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三合一】着晋封为从二品昭仪,统领六宫事。

新规定下,宫中皆喜。

姜云冉终于忙完了大事,心中的大石也跟着落地,这一日她刚从寿康宫出来,抬头就瞧见姚贵妃身边的秋意姑姑。

秋意姑姑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对姜云冉福了福,道:“贵嫔娘娘,贵妃娘娘有请。”

姜云冉大抵知晓是什么事,没有犹豫,只回头看了一眼亲自送她出来的彭尚宫,含笑道:“好。”

彭尚宫跟秋意姑姑两人没有寒暄,多一句话都没说。

临芳宫同之前相比,冷清了许多。

本来应该重新修剪的花草树木都还是冬日凋敝模样,姚贵妃并未让宫人打理。

过几日就要关宫,没必要耗费人力。

临芳宫中的宫人行色匆匆,都在忙碌贵妃的离宫事宜,年长一些的瞧着还算平静,年纪小的就显得有慌张无助。

姚贵妃离宫,大公主又要挪去慈和宫,从此以后,临芳宫就要关宫,不用宫人侍奉。

除了大宫女阿媛,其余众人姚贵妃一个都不带走,秋意姑姑跟随侍奉大公主,所有临芳宫的宫人皆回尚宫局。

还不知以后是什么前程。

见了姜云冉,宫女们一起行礼,匆匆离去。

秋意姑姑倒是平静:“小姑娘们心里担忧,面色不好,还请娘娘见谅。”

姜云冉说:“都是小事。”

秋意姑姑又叹了口气。

“其实娘娘都叮嘱过的,也特地请了三位尚宫来宫中叙话,请她们关照临芳宫的宫女,然而人走茶凉,以后的确要靠她们自己了。”

姚贵妃是个好主子,她待下宽和,也奖赏分明,在临芳宫当差可是美差。

姜云冉道:“三位尚宫都是好上峰,姑姑勿要担忧。”

很快,几人就来到寝殿门前。

姚贵妃正在领着宫人收拾大公主的衣物。

她很仔细,每一件都看过,按照年纪分门别类,叮嘱大公主的奶嬷嬷。

“这是之前我准备的,以后明舒长大了,有什么喜欢的衣裳,让她自己添置吧。”

姜云冉同她见礼,她就笑着说:“贵嫔等我一下。”

很快,她就回到明间,同姜云冉一起坐下。

“娘娘请我来,可是有事要叮嘱?”

姚贵妃又笑了一下。

她以前虽然也经常笑,看起来温婉仁和,可那笑容从来不达眼底,一看便知那是挂在表面的温和。

如今要离开这富贵窝,她反而轻松了。

这个笑容,让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年轻许多。

“叮嘱可不敢当,过几日,我就不是贵妃了。”

此事姜云冉也知晓,她没有多客套,只说:“姐姐毕竟年长我几岁,当要敬之。”

姚贵妃听言就道:“好,那我就唤你妹妹了。”

“姜妹妹,今日请你来,你应当也知晓,”姚贵妃说,“大公主年少,如今有贵太妃关照,我是很放心的,不过她毕竟会长大。”

姚贵妃顿了顿,看向姜云冉:“他日大公主长大成人,还望你能答应我,让她自己选择未来的路。”

这个请求,倒是出乎姜云冉意料。

姚贵妃做事干脆利落,她把大公主托付给贵太妃,就不需要旁人再去关照,那反而是贵太妃的不信任。

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托付,那就不要朝秦暮楚。

所以她只想请姜云冉帮忙,为大公主的未来保驾护航。

“无论是大公主要做什么,是上阵杀敌,还是偏安一隅,无论是遴选夫婿还是终生不婚,都请姜妹妹替她做主。”

她不求女儿飞黄腾达,不求她青史留名,亦不盼望她生儿育女,幸福美满。

她希望她自由,等她长大了,自己选择未来。

希望她能做快乐的小鸟,自由翱翔在天地间。

只做自己,随心所欲,活出公主的潇洒。

这是姚贵妃放弃母女相伴,放弃荣华富贵,甚至放弃同姚家的骨肉亲情,才换来的自由。

姜云冉平静看向姚贵妃,片刻后却笑了:“可是姚姐姐,那是十几年甚至二十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候,我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你会比现在更好。”

