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典又在沈于蓝身上闻到了和沈一类似的气味。
他没说话, 也没离开,只是退让到一边静静注视着沈于蓝,她走到手术床旁边抬起头看了一眼会翻动的“天花板”。
那应该是她, 以及其他被害者掉进这间地下房间的位置。
她戴着手套的手没有去碰任何东西,只站在那里不动, 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章典凝视着她的侧脸在想:如果他来为沈一和沈于蓝做侧写画像,那么她们必定是完全重合的“一个人”。
因为她们身上有太多相似的语气、动作、眼神、情绪, 这些都来源于她们高度重合的内核——赌徒心态。
沈一是个喜欢以小博大的人,她从一开始选择的勒索对象就是他,而她的筹码只有一张所谓的床·照,以及他异能体的信息。
之后她每次见他, 都是在拿很小的筹码从他这里勒索她想要的信息。
她不是觉得她会万无一失,一定能勒索到他,而是她在“赌一把”, 赌她赢的概率。
沈于蓝也是如此。
她明明可以不要管炸弹,顺利地脱身, 却要“赌一把”拆炸弹。
拿沈一来做筹码, 给他打电话,她也不是百分百确信, 他会帮忙,她也在赌一个赢的概率。
万一他帮忙呢?
万一能阻止爆炸呢?
哪怕是知道地下房间的倒计时器不是炸·弹的主控器, 她也在想:拆一个是一个, 万一能保存下案发现场呢?
而她们的性格还有最为明显的重合点:成功成瘾性, 渴望成功,难以理智地及时止损,面对一次的成功会更加难以接受现实,产生“不甘心”的状态, 想继续“搏一把”。
19岁的沈一已经考上巨鹿学院,却想再“搏一把”赢更多钱。
如今的沈于蓝已经拆了一个房间的雷·管,却想再“搏一把”,拆更多炸弹。
背后的心理机制是完全相同的,因为自身足够聪明,所处环境又足够糟糕,才会产生强烈的不甘心,促使成功成瘾性,无法收手,无法止损。
可沈于蓝所处的环境远没有沈一糟糕,她原生家庭不错,直到成年后父母才意外去世,可她经济条件并不差,顺利进入巨鹿学院后也因为优秀被老师、乃至院长格外照顾。
章典看过她的考核录像,她的内核远比沈一稳定的多,她也从未在考核中表现出赌徒心态……
他不是没怀疑过沈于蓝就是沈一,是什么令他打消了这个怀疑?误导了他?
章典仔细想了想,是第一次“kiss”,她在那一次突然,他没有从她身上看到沈于蓝肩膀上的伤口,她和他kiss,让他把注意力从调查她是不是沈于蓝上,完全转移到了:她为什么kiss他?
真聪明啊……
原来连“kiss”也是她的手段和计策吗?
真聪明,真令人心碎。
沈于蓝转过脸来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是绝不服输的坚毅。
章典望着她轻轻眨了眨眼,沈一不笑时的脸在他脑子里和眼前这张脸重合。
他突然之间兴奋的心跳加速,这才是真正的天才,连他都被算计在内,被利用,被误导。
这才是他真正的对手、同类。
※
他在一直盯着她。
沈初一实在无法忽视章典黏在她身上的眼神,带着不悦的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居然盯的更明目张胆了。
她现在没心思理会他,听着法医和特罪署现场勘察警员在收集现场的证据、信息。
这里有大量钟康明的指纹、脚印,房间右侧的洗手间里也提取到钟康明的毛发。
只是除了钟康明,还有林夕木的指纹、脚印、毛发。
以及房间里、沙发上还有另一名马场工作人员樊毅的指纹、脚印,而樊毅就是被鲍啸击杀的中年男人。
没有发现白雪芙和李娟丽的指纹、毛发等信息。
“这里还有一个……子宫?”鲍啸吃惊的从晶体冷冻柜角落里托出一个翻倒的玻璃器皿。
沈初一快步过去,看见鲍啸小心翼翼托着的玻璃器皿,器皿已经摔破了,福尔马林流出来一半,里面是一个被浸泡的器官。
“是子宫。”法医过来小心接过去。
“怎么会还有一个子宫?”鲍啸吃惊地抬头看沈初一:“我已经抱出去两个……”
在爆炸前沈初一就交给鲍啸两个子宫先抱了出来,现在又发现了另一个子宫。
“说明受害者不止两个。”沈初一让开路,等法医和其他组员清理晶体冷藏柜。
很快就清点完毕,晶体冷藏柜里除了子宫,还有两个婴儿胚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器官,只剩下一些麻醉剂、消毒水之类的液体。
法医红姐初步判断,从这些器官能看出了的被害者有三名女性。
“三名被害者?那另一具尸体呢?”鲍啸皱眉,沈于蓝盘查了近二十年内的所有分·尸·肢·解案子,没有第三个能够对应的被害者。
沈初一忽然说:“猪圈。”
“哪里?”鲍啸扭头看她,猪圈两个字令她瞬间毛骨悚然。
※
沈初一带着一组人出去,赶到养了山林猪的猪圈旁。
猪圈已经是一片废墟,矮墙倒了一片,山林猪被炸死、压死了几只,剩下的全跑了。
沈初一吩咐组员将猪圈清理出来,仔细勘察一下矮墙、地缝、食槽里有没有其他被害者的DNA。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埋头做事,在浓烈的臭味和硝烟味中仿佛身处在恐怖电影里。
直到有人在猪圈食槽下的泥土里找到了一片指甲,人类的指甲。
雪已经停了,可这天晚上格外地冷。
是凌晨零点十分离开的马场,回特罪署。
鲍啸的车子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无法发动,其他组员和法医挤在另外两辆车里。
章典邀请沈初一上他的车。
沈初一没有拒绝,她只想赶快回到特罪署见林夕木,其他不重要。
车子里似乎提前开了暖气,她坐进副驾就觉得暖和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眼球的问题,她这次感觉特别的累,索性靠在车座内闭了眼休息。
可脑子里却没有停下来,一个一个问题冒出来。
——第三位被害者是谁?她的尸体为什么会被肢解喂了山林猪?如果她的家人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一定报的是失踪案。
——只有这一个案发地点吗?钟康明只杀了这三个人吗?他为什么执着地要肢解、保留子宫?
