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们二人情投意合有多久了?”
因为在吴娘子家门前的摊子上,元娘和徐承儿说话都不敢指名道姓,甚至还是靠近彼此,极小声的窃窃道。
徐承儿说完这话,还是无法抒发心头的疑惑,一手撑下巴,歪着头看元娘,表情尽是难以置信和探究,“真是,我以往都不曾看见他们独处。”
徐承儿托起下巴,仔细思考,忽而眉眼一亮,“也不对!”
她看看左右,眼里闪烁着兴奋,凑到元娘耳边,“其实我幼时见他们二人,就是常常一块玩的,阮……他还给她捉蝴蝶,她摔倒哭了,他还编蛐蛐哄她。”
元娘听得直皱眉,头往后仰,满脑子疑问。
谁?窦姐姐?摔倒哭了?
这画面,是真的吗?
元娘的神情惊疑不定,“你,他们,当时多大年纪。”
徐承儿开始低头掰起手指算,然后猛然抬头,斩钉截铁道:“七八九岁吧!”
元娘扭头,不语。
她就觉得不对劲,果真,那个年岁哪能有男女情谊。但是,窦姐姐和阮大哥的确是自幼的交情,后来渐渐变成男女之谊也是有迹可循。
元娘白皙的食指转着杯沿,“不过,他们看品貌脾性,当真是天作之合!”
徐承儿跟着直点头,认可道:“虽说之前从未想过,但是今日一撞见,真是惊觉他们再合适不过了。一个高大宽厚,一个温柔娴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席面。老员外知道了定然高兴,肯定大摆宴席,我阿翁怕是欢喜得很。”
元娘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没有那么乐观,叹道:“自然,这都成老员外的心病了。不过,我怕的是……会有波折。”
徐承儿意会,做了个“于”的口型。
元娘表情凝重地点头。
“那恐怕真的会起波折。”徐承儿面色戚戚。
于娘子就是阮大哥和阮小二的亲娘,守寡多年,尽心抚养两个孩子长大。
时人对二嫁的贞操观念并不强烈,甚至相同的嫁妆下,寡妇比未出阁过的小娘子更吃香。但于娘子平日为人虽善心,却是个较真苛刻的,真正是那种不是我的我不要一分,是我的就算费尽力气也一定要据理力争夺回来的性子,而且为人也古板。
还有,明明都是邻里,不知道为何,窦家和阮家似乎也不怎么搭话。
元娘也是这时候才察觉到不对,似乎两边有什么喜事,或是年节送礼,从未见过往来。这是真稀奇,一般邻里人人都有份的,除非有什么隐情。
陈元娘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也不大敢肯定,所以没有多说。
而且吴娘子正好把麻腐鸡皮做好了,元娘和徐承儿相视一眼,立即噤声。
还是吴娘子笑脸迎人,热情招呼道:“还是你们想着我,我刚回来没两日,就来照拂我的生意,人又俊心又善,也不知道哪户人家能高攀你们,姑舅怕是得喜得笑歪了嘴。
“还是生子好,不必受离别之苦。”
吴娘子说着,面有黯色,又有些做梦的祈盼,她把两碗麻腐鸡皮端上桌后,局促的在围布上擦了擦自己手,“不过,要是我,不拘是儿是女,都是个盼头,便是给我个女儿,我也定然万分疼惜。”
她说着就笑了,“可惜哦,天爷可不允。”
虽是笑着,但这话多少伤感,吴娘子忙不迭撇着手招呼,“快,尝尝我做的麻腐如何,我特意多加了些花椒粉,吃着麻口出汗。”
元娘从徐承儿那知道了吴娘子的事,前头听她说话,也觉得伤怀,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孤苦无依,夫家算计,有些苦,旁人不能感同身受,说再多也显浅薄。
听吴娘子这么说,元娘赶忙夹起麻腐吃,一筷子麻腐里还搭着鸡皮,她一吃,眼睛立时亮了,边吃边惊叹,一个劲的夸,“好吃,吴娘子的手艺比年前还要好了,今日的麻腐果真滋味不同,我还要一碗,一会儿烦请您再做四碗,我想带回去给阿奶她们也尝尝!”
徐承儿也跟着夸,“正是正是,好吃极了,我也要多来一碗。”
被两个年轻娇美的小娘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恭维,吴娘子笑得合不拢嘴,“诶诶,不急。都有,等快吃完了我再做,这样刚炸出来的鸡皮才香。”
其实,元娘虽然存着哄吴娘子高兴的心思,但麻腐鸡皮也是真的好吃!
