,颇为自豪道:“不可能,我阿翁年轻时候就爱进山采药,有时一去七八日,吃住都在山里,听我爹说,阿翁干粮吃完了,就打野味,爬了不少险峻名山。我家祖坟的山虽高了点,但与阿翁年轻时候爬过的比较起来,算不得什么。”

陈元娘惊叹连连,她见到的徐家阿翁就是位对吃极有研究的老人家,有时还很顽劣,会和她们这些年轻孙辈抢吃的,最爱做的事就是倚靠在躺椅上,摇着蒲扇,在药炉边上闻药香。

看来,每一位老人家都不能小觑,兴许年轻时都有不凡经历。

到了最后,元娘又把话拐走,“那你们今年也去金明池游玩吗?”

“去啊。”徐承儿肯定道:“阿翁年年都去金明池垂钓,都说金明池是皇家的,那里的鱼都沾了龙气,只要钓上来,压根不愁卖。既能垂钓,又能挣钱,阿翁才不会落下呢。”

元娘慢悠悠点头,时不时看一眼徐承儿,似乎心不在焉。

徐承儿一样就看出了她的异样,直接无奈摇头,“好了,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好开口,只说就好,同我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元娘当即笑了,双手抱住徐承儿的手臂,头靠到她肩上,笑眯眯道:“还是你清楚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吧,我……和魏观说我明日回去金明池,他说他也会去。”

徐承儿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盼着自己能帮着打掩护,她点了点元娘白皙的额头,元娘脑袋后仰,如不倒翁般,又自己个回来了,“这点小事还要犹豫,先前你陪着我去了樊楼,这回你有事,我自当两肋插刀,迎头而上!”

她说的悲壮慷慨,倒把元娘给逗笑了。

“哈哈哈,哪有那么可怕,若当真要你两肋插刀,我就不要这门亲事了。”

两个人说着,就嬉闹在一块。

元娘把那一匣子的门外土仪都拿出来,徐承儿眼睛都瞪大了,拿起崔莺莺的小人儿一个劲的瞧,小人头上发簪的纹样都是清晰的,“这是什么?”

“门外土仪。”元娘道:“魏观送的。”

徐承儿把小人儿翻着左右看了遍,颇为赞许,“这做工太细致了吧,哪瞧得出是粗糙的门外土仪,这一个少说也得一两百文,兴许得更多。”

徐承儿自己屋里的都粗糙得很,基本只有一个轮廓,哪有这样精细的。

这价钱还是她照着俞莲香的那个李三娘的门外土仪猜出来的。

据说,是俞厢界都有所帮了市井商贩得的孝敬,那一个得一百多文,还远不及元娘手上的细致好看。想当初,俞莲香拿到手以后,特地请了她们几个,去她家里吃茶,然后拿出来说要一道玩,但那骄矜的表情,谁都能瞧出来是故意卖弄。

但回去以后,徐承儿和元娘算了笔帐,为了招待她们几个,她要煮茶、买茶点,还点了熏香,前前后后花出去的铜钱,定然比一百多文要多。

委实不是划算的买卖。

但千金难买人乐意,卖弄过后,俞莲香一连高兴了好几日,神情瞧着都宽和不少。

也就说不上是划算还是不划算。

徐承儿看着手上的李三娘,认真颔首,下了定论,“魏郎君至少家底不错,你看看,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哼,我算是瞧明白了,虽说品行也很要紧,可家底也重要得很,穷则生怨,做什么都不宁。

“你看窦姐姐先前遇上的那个姓李的泼皮,可不就是吗?越是穷,越是图谋女家的嫁妆。”

粗粗听去,倒是有一些道理。但这定论有些过于武断了,元娘敏锐的察觉到承儿话里似乎意有所指,她明智的没有多说,只是闭嘴点头。

好在徐承儿很快就转了其他话去聊,“听闻金明池的仙桥,有个术士每年都会在中间桥供隆起的地方摆摊算命,可准了,我要好好算一回,哼,难不成离了那劳什子文修,我就遇不到好郎君了?”

徐承儿果然还在怨愤此事,她倒是不伤心了,就是回回想起来,都觉得有气,发也发不出去。

元娘哪敢这时候说不,当然是顺着徐承儿,一味点头,“就是就是,他才不值当!”

*

很快就到了去金明池的日子。

其实,对百姓开放的除了金明池还有琼林苑,平日皆是皇室专属。

金明池在城西顺天门外,其实离新郑门也很近,元娘对那熟门熟路,因着冬日里常常要去那附近帮阿奶买鱼,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换做平日,肯定是步行。

但念在今日是去游玩,怕一开始就把腿给走累了,王婆婆大手一挥,直接租了轿子。

结果出城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轿子、马车全都挤在城门口,远远瞧去,如一条蜿蜒的长蛇,慢腾腾向前挪。只有寥寥几辆马车才能越过众人,直接出城,这些人要么是皇亲,要么是高门显贵,身份都很高。

在汴京,街上随意抓一个人,兴许都是宗室,或是四五品官员的亲眷。

能被优待的,都是权势极盛的人家。

元娘推开轿上的回字纹木窗,掀起布帘,向外望去,看着四匹骏马拉车而过,前后还有禁军跟宫人开道。这架势实在是大,因为还有水路仪式,在仪仗前,有十来个穿着公服的兵丁,手拿镀金的水桶,往道路上浇水,还有人则在扫地。

光是这开路的阵仗就不同凡响了。

元娘好奇的瞧了半日,一直瞧到马车出现,说是马车,却与寻常马车的制式不太相似,前后檐都用粽叶修饰,底下的车轮也是朱红色的。更莫提左右两侧随行的宫人了。

“这是什么皇亲国戚,竟有这般大的阵仗?”

元娘的声不大,几乎掩盖在喧嚣中,但王婆婆还是听见了她的呢喃,探头望了眼,眼里流露出了然,淡声道:“亲王出行,这阵仗不算逾矩。”

“是哪位亲王呀?”元娘对这些宫廷之事还是不甚了解,比起这些,她更爱听乡野秘闻,因为往往都很野性,只有叫人想不到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

“先皇子息单薄,这位应当是官家的兄长岳王,岳州节度使。”王婆婆虽然离了汴京十几年,但对这些倒是依旧了解得很。

元娘却越听越迷糊,“他既是官家兄长,为何继位的是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