——案发地点那么多钟康明的指纹,可那些肢解被害者的凶器已经被消毒清理的找不到任何人的指纹……
——没有直接性、可以直接给钟康明定罪的证据。
——三位被害者一定是被邀请来的马场,然后从沙发上掉入地下房间,那么她们一定联系过钟康明,是不是可以找章典侵入钟康明的终端手环调取他曾经的通讯记录?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过着信息,扭伤的手腕突然冰了一下。
她惊的立刻睁开眼睛缩回手,就看见章典一只手拿着一张冰贴在她手边。
“抱歉,我只是想给你的手腕敷上冰贴。”章典抬了抬手递给她:“你是右手腕扭伤了吧?”
沈初一看他一眼,才接过来将冰贴裹在了红肿的右手腕。
“你该找医生看一下。”章典说。
“我会找的。”她等案子结束就会去找医生,贴好冰贴她一抬头就对上了车镜里章典的眼睛,他又在盯着她。
车子开的很稳,驶过山林。
“你为什么总盯着我?”沈初一皱眉问他:“这样开车安全吗?”
她不自觉的语气不好起来,因为她不喜欢被这样凝视,像是随时随地都被一张视线的网兜住一样。
可章典却没有生气,依旧很温柔地说:“我只是想等沈探员不休息的时候问一下,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沈一?”
沈初一想起来,她答应了拆除炸弹就让沈一去见他。
“等案子结束。”沈初一回答他,又问:“你这么想见沈一吗?”
她很好奇,他为什么想见沈一?
“我以为你在对我提条件时就已经清楚,我很想见沈一。”章典依旧从车镜里看着她,像是在留意她的每个表情:“难道沈探员只是试一下,赌一把?”
沈初一对上他车镜里的目光,意识到这是他的试探,自己似乎暴露太多,再一次引起他的怀疑了。
她不回答他,转头直接看住他的侧脸问:“章教授这么想见沈一,你不会喜欢上她了吧?”
章典明显愣了一下。
“不然你怎么会帮沈一侵入终端?”沈初一尽量在转移章典的注意力,让他多想情情爱爱,少往沈于蓝身上调查:“你喜欢沈一?”
章典没有立刻回答,身体里的触手却叫起来——
“搞什么嘛!你回答呀!”
“说喜欢啊!”
“这个时候嘴巴闭得那么紧干嘛呀!嘴巴是用来说话的!”
“你喜欢得不得了!那天晚上你被一一包裹住就宕机了!你身体喜欢得要死呢!”
“你大脑宕机当都侵入大楼所有的电器把电器烧坏了!”
“说喜欢说喜欢说喜欢!快一点!”
章典没有回答,而是问:“沈一认为我喜欢上她了吗?”
沈初一简直想发笑,“我发现章教授这种习惯了分析别人的聪明人,每句话都在试探,永远在把问题抛回去。我问你喜不喜欢沈一,你试探我沈一和我透露过多少你们之间的事、沈一对你有没有意思。我真好奇,章教授是不是没有朋友啊?你这种性格能跟人正常沟通吗?”
章典在车镜里看着她笑了,多么聪明,多么具有攻击力,和沈一一模一样。
“我确实没有朋友。”章典依旧没有生气,挂着笑容说:“但我认为我和沈一会成为朋友。”
沈初一顿了顿看他。
他带着微笑很友好地在回答说:“没有回答你喜不喜欢沈一这个问题,是因为我认为喜欢不足以表达我对沈一的情感,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同类。”他把收回去的眼睛又看回车镜里的她:“我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沈一能和我成为朋友,亦或是对手。”
他的眼神真诚而平静,有那么几秒钟沈初一几乎要被触动了,朋友亦或是对手。
在这个世界上她也没有过长久的朋友,她也孤独过、渴望过朋友,后来发现她根本不需要朋友,她只需要很多很多钱,找很多很多男人。
“沈一未必这么想。”她对章典说:“我听沈一说她的朋友多得很,哪条道上的朋友都有。”
她不想继续和章典聊天,侧过头准备继续闭目养神,就听见章典说:“包括她那位坏朋友吗?”