麻腐有些像豆腐,却是芝麻做的,它也嫩,但和豆腐的水嫩不同,豆腐一戳就散,麻腐更弹滑,可以夹起来,得入口咬了才能散开,吃着口感要粗一些,舌头两边像是在被摩挲。
元娘吃的是麻腐鸡皮,鸡皮腌制后放在油里炸,炸到比原来的金黄要更深一点的色泽,而且皮夹起来的时候不会垂下去。吃起来不但要酥脆,还得带点皮的韧劲,这样才会越吃越香。
光是口感就够叫人流连了,更莫说加的酱料。
里面有芥辣、花椒末、茱萸、香油和醋等,鲜辣发麻,微微酸味,辣劲直冲天灵盖,不住吸气,麻腐与鸡皮,口感也是嫩滑与酥脆来回切换交融。
纵然吃得鼻子、嘴唇发红,身上发颤,也怎么都停不下来。
太香了!
因着还没什么知道吴娘子回来,所以眼下生意不算忙,她就坐在长凳上打发时辰。
元娘辣得眼泪汪汪,粉面含春,索性停一停,与吴娘子搭话。
她主动夸赞道:“吴娘子,您手艺真好,您家的麻腐鸡皮,莫说八文一碗了,便是十六文一碗,旁人也定是抢着买,像曹家从食店,他们一碗腰肾杂碎都卖十五文呢!”
旁边的徐承儿跟着直点头,“正是正是,这几日汴京好多吃食都涨价钱了,您不妨也涨吧,趁着这时候涨,正合宜,不会叫人说闲话的。”
吴娘子坐在那,顺手用布擦试已经很干净的八仙桌,闻言只是被逗得发笑,轻轻摇头道:“那可不成,进来吃食价钱涨了,是因着米面都在涨,我做麻腐用的是芝麻,哪有影响?
“能来我家吃麻腐的人,许多是老主顾,全靠她们我才能在汴京立足,哪能随意涨价钱。”
吴娘子没把她们说的当一会儿,全当是小娘子家的玩笑话。
正好有客来了,吴娘子便又起身去忙活。
留下元娘和徐承儿挑起新话头聊起来。
“你说,汴京最近怎么米价一直涨,不会是哪里受灾了吧?但现在才春日,不该呀。”元娘一手撑脸,一手用勺子搅着碗,试着猜测,但是百思不得其解。
徐承儿轻悠悠道:“哦,这个我知晓,听阿翁说过,应是北边打起来了。每年都是如此,北边不能耕种,最怕冬日。不过,今年怎么涨了这么久?”
徐承儿说着说着,自己也开始疑惑,“我在汴京长到这么大,还未见过这么高的粮价呢。”
她心里渐渐没底。
元娘的胆子要更大点,猜道:“难道是因为这回打得比以往都厉害?”
仔细一想,除了这个原因,似乎也没别的缘故了。
“那得多大呀?”徐承儿似乎被吓到了,语气发虚。
元娘摇头,她也莫名有点害怕。
打仗两个字,光是一提,都叫人手脚直发软,背后的杀戮血腥像是千钧重石,压在心口,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可能,叫人仿佛在黑沉的海面上沉浮,涌起无边恐惧。
“也不知道北边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元娘脸色微白,忽而说道。
她从前也在乡野,但周围不临外族,打仗压根没见过。那里的百姓都是一心侍候农田,看天公赏饭,即便是这样安定的情形下,若是遇上光景不好的年月,农人的日子也很难挨。
而北边的百姓,非但要看天公脸色,还要受蛮夷滋扰。
日子安能好过?
徐承儿心有戚戚,“幸而我是汴京人。”
元娘不语。
她抬眸看向四周,繁花似锦,桥上两边摆满摊子,行人熙攘,吆喝叫卖声不觉,天下奇珍尽在汴京,甚至在界身巷,商人九死一生、千里迢迢送来的宝物,都只配堆叠在地,供人挑选。
这就是汴京,但汴京会永远如此繁华热闹、安定可靠吗?