姚贵妃定定看向她,眼眸中只有坚定。

“我可以笃定,到时候的你,能左右宫中所有皇嗣的未来。”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都要吓得面色惨白,但姜云冉依旧坐而不动,丝毫都不慌乱。

“姐姐真是对陛下有信心。”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说二十载,便是三年五年,姜云冉都不知那时自己同景华琰是什么模样。

“可我没有信心,不过……”

与其期待旁人垂怜,与其等待铡刀落下,不如在自己还能博得权利的时候,努力攀爬。

“不过我一样可以答应你,到了那时,我会照拂大公主。”

姚贵妃不由笑出声来。

她的眼角一片红,好似哭过,又似喜悦落泪。

她说:“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因为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旁的人,都是跟陛下祈要,以求富贵加身,”姚贵妃睁开眼,看向姜云冉,“而你不同。”

“你是换。”

姜云冉用自己的能力,本领,用自己的聪慧,交换权柄和身份地位。

她从来不奢求莫名其妙的赐予。

她也不需要景华琰对她偏爱特殊,因为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努力之后的酬劳。

然而她换给景华琰的,对于景华琰来说,是最珍贵的给予。

或许,从未有人这样给予过他。

对于姚贵妃的说辞,姜云冉不置可否,却又觉得有些新奇。

她思量片刻,问:“姐姐还有什么想要叮嘱的?”

姚贵妃摇了摇头,果断道:“没有了,这就足够了。”

“姐姐不关心姚家和太后?”

姚贵妃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光洁的手指。

她已经褪去钗环,素面朝天,此刻只觉轻松。

“他们不用我关心,”姚贵妃道,“人各有命,姚氏的曾经,我做出了奉献,生恩养恩都已还清,姚氏的未来,便与我无关。”

最温柔的姚贵妃,却是最心硬的人。

最嚣张的徐德妃,却又是那么心软。

姜云冉笑了一下。

她端起茶杯,对姚贵妃举了举:“后日姐姐就要出宫,此去山高路远,还望姐姐珍重,提前恭送姐姐。”

姚贵妃眯着眼睛笑了,她说:“望你得偿所愿。”

次日,景华琰下旨,贵妃姚氏冲撞太后,违背宫规,着降为美人,至皇觉寺为宗室祈福,大公主由贵太妃代为抚养。

第二日早朝,姚氏朝臣激烈反对,最后被姚相压了下来。

老大人发须皆白,他挺拔立于百官之首,从不展露半分衰老。

此刻,他慢慢弯下了腰。

“谢陛下宽宥。”

一锤定音,姚听月出宫一事,再无转圜。

早春晴暖,微风拂过柳稍,发出沙沙声响。

宫中花坛里,二月兰已经婀娜着曼妙身姿,等候绽放美丽。

姚听月抱着女儿,亲自把她送到贵太妃宫中。

贵太妃今年刚过四十整寿,她圆脸笑唇,看起来开朗又活泼。

之前相见,景明舒就很喜欢她,今日一见,立即喊:“抱抱。”

小家伙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怕生。

贵太妃弯下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在怀里掂了掂。

孩子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但姚听月还是看着满脸笑容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明舒,娘要出宫了。”

景明舒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似懂非懂,茫然盯着母亲那张笑脸。

姚听月一直在笑。

从她脸上,似乎看不出离别愁绪。

“娘有事情要做,必须离宫,以后你就跟着林祖母好不好?”

其实景明舒还是听不懂。

但她敏锐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她忽然开始挣扎,拼命想从贵太妃怀里跳下来。

“母妃,母妃!”

她喊着喊着,又换了称呼:“娘,娘!”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太小了,挣脱不开如高山一样的大人。

贵太妃怕她摔伤,紧紧抱着她,被踢痛了也没有放开。

“乖孩子,听你娘说话,好不好?”

