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九尾狐案”和“暗岛”的调查随着几位高官被捕、钟康明宣告脑死亡, 终于结案。

内阁大臣大洗牌,舆论浩浩荡荡地将秦荣发表那番#公民正义#掀上高潮,随之而来的是首相大选, 秦荣毫无疑问当选首相。

蔚蓝星公民认为是她们票选出了新首相,取得了公民的胜利。

可沈初一很清晰地看到了秦荣是如何使用权力, 让公民自愿地走上她预设的道路。

她们出于自愿,愤慨地推倒“钟康明”, 推选出她们认为公正的“秦荣”。

而沈初一也是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一员,她很清楚白世舟的担忧,当公正沦为政治手段,就很难保持真正的公正。

在她搬离白家之时, 胡捷教授找她谈了一次话。

就在楼下的长餐桌上,只有她和胡捷教授两个人。

她没想到胡捷教授会很直接地和她说:“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等你有些积蓄能够在A市扎根后再搬走也可以。”

其实在白家住的这快一个月以来,她和胡捷教授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通常是在早晚饭一起用餐, 她看不出胡捷教授喜不喜欢她,所以对胡捷教授的挽留很意外。

她很坦诚的问了为什么。

胡捷也很坦诚说:“你非常优秀, 我理解世舟对你寄予的厚望,但我和他想法不同, 我不觉得你会成为下一个章典, 我认为你们完全不同, 他是个几乎没有共情能力的人,可你很能共情痛苦,每个人的痛苦。”

共情痛苦?

沈初一自己都惊讶,更惊讶的是胡捷对她说:“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继续住在这里吧,我虽然不能为你提供什么资源,但至少可以为你提供一条退路。”

退路。

沈初一吃惊地望着胡捷。

胡捷依旧是那样平静的情绪,“免费的住所和三餐,可以让你拒绝你不想做的事,不用担心没地方落脚。”

沈初一良久没有说话,她想无论她留不留下,她都会感激胡捷。

因为她的人生里,没有人为她考虑过“后路”,更没有人为她提供过免费的住所、三餐,她所获得的任何东西都需要交换,她所做的事都由自己买单。

她明白胡捷会对她这样说,是因为胡捷意识到她在为秦荣办事,胡捷和白世舟一样认为秦荣在利用她,不想看到她沦为秦荣的枪杆。

可胡捷和白世舟的出发点又不同,白世舟是因为她的能力而惋惜,胡捷是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虽然她清楚,胡捷只是被她伪装的“沈于蓝”误导了,但她还是很感谢胡捷。

“谢谢您。”沈初一对她笑了笑,隔着长桌轻轻握了握她放在桌面上的手:“但我知道自己的后路在哪里。”

胡捷望着她,明白她不会留下来,她熟知自己的聪明超于常人,她擅长利用自己的聪明当筹码赢得高额的报酬。

或许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这样对待,所以这是她熟悉的路径,她很难再像普通人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工作、生活。

胡捷回握了一下她的手,没有再留她。

沈初一搬离白家三天后,升职的红头文件下达特罪署,她在开春的第一个月升职为特罪署副署长。

这次升职引来了不小的舆论风波,因为她是特罪署成立以来升职最快的警员,入职第一个月转正,入职不到三个月升为副署长,连曾经的章典也没有从警员直接升为副署长。

她成为了先例。

舆论对她升为副署长的异议声很大,但支持的声音也远比她想象中更多,因为钟康明和暗岛一案,她已经被捧上了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高度”。

所以异议的声音刚出来,另一种声音就出现了,一大群媒体号发声说:章典可以创造神话,为什么沈于蓝不可以?沈于蓝比章典差在哪里?出身?背景?性别?

她完全没想到舆论朝着“阶级”和“性别对立”的方向上升,吵到最后已经和她升不升级无关了,而是反阶级、反男权的大混战。

但很快她就得知,这场反阶级的舆论战也是秦荣暗中操作的。

秦荣和她说,激化群众矛盾永远是最有用的舆论手段,现在没有人会异议她够不够格升为副署长,而是异议女性为什么不能打破先例、创造先例?

她不知道这种手段对不对,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是非常有效的手段。

升职之后她又一次接受官方焦点新闻的采访,这一次她坐在中心的位置,白世舟坐在她身侧。

采访稿上的问题只关于钟康明、暗岛,既没有提及最近关于她的舆论战,也没有令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她一开始以为是秦荣向台里授过意,规避掉了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后来发现,秦荣没有授意,也无需授意,因为台里只是隐隐约约听说她是秦荣扶持的人,就会主动规避掉令她为难的问题。

采访结束后,她收到了秦荣的电话。

秦荣像是刚从议事厅出来,身边很嘲杂,笑着叫她:“沈副署长。”又问她有没有空?