元娘不知道。
可能因为年岁渐长,又读了不少书,她开始思考,有时候自己会在那苦恼,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
烟火喧嚣的风一吹来,什么都散了,日子还是得归于平静,就像落过石子的水面,起波澜,又无痕。
但是,提起打仗这件事,显然有些吓到两个人了,她们匆匆吃完麻腐鸡皮,就带着另外要的那几碗各回各家去了。
*
王婆婆把四碗麻腐鸡皮一分,大家吃了都有个半饱,索性晚上不开火,在外面买几碗馉饳吃便是了。
简单方便。
就是吃馉饳的时候,元娘似乎总发怔,心思不在家里。
王婆婆见她这模样,接连咳了几声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回神。见状,王婆婆少不得表情严肃的问话,“你方才发什么愣呢?连用饭都心不在焉。”
元娘对阿奶一惯信任,索性把米面涨价和北边打仗,以及自己的担忧害怕一一说了。
岑娘子和万贯听了,都变了脸色,犀郎倒是没什么变化,但显然更聚精会神地听二人说话了。
出乎意料,王婆婆没有骂元娘杞人忧天,反而中气十足地讲述起来,“我朝兵强马肥,官家贤明仁德,北方纵有异动,也打不到汴京。
“粮价更不必怕,早先徐家人就和我们通气了,我们家和窦徐两家早囤了不少米粮炭火,够吃得很。”
被阿奶喂了颗强心丹,元娘的忧惧散了不少,但仍忍不住好奇,“可是,我没看见……”
“在窦家宅子,我们家哪放得下。”王婆婆瞥了眼她,慢慢解释。
见到元娘似乎还没完全想通,王婆婆把桌上摆的芥辣瓜儿加了点到元娘的碗里,馉饳的汤变深了些,却更香了。
还有腌过的酸酸甜甜的萝匐也是,王婆婆边舀进她碗里,边道:“人呢,一生长不过百年,百年过后,不过地里的一捧黄土,顾好自己的快活最要紧,左不过再忧心儿孙,往后如何,与你何干呢?
“王朝更迭,门阀败落,新旧交替,生生不息,此乃天理,不是你我可以操心的。只要你活着的时候,汴京还繁盛,就不必想那么多。”
“怎么样,加了这些可是好吃多了?”王婆婆看着元娘吃馉饳,转了话头问道。
元娘猛点头,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汤,“好吃!有滋味多了!”
“这就对了!”王婆婆混浊发黄的眼睛陡然深邃几分,“于你而言,眼下的汤滋味好不好,才是最紧要的。往事不可追,来日太缥缈,今日的快活却做不得假。”
元娘似懂非懂地点头。
但她也察觉到眼前的氛围似乎因为自己的话,而变得凝重。
于是,她忽然停顿,然后仰起娇美的面容,灿烂笑道:“那我夜里可以吃香糖果子吗?”
“不行,闭嘴!”王婆婆冷漠无情的拒绝了,并且送了元娘两记食指叩头,疼得她龇牙咧嘴。
王婆婆怕她不听话,背地里真这么干,又警告了两句,“若是吃坏了牙,往后有你哭的!”
元娘摸着头,不情不愿“哦”了一声。但她的心绪已然正常,再没有半点惘然。年少时候的伤春悲秋,最怕家里人的热闹和疼爱,一触即散。
看她有了正形,王婆婆也开始说起另一件要紧事。
她轻咳一声,状若平常般道:“我买了间新铺子,在马行街附近,夜里甚是热闹。我打算雇人经营,不过,我做的酒糟吃食虽好,到了马行街那繁华地,怕是撑不起来。你们都大了,有什么主意可以开口。”
元娘还没从这记惊雷中回神,她们家不是市井里的靠着食肆维持生计的普通人家吗?怎么一转眼就能买马行街附近的铺子了,家里的生意这般挣钱吗?
当然不可能。
但也攒下些钱,王婆婆卖了些魏家当初退婚的财物,才算凑够钱。
实在是机会难得,汴京的田产铺子,一直都是高价,近来估摸着是要出事了,不少铺子田产都被低价出售,王婆婆哪能放过这个时机。
她只需要知道汴京乱不起来就够了。
趁这个时候多收田产铺子,要知道再多的珠钗绫罗都是死物,田产跟铺子才能钱生钱。她刚好给元娘攒点家底,嫁妆越丰厚,元娘往后的日子才会越好过。
不过,这些就不必说了。
王婆婆收回思绪,静等着她们的主意。
元娘绞尽脑汁,按着自己流连马行街一带的经验,仔细分析道:“那儿夜里生意最好,正经的饭菜恐怕不吃香,而且附近正店也多,论豪奢,咱们肯定比不得,最好是些够香解馋的吃食。”
王婆婆颔首,算是认可。
但元娘只是说了方向,并未有具体的菜肴。
陈括苍放下勺子,忽然坐直身子,抿唇抬头,认真道:“孙儿有一法,可做出独一味的吃食。”
王婆婆见他言之凿凿,起了兴致,示意他继续。
只听陈括苍正色道:“豕肉。我有一同窗家在汴京郊县,有诸多田产、庄子,我们曾试过煽豕,发现豕煽后,不仅体肥壮圆润,而且滋味极美。我误打误撞用那煽过的豕肉焖煮,色泽红亮,醇厚浓香,肥而不腻,若是再试以其他做法,想来足够叫人眼前一亮。
“汴京能有专精羊肉的店,如何不能有专精豕肉的食肆?”