她声音特别温柔。

仿佛一汪春水,让人卸下满身防备。

奇迹般的,景明舒竟然安静了下来。

她那双圆圆的杏眼眨了一下,豆大的泪水滚落。

“娘。”

可怜极了。

贵太妃都要跟着一起抹眼泪。

但姚听月还是那一副平静模样,她伸手帮女儿拂去脸颊上的泪水,凑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明舒,你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等你以后长大了,就去看我。”

姚听月的声音也很平静。

“我会好好活着,等你来见。”

景明舒不知道听懂没有,她就那样瞪着眼睛,不舍地看着母亲。

眼泪跟珍珠一样滚落,可怜又无助。

姚听月最后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然后慢慢后退,直到脚跟碰到门槛。

身后是光明大道。

前方是至亲骨肉。

姚听月却不能再向前。

她笑容温柔,语气一如既往地慈爱:“明舒,跟娘说再见。”

景明舒哇地一声哭嚎起来。

“我不!”

她倒是不挣扎,只是缩在贵太妃怀里,忽然扭过头去,不肯看姚听月。

小孩子闹脾气,生母亲的气了。

姚听月无奈一笑,见贵太妃心疼地哄女儿,一颗心倒也安然。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很无情。

人都好好活着,她从不觉得分别有什么痛苦。

姚听月最后跟女儿说:“娘走了,明舒听林祖母的话。”

说完,姚听月果断转身,当真大步离去。

景明舒猛地抬起头。

她眼里满是泪水,看不清前路,只能看到母亲走向阳光中的背影。

“娘!”

孩子的哭声凄厉,让人鼻酸。

姚听月脚步微顿,她定定站在原地好久,却始终没有回头。

最后,她背对着景明舒,摆了摆手。

她没有让任何人送她,布衣木钗,就这样潇洒离开了这奢华壮丽的九重宫阙。

从此青灯古佛,未尝不是新生。

————

姚听月离开之后,宫里似乎冷寂了许多。

以前不觉,随着人越来越少,东西六宫也越发冷清。

不过随着春日来临,整个玉京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街上人头攒动,郊野游人络绎不绝。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长信宫中,也重新有了欢声笑语。

小宫女们换上了夏日翠青色的宫装,展露出青春和活跃。

就连徐德妃的病情也稳定下来,除了依旧只能卧床养病,已经月余未曾病危。

随着大皇子年节时亮相,最近也时常出宫游玩,一时间锦绣宫车马盈门,周宜妃又重新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切都欣欣向荣。

景华琰朱笔御批,预备从春闱之后,至东阳围场围猎。

东阳围场位于庆州以东,距离玉京快马两日路程,但若是皇帝驻跸,约要走上五六日光景,方才能到达。

先祖皇帝立国之前,曾在东阳驻军,也就是在此训练新兵,打下万里山河。

因此大楚立国之初,年年都会至此行围猎。

只为让后世子孙不忘马上得天下的不易,告诫他们不能荒废武功,贪图享乐。

可之后岁月稍长,各先帝喜好不一,围猎一事便不再设常例,每年是否至东阳围场,视情况而定。

景华琰登基之初,在元徽元年曾举行过秋狩,但那一次不过一月就结束,因尚未选秀,那一次的秋狩只有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几位皇叔公主陪同,再无旁人。