什么坏朋友?坏朋友到底是指谁啊?
沈初一不想理他,就当没听见。
他停了一会儿,仿佛确认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冷不丁换了个话题:“沈探员知道钟康明的出身吗?”
沈初一闭着眼“嗯?”了一声。
“钟康明的母亲在他十一岁的时候死在家中,死因是小产后抑郁症自杀。”章典说。
沈初一睁开了眼,等着他继续说。
“根据法医的尸检和死亡证明来看,钟康明的母亲是跳楼自杀,在她小产后的第六天。”章典静静地说:“家中有护工和保姆作证,也有十一岁的钟康明提供的证词,说母亲在自杀前就不正常地大哭和说要自杀,警方最后也断定非他杀。”
“但我了解到她在自杀前一天预约了周五的美容和美甲上·门·服务。”章典说:“她还订好了一个月后的盆骨恢复训练。”
他又说:“她在小产当天账户里收到了钟康明父亲的大额转账,据说她小产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摔下了楼梯。是不是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沈初一扭过头看他,是,通常喊着要自杀的人不会真的自杀,更像是在用自杀威胁什么。
而不小心摔下楼小产听不起来不奇怪,可结合着小产后就收到她丈夫大额的转账就有点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章典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又干嘛告诉她?
“我母亲是钟康明父亲的朋友。”章典说:“所以对钟家的事了解一些。”
是啊,钟家从钟康明爷爷辈起就是内阁大臣,一直和旧皇室交好。
沈初一想了想问:“钟康明的父亲家暴吗?”
章典看向她,露出了很欣慰的表情,点点头说:“是,钟康明的父亲曾经“不小心”家暴过他母亲几次,只不过她没有闹大,很快就原谅了。”
“钟康明的母亲出身不太好吗?”沈初一又问。
“是,她家乡是偏僻的小县城,她是空姐。”章典再次肯定。
沈初一忽然就明白了,家暴和杀人犯的基因是会“遗传”的,生物上、心理上、家庭环境之下,钟康明会成为一个更恶劣、更完善的杀人犯。
※
特罪署的门被推开。
沈初一快步走进来,没有废话,直接问:“林夕木还在审讯室里?”
司康立刻站起来迎上去,还没说话就看见她身后的章典,章教授最近好像很频繁的出现在她身边?
“跟我进去。”沈初一这次特意叫上了司康,避免违规审讯,不能作为证据。
她推门进入审讯室内,看见了静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林夕木。
林夕木像受惊一般抬起头,看见沈初一吃惊到了极点:“沈探员……你、你还好吗?”
她看起来疲惫又苍白,手腕上还贴着冰贴,但一双眼亮得惊人。
监控镜头亮着正常的光。
沈初一把口袋里装在特殊密封袋里的指甲放在了林夕木的面前:“第三名受害者是谁?除了李娟丽、白雪芙还有谁死在钟康明手下,尸体被喂给了山林猪?”
林夕木盯着那枚指甲,整个人惊惧得像是丢了魂儿一般,她没想到沈探员真的能活着回来,真的能查到了……
“林夕木,你不觉得你和钟康明的母亲很像吗?”沈初一盯着林夕木问:“那么多的女孩儿在你眼前被害被肢解,你不害怕吗?你不害怕你的儿子也成为下一个钟康明吗?”
林夕木浑身颤抖着抬起头,眼泪无知觉的从眼眶里流下去,她崩溃一般说:“我当然害怕,我没有一天不害怕!所以我才寄出了那封匿名信,可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说出真相……”
为什么没有办法?
沈初一再次想起那封匿名信里的被害者毛发,林夕木说她是在地漏里发现的,可她进过地下房间的浴室,没有触发任何被害者闪回画面。
也就是说白雪芙并没有进过那间浴室,那么林夕木在哪里得到了毛发?
沈初一盯着林夕木,回忆起林夕木在地下房间里被打的画面,她被钟康明拖到了手术床旁边,也就是她是被允许进入地下房间的,她害怕那张手术床,因为她很清楚躺上去的女孩都是被怎么解剖的……
林夕木爱撒谎、出身不高、被林明君夫妇收养后,读了医学。
沈初一忽然手指冰冷,看着林夕木问:“林夕木,你也参与了解剖白雪芙吗?”
林夕木骤然抬起头盯住她,突然停止了哭泣,只有泪水在往下流,一秒又一秒,像是过了很久才低低、无力的说:“我是被逼的……被钟康明逼迫的……”
站在沈初一身后的司康,听见身侧的章教授轻轻深呼吸了一下,他下意识朝章教授看过去,发现章教授目光牢牢的盯着沈于蓝,眼睛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热烈”,仿佛热烈到需要深呼吸来平稳情绪。
为什么?这也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