当然有空。

沈初一拒绝了白世舟的聚餐邀请,从电视台出来,没等多久王可的车子就停在楼下。

她上车却没看见秦荣。

王可说,秦荣在别的地方等她。

沈初一满肚子狐疑坐在车里,看着王可将车子开向了熟悉的道路,并且越开越熟悉,等过了一道军区门岗她才问:“秦首相在这里等我?”

这里不是白家所在的军部住宅区吗?

王可只是笑着对她眨眨眼,开进军部住宅区停在了A区第一栋洋楼前。

黄昏下,四层半的洋楼噌噌亮着灯,外面停了一辆送家具的大货车。

沈初一下车,跟着王可进去,看见秦荣站在洋楼宽阔的客厅里和她的秘书说:“沙发换个颜色,年轻人不一定喜欢这么老气的颜色。”

满屋子的工人在搬装家电和大型家具。

“秦首相。”沈初一停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秦荣回过头来,看见她就笑了,仿佛欣赏最得意的门生一样欣赏着一身新警服的她:“做了副署长就是不一样,比从前看着更精神饱满了。”

沈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好像从来没有被女性长辈这样欣赏过。

“来的正好。”秦荣伸手拦住她的背,将她带到身侧,指着客厅里的新沙发问:“这个沙发的颜色你喜欢吗?你们年轻人会不会觉得太老气了?”

黑色的沙发上还套着透明的保护袋。

沈初一心头跳了跳,她很想装傻回答:“您喜欢就好。”装作猜不出这或许是在给她挑选沙发,但事实上从车子停在洋楼外那一刻她就大概猜到了。

所以她说:“我喜欢黑色。”

秦荣望着她笑了:“那这房子呢?你喜欢吗?”

沈初一的心跳的飞快:“您已经送我一栋房子了。”温泉区那套。

秦荣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这套房子不是我送你的,是以你副署长的身份申请下来的,是你身为副署长的应有住宅。”

应有住宅。

沈初一感觉心跳快到她脸也热起来。

秦荣也不隐瞒的说:“之前白世舟安排你住进白家时,我就想你确实住在军部住宅区更安全。”

“可我有这个申请资格吗?”沈初一仍然不敢信,能够被国家分配房子,住进军部住宅区里的都是什么人?为国家立过战功、上将军衔的军人家庭。

哪怕她现在是副署长,也不够格申请到军部住宅区的住宅,秦荣就这样公然破例给她这套住宅合适吗?

秦荣抬手扶正她的警帽说:“军功不一定要在战场上立,查出暗岛名单你救了数百名无辜的受害者和家庭,当然有资格。”

就算没有资格,她也会想办法让她的人有资格。

秦荣笑着拍了拍沈初一的肩膀:“上楼去看看。”

沈初一走上二楼、三楼、一层层走上四楼的大露台,在露台上看到了春天的黄昏。

红色的太阳将黑色的云层染红,远处的晶体大厦已经亮起了蓝色的光,整片军部住宅区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只有门岗的军卫在有序地巡逻。

她侧过头在住宅区里去找白家的房子,隐隐约约能看见灯光。

离开白家时,她从来没有敢想过自己也能够在这片军部住宅区拥有她自己的房子,她这辈子都没有敢奢想过。

从前她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在巨鹿学院上学、在A市有一套九十平的房子就好了……

可现在,她没能进入巨鹿学院却成为了特罪署副署长,没有九十平的房子,却在军部住宅区有一套国家批给她的洋楼。

晚风吹来,她轻轻闭上了眼,好像这风都和平日里不一样了。

原来权势带来的好处,是渗透在生活中每个细节处,每个人都对你充满善意,每个关卡都为你亮起绿灯。

她想,她的后路绝不是有收留她的住所和免费的三餐,而是哪怕有一天身份暴露也不用逃跑的权势庇护。

她要借着秦荣的权势在A市扎根,牢牢抓住这片土壤,屹立不倒。

房子的过户手续在第二天就办好了,虽然是以沈于蓝的名字过户,但确确实实是她的房子了。

她本来想低调一点,但王可告诉她,申请这套住宅的时候,白世舟也为她写了申请信。

那封信王可拿给她看,她看的都吃惊,没想到白世舟对她极尽赞美之词,又详细说明了她的爷爷、父亲是警察,家庭背景、学院优秀记录。

对她的违规行为只字不提。

她没想到,白世舟会同意帮她写这封信,因为这套住宅的申请明显是走了秦荣的后门。

她不知道白世舟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内心里有没有挣扎过?

因为这封信,她主动邀请了白世舟和鲍啸她们,一起去她的房子里聚餐,算是为自己暖房。

鲍啸立刻答应,憋不住似得和她说:“我早听到你申请到军部住宅的风声了,可你不主动说,我还以为你不想声张一直憋着没问,可憋死我了。”

她看起来比沈初一本人还高兴,“你的房子装修好了吗?需不需要人手帮忙啊?”