后四载并未举办,至元徽六年,兴许是因乌城大捷,景华琰又动了围猎心思。

这一次虽是春日至庆州,但围猎大约在夏日,景华琰此举,多半是为了在东阳行宫避暑。

四月末从玉京出发,可在东阳行宫驻跸至十月回京,春夏秋三季的风景都能看到。

忍了几年,景华琰终于是忍不下去了。

盛夏时节的长信宫太过炎热,根本不适宜居住。

论说荣华富贵,九重宫阙,也的确如此,整个长信宫历经两朝,至大楚又不断翻修,便有如今规模。

然它终究只是华而不实的摆设。

是为了震慑天下人的冰冷礼器。

狭长的宫道,高耸的宫墙,阻挡了所有的春风细雨,笼住了冬雪寒寂。

长信宫冬冷夏热,说实话,住得还不如大臣们舒坦。

景华琰早就不想住在这了。

但他登基初年党争不断,前朝动荡,谁都想在年轻皇帝手里博得权柄,斗得愈发激烈。国朝看起来天下承平,实际上平静之下全是惊雷。

他不便挪动。

今年却不然。

元徽五年数次动作,到底敲响了朝臣们的警钟,这位陛下可真是心狠手辣,毫不顾念旧情。

无论是谁,哪怕诞育大公主的姚贵妃,说赶出宫就赶出宫去,毫不留情。

就连姚家,都在闹了几日之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或许,这等小事,不足以让姚氏彻底同皇帝翻脸,也或许,他们清晰意识到,没有人能动摇年轻帝王的决定。

他与一年之前不同,与先帝更是全然两面。

这一道圣旨很突然,并未提前同朝臣议论,或许只凌烟阁和卫所都督知晓。

他甚至是直接在早朝时忽然宣布的。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默不作声。

景华琰却怡然自得,甚至抿了一口温茶。

他这几日略有咳嗽,被姜云冉耳提面命,茶壶里早就换成了胖大海。

不太好喝,也不太难喝。

毕竟是云冉的一片心意。

之前历代帝王,早朝多严肃,直到先帝时,因先帝晚年体弱多病,便停了早朝。

由凌烟阁和左右卫所代为禀报,许多大臣甚至只有在三节两寿,才能见先帝一面。

后景华琰登基,他自然年富力强,便恢复早朝。

但从景华琰上早朝的第一日起,御阶和堂下,就都设立了茶水桌。

无论谁,都能在口渴时抿上一口。

起初,言官和老王爷们强烈反对。

说他违背祖宗家法,说他于理不合,甚至说他年轻轻狂。

“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一口茶水。”

景华琰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对姜云冉甚至还笑了一下。

“云冉,你说政治是什么?”

姜云冉正在核对宫事单子,随口说:“执政之念,治理之法?”

这是教书先生们,经常用的词汇。

他们教导三纲五常,教导三坟五典,教导诗书礼易,教导策论应试。

却根本就没有人明确教导你,政治是什么。

只有身在朝堂之上,才清晰意识到,啊,这就是政治。

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见姜云冉的目光始终落在宫事单子上,就自顾自把剥好的橘子放到姜云冉手边。

“歇一歇。”

姜云冉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多谢陛下。”

景华琰要讲的话噎在喉咙里,他轻咳一声,才继续说:“这些都是外人说的。”

“但坐在朝堂之上的朕和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政治就是博弈。”

姜云冉这一次倒是听进去了。

“博弈吗?”

景华琰颔首,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是的,是君权和臣权的博弈,是党派与党派的博弈,是私利与民生的博弈,也是是与非的博弈。”

姜云冉脑子转得飞快,她福至心灵。

“陛下要的不是一口茶,是要大臣们对陛下低头。”

景华琰浅浅笑了。

相比于去年,他身上的戾气越轻,人也更随性一些。

那是因为权利慢慢握在手心里,他在一场场的博弈中,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是的。”

“我是新帝,又年轻,若一开始就被朝臣们压下去,那以后或许要几年十数年,都在为那一次低头而付出代价。”

那一杯茶,是景华琰故意为之。

他的态度清晰表现出来,他坐在龙椅上,就不容许任何人忤逆。

大楚至他祖父时,已是君权高度集中,皇权至上,无人敢不从。

那时所设立的一系列新政,以及部分衙门,都对先帝产生了冗赘。

先帝并非强硬之人,他优柔寡断,文弱和善,加之母妃早亡,身体并不丰建,年少时几次三番被攻讦,险些失去太子之位。

若非当时的定国公沈氏与先帝联姻,恭肃皇后嫁入毓庆宫成为太子妃,否则他是否能登基为帝还不一定。

从先帝时,皇权盛极转衰。

景华琰对自己的父亲,毫不留情批判。

当然,这话也只对姜云冉说。

“父皇喜欢弄权,他让朝臣们相互攻讦,相互斗争,这样他便稳坐于上,不用费力就能赢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他却忘了,这是在养蛊。