王婆婆知道犀郎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细细听下来,颇觉可行,但她得亲自验证,不能光靠听就下决定。
于是,她仔细询问了那位同窗家的情形,又问了养豕的细节等等,最后,决定亲自去庄子上看一看。
陈括苍为了这一日,已经筹备多时,自是不担忧的。
想他当初,为了扶贫,费了许多心思,什么养猪、种植蘑菇等等,都是了解过的,还亲自考察抓项目,没成想穿越后,也派上用场。
多学多思,从不会有错。
*
边上,元娘听得惊异,犀郎和阿奶看着都很郑重,叫她心里也升起凝重的情绪。
犀郎说的焖豕肉,她也想尝尝。
而且,自己家陡然的变化,叫元娘觉得陌生。阿奶和犀郎的慎重,更让她莫名有种感觉,自己家正走向发达。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直萦绕在元娘心间,以至于她夜里睡梦也不安稳。
半夜,元娘忽然胸口起伏,嘴唇翕动,眉头也紧紧蹙着,忽然,她猛地一蹬脚,手抓着被褥,直直坐起。因着紧张,还不停喘气。
元娘直过了好一会儿,才算回神。
她往外一看,却见天色黑沉,只有一轮圆月挂在天上,许是一阵风吹过,云遮住了月亮,使得人间又昏暗了些。
元娘意识回笼,所以自己方才是在做梦吗?
这算是噩梦吗?
也许算不上。
她清晰记得梦里人的面容,而且梦里的她很清楚的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父亲。
即便父亲早已亡故,她当时年幼,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他很温和,会带她骑大马,耐心地陪她玩。
但为何梦里父亲的面容如此清晰呢?
元娘百思不得其解,她甚至想,会不会是自己总想知道父亲的样貌,所以才会做梦,而梦里的模样是凭空想象的?但她并未见过有与梦里父亲模样相似的人。
不对,也是有的,与她眉眼间足有三四分相似。
元娘重新躺下,盖好被褥,直挺挺地躺着,眼睛却怎么也闭不上了,望着床帐顶发呆。
后半夜,元娘并未入睡。故而,她早上起来时,眼下青黑,可把王婆婆吓了一跳,只以为她还在为打仗的时忧心。
元娘怕解释不清楚,犹豫再三,还是把梦中事给说了。万一是爹爹有所求呢,修缮坟茔什么的,还是得告诉阿奶问清楚才是。
“不,阿奶,我昨夜梦到一个俊朗文士,他温和、文雅、沉静安然,生得极好。我不知道为何,一见到他就知道是爹,梦里面爹爹的面容很清晰,眉眼与我足有三四分相像。
“但不知为何,他笑而不语,不停指着房梁。
“我想细问是怎么回事,一阵风吹来,我就觉得天旋地转,接着就醒了。”
元娘双手紧紧握着阿奶的手,目光殷切,“阿奶,你说是不是爹爹给我托梦呢?”
王婆婆面色凝重起来,“怕是如此。”
“那怎么办?爹爹是想说什么?”元娘急了,她对爹爹没有印象,真因如此,反而更加渴求,哪怕是蛛丝马迹都要抓着不放。
王婆婆到底多活了点岁数,要老道稳重些,“我也不清楚,恐怕得请人算一算。”
王婆婆是行事极为利落的性子,当即就带元娘去寻了位可靠的道士,请其解梦,算究竟是为何。
这位道士也未耽搁,又是比照通胜,又是算卦,最后道:“怕是与你们家的田宅有关,仔细寻寻去,应有所得。”
回去后,元娘跟着王婆婆把家里翻来覆去寻了,没见有什么不对。
就在元娘纳闷时,王婆婆却突然停手,皱眉深思,“不对,不对,错了,错了。”
王婆婆说的没头没尾,元娘没懂,追问道:“什么错了?”
“地方错了。”王婆婆抬头,目光悠远,不知落在何处。
“那我们要找哪?”元娘捂嘴,惊声道:“莫不是坟茔?”
她读书识字,因而知道,田宅并非只指阳宅。
王婆婆依然摇头,转头看着元娘,目光灼灼,似有所指,“元娘,我们家在汴京的祖宅,你是不是还未曾去过?”
明明是天清气朗,元娘却莫名打了个寒颤,她轻轻点头,“不是说租赁出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