安嘉树也说:“军部住宅好,你住在那里最安全,我们也不用担心你了。”

只有司康没有说话。

沈初一被她们环绕着,能看出她们是真心在替她开心,没有人置喙她是不是走后门、够不够资格申请这套住宅。

就好像,这个“便宜”给她抢到,她们都为她偷着乐。

沈初一伸手抱住了鲍啸,她现在幸福的太不像话了。

开春之后还是很冷。

新房子有王可帮忙,没两天该装的家电就全装完了。

她着急搬进自己的房子里,就定了周五晚上下班后一起吃暖房饭。

特罪署最近只有钟天泽被开膛破肚那桩案子要调查,所以组里不太忙,临近下班鲍啸她们就开始和沈初一商量一会儿开车去买食材,吃火锅。

没想到,沈初一先接到了王可的电话。

王可在电话里先问她忙吗?

才又和她说,秦听的手术失败了,今天拆线虹膜坏死,眼角膜溃烂严重,需要做眼球清创,将移植的“眼球”重新摘除、清创、再造新的虹膜和眼球,然后再次移植。

可秦听情绪崩溃,不愿意做清创,也不愿意再做二次移植。

沈初一没有细问,直接说:“我马上过去。”

她挂断电话,回到工位将新家的门卡交给鲍啸说:“鲍姐你们一会儿先过去,我要去一趟医院,大概要一个小时左右赶回去。”

鲍啸大概猜到是医院里的秦听出事了,看她神色凝重就没多问,接过房卡说:“不着急,你慢慢来,我们今晚大不了睡在你的新房子里。”

“好,今晚谁也不许走。”沈初一笑着拿了外套,连警服都没换,直接下楼开车去了医院。

等她赶到医院病房门口时,就听见病房里传出来秦听声嘶力竭的声音。

“放开我!你不能像对待你的实验品一样对待我!我是人……”

“我为什么不能?”秦荣的声音又冷又愤怒:“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我有什么不能?”她像是下命令一样说:“不用征求他的意见,马上注射镇定剂送他上手术台。”

沈初一快步跑进病房里,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两个男护士按着病床上的秦听,旁边还站着三个医生,秦听双眼和脸上全是血。

而秦荣站在床尾,王可在给她流血的手掌处理,紧张的阻拦她。

病床上的秦听听到注射镇定剂像是彻底崩溃一般,歇斯底里的怒吼一声:“放开我!”瘦弱的身体顷刻间异化成了一头羸弱的雄狮,盲着双眼挣扎嘶吼。

医生想上前给他推镇定剂。

“别这样!”沈初一快步过去拉住医生的手,错步上前手掌按住了病床上挣扎的雄狮:“秦听,是我,是我!”

可他应激反应太厉害了,只怒吼着挣扎。

沈初一对秦荣说:“秦首相你们能先出去吗?这里交给我,让我和他单独待着。”

秦荣愤怒的双眼在落到她身上时,才平静了一下,她到底是带着其他人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

沈初一一只手按在雄狮的胸口,另一只手去解他双手双脚上绑着的固定带,不停的叫他:“秦听,秦听,他们都出去了,我替你解开,你不要怕,安静下来好吗?”

像是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闻到了她的气味,挣扎的雄狮在病床上一点点安静下来,鼻子碰到她的手掌嗅到她的气味,他彻底停止挣扎变回了人身,挣出固定带里的手紧紧的抱住了她。

她感受到他的颤抖、他的崩溃、他的血和泪,在她怀里一点点浸湿她。

她听见秦听崩溃地不停重复说:“她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她的实验品,我不是笼子里的白老鼠……”

“我知道,我知道秦听。”她抚摸着他潮湿的头发,紧紧抱着他说:“没事了秦听,如果你不想二次手术我们就不做了,不做了好吗?你不要害怕。”

秦听在她怀里忽然哭了,把她抱的很牢很紧,很轻很低微的说:“救救我……救救我或者杀了我……”

沈初一心头像被重重击了一下,她很清楚这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呼救声,因为她也这样呼救过。

她抚摸秦听的脸,让他抬起头来和他说:“我带你离开这里好吗?把眼睛处理一下,我们离开这里。”

秦听感觉到她温柔的手指,听见她的所有声音。

她的声音那么笃定,那么充满力量,好像带他逃离苦难的战神一样。

病房外,秦荣坐在长凳上,任由王可替她清理着掌心的伤口。

那伤口是秦听用针头划伤的。

夜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吹散她一丝不苟的发丝,她忽然感到疲惫,或许她该承认她是个失败的母亲,她生了一个懦弱的孩子。

她该接受秦听的“缺陷”和懦弱,就像接受她此生最大的失策就是选择成为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