及至景华琰登基,前朝除姚氏、梅氏等文臣,徐氏、沈氏、廖氏等武将,还有周氏等护国亲军派系,甚至宗室之中,也有不少声音。

朝臣势大,那皇帝的声音就微乎其微。

景华琰当太子的那些岁月里,已经清晰领教了弊端。

所以,登基之初,他决心改革。

所有的一切,都从一杯清茶开始。

姜云冉有些好奇:“因为陛下坚持,所以朝臣们就妥协了?”

景华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那些朝臣们,一个个精明着,绝对不肯低头的。”

“若是立即就低头,以后如何还能拿捏我?那时我年轻,是最好控制的时候,若是等两年羽翼丰满,谁还能动我?”

景华琰同姜云冉,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陛下,你挺坏的。”

景华琰也跟着笑。

他无奈喝了一口胖大海,努力咽了下去。

“若是云冉,会如何做?”

姜云冉想了想,先是摇头,片刻后才说:“我大概会坚持。”

“茶水摆在那里,爱喝不喝,反对者就直接去殿外跪着,上告天庭也好,昭告天下也罢,断没有不让人喝茶的道理。”

景华琰挑眉:“拖字诀?”

姜云冉颔首,她想了想又说:“可能需要挺长时间的,三五月也说不定,陛下呢?”

景华琰淡淡道:“在他们针砭时弊的第二日,早朝,朕准备了几十杯茶,敬爱卿们匡扶国祚,忠心不二。”

姜云冉:……

真笋啊。

皇帝亲自敬茶,喝不喝?

这一敬,皇帝已经给了他们台阶。

他可以敬,不能让。

不喝岂不是藐视皇权?

这喝的不是茶,是退步。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喝了吗?”

景华琰挑眉笑了,身上帝王之气消散,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显于眼前。

“当然喝了,”景华琰说,“姚相和孝亲王带的头。”

如此看来,姚相还是太有城府了。

此刻,景华琰的目光只落在眼前这一碗胖大海上。

朝堂之下,文武百官议论纷纷,有年迈的老大人,都要忍不住出来跪下谏言了。

无非是说他不与朝臣议论就直接做主,如此肆意,怎不是朝令夕改,可堪家国大事?

这些话,年年说,月月讲。

不光是他,史书上的几百位皇帝,景氏的列祖列宗都听得耳朵起茧子。

都当皇帝了,挨两句骂也没什么。

毕竟有的时候,有些蠢货是应该骂的。

不过,景华琰目光微凝,他微微抬起眼眸,淡漠看向朝堂之下。

此刻,礼部左侍郎楼尹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陛下,臣有事奏。”

楼尹虽然姓楼,但他是姚氏的女婿。

他的夫人是姚听月的堂姑,也是姚相和仁慧太后的堂妹。

有这一层关系,他天然就是姚党。

许多姚氏不方便说的话,都由他开口。

显然,虽然姚相知晓景华琰的决定,当时也不发一言,现在却又让门人反对。

不用景华琰首肯,早朝时朝臣上谏,都可直言不讳。

楼尹声音平稳,却能让在场所有官员听清。

“至东阳围场围猎,虽古来有之,但兹事体大,陛下及贵人们身份尊贵,若此行有异,臣等万死不辞。”

“前朝旧例,围猎要提前四月拟定,经由礼部、户部、宗人府等一起拟定仪程,方能下旨,昭告天下。”

景华琰跳过前面那一步,直接昭告天下了。

由礼部出来反对,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另一道身影就出列。

说话之人,是梅贤妃的大伯父梅有义。

他去岁入京述职,考评为优,已擢升为工部尚书,位列使相之一。

“楼大人此言差矣,”梅有义声音洪亮,“不过是驻跸行宫仪程,难道礼部需要四月才能拟定?”

他微微睁开眼睛,炯炯有神看向楼尹。

“礼部的官员们,也太无用了。”

————

大楚未设宰相职官,也未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理论上来说,大楚没有宰相。

姚相因功劳卓绝,历经两朝,又是顾命大臣,因此朝中上下都尊称他一声姚相。

有时皇帝都这样唤他。

不是宰相,堪比宰相。

开国皇帝以一人政治的弊端为由,直设凌烟阁,一般为五至七人,多为尚书、枢密使、都督、宗人府职官兼任。

一般而言,凡有四位尚书、两位武将及一名宗亲。

人数皆为单,在票拟和列名时,同一政策能分出是否。

入阁能臣,多青史留名。

满朝文武,皆以入阁为必生追求,人人都想位列阁臣。

如今阁臣之中,除户部尚书姚文周,还有兵部尚书郑定国、吏部尚书年铮海、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枢密使牧锋、宗人令孝亲王。

前礼部尚书王端因年事已高,今岁告老还乡,如今凌烟阁刚好空了个位置。

各方势力早就盯上这个唯一的空缺,元徽六年元月虽是新年休沐,朝野内外依旧风波不停。

姚家想要推举的自然是楼尹。

郑定国是两朝元老,年及而立才高中进士,他兢兢业业,夙夜在公,终在四十五岁那一年入阁拜相。

他是个顽固纯臣,资历虽不及姚文周,但他年长,又得景华琰尊重,姚文周从来都没有拉拢过他,知晓是白费力气。

另外吏部尚书年铮海和孝亲王都是两面派,两个人跟个墙头草似的,谁声音大就听谁的,一点主见都没有,哪一派都不入,却哪一派都可听。

这种墙头草,姚家也没必要拉拢。

冯季则是景华琰一力提拔上来的武将,因此同郑定国一样,都是效忠皇帝的纯臣。

而牧锋是护国将军,常年驻守京郊大营,拱卫京师。他铁面无私,谁的话都不听,更是难以亲近。

如此一来,凌烟阁只剩一个名额。

原礼部尚书王端倒曾是姚氏一系,奈何王端年纪比郑定国还大,身体还特别不好,今年实在支撑不住,景华琰便恩赐他回乡荣养,给足了体面。

他这一走,姚文周立即感受到孤木难支的窘迫。

尤其侄女姚听月又被降位挪宫,从此常伴青灯,这更令姚文周忧虑。

所以近来的朝堂之上,姚氏的人多有动作。

他们想要的,自然是凌烟阁最后一个名额。

但姚相心里很清楚,景华琰怕是不会轻易妥协。

去岁那么多世家说倒就倒,谁求情都毫无用处,如今看来,这位年轻帝王是动了杀心的。

他隐忍数年,最终不想再忍下去了。

可人都贪婪。

到手多年的权利要是拱手让人,比死亡还令人难受,姚家被先帝托得太高,政敌太多,已经骑虎难下了。

一旦姚家大厦将倾,所有曾经的仇人就会一哄而上,到时候的惨痛,姚文周想都不敢想。

此时听梅有义的攻讦,姚相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倒是楼尹好歹也是天子近臣,他听到这话,话锋一转:“梅尚书此言差矣,就是因礼部官员能力卓绝,忠心不二,才有陛下临行下诏的宽泛。”

“臣是为陛下清誉着想,若起居官行录于实录之上,后世人如何看待此事?故而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由礼部加急出具行事仪程,方能合理合规。”

楼尹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姚相,继续道:“臣之言还未说完,梅尚书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攻讦下官,存的是什么心思?是否真心为陛下效忠?”

梅有义却一点都不恼怒。

他老神在在站在那,冷冷开口:“若礼部能直接督办,便跪下磕头领旨便是,何苦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废话,蝇营狗苟,不堪大用。”

说到这里,梅有义一躬身:“陛下,东阳行宫数年未用,为减省岁用,一直没有修缮维护,但若陛下愿往,臣立即便领工部官员至东阳行宫修缮,必不耽误陛下行程。”

若是姜云冉在场,一定要为大人们的口舌之争鼓掌。

一个个都是辩论高手。

一边要贬低对手,一边还要给景华琰拍马屁,上一次早朝,怕是要掉一百根头发。

姚相让楼尹跳出来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并非是为了反对皇帝,而是要引出梅有义,同姚氏针对起来。

他要让景华琰擦亮眼睛,梅氏自诩书香门第,自诩百年氏族,实际上又是什么样的货色。

梅有义惯会说漂亮话,又会拍马屁,有人自然不齿他的秉性。

然梅有义的能力却很强。

为官二十载一路高升,所治理的州府百姓皆感念他的清廉仁善。

人无完人四个字,在他身上淋漓尽致提现出来。

从他们两人开始,两家派系就争执起来,甚至各种声音杂而不一,各方都参了一脚。

景华琰端坐在龙椅上,冷淡吃茶。

他终于按照姜云冉的叮嘱,把一壶胖大海都喝完,便把银茶盏放到桌上。

啪的一声,太极殿倏然一片宁静。

上一刻人声鼎沸,喧闹如市,下一刻落针可闻,寂静如夜。

安静得可怕。

梁三泰声音高昂:“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朝臣们面面相觑。

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景华琰姿态很放松,他右手把玩着腰间的荷包,淡淡的开口:“此事已定,各部立即出行事单,安排围猎之事。”

说罢,他也不等朝臣们再说什么,直接了当站起身来。

哗啦啦,朝臣们不管心里如何想,倒是不约而同跪倒在地。

“恭送陛下。”

景华琰走了,朝臣们依次起身,心里算着时刻,等景华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太极殿,才小声议论起来。

皇帝陛下早就把事情定下,今日听他们争执那么长时间,最后还是一锤定音。

又为何要让朝臣们争论?

说到这里,低位官员都噤声,不敢再议论。

但他们的眼神,却有意无意落到最前面的两位紫服朝臣身上。

梅有义同梅贤妃只有三分相似,不是面容,而是气质。

梅氏天生气度不凡,书卷浓郁,一派温文尔雅。

此刻的梅有义,便是含笑同姚文周说:“姚相,今日怎么一言不发,可是年纪大了,嗓子不好?”

其实姚文周刚四十有五,只比梅有义大一岁而已。

姚文周依旧面无表情,他走得不快不慢,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梅有义的呱噪。*

梅有义看着他,慢慢笑了。

“姚相,大家都是同僚,好歹礼让三分。”

姚文周脚步微顿。

他回过头来,看向梅有义,眼神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梅尚书,你高升回京,还未来得及恭喜。”

“此番恭喜了。”

梅有义拱手谦让:“同喜,同喜。”

朝堂上的这一场交锋,后宫自然不知,但二月初六,宫中连下数道圣旨。

第一件大事,便是四月末要至东阳行宫驻跸。

上奉请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贵太妃随行避暑,另宣召周宜妃、梅贤妃、姜贵嫔、孟熙嫔、司徒美人、冯采女伴驾。

宫中事交由慕容昭仪和德太妃处置。

两位皇嗣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除此之外,荣亲王、礼亲王留守京中,靖亲王、永宁公主、永昌公主随行。

这一通安排,让人惊讶万分,可这惊讶还没结束,接连又有三道圣旨下达。

第一便是册封。

因姜云冉处置六宫事功劳卓绝,又仁义孝顺,谦和端方,着晋封为从二品昭仪,统领六宫事,从此成为高位妃嫔。

第二则是赐大公主景明舒封号庆安,领亲王俸禄。

第三擢升梅有义为凌烟阁臣。

接连几道圣旨,直接把朝廷内外众人砸晕。

待回过神来,才终于看懂景华琰的处置。

争夺阁臣的这一场战争中,终究是梅氏获胜。

而梅氏也终于达到了家族顶峰,入阁拜相,成为国之重臣。

梅氏一系也终于声势壮大,成为能与姚氏抗衡的氏族。

为了安抚姚家,景华琰直接封一岁的女儿为庆安公主,领亲王俸禄。

两者皆升,谁都没有吃亏。

然公主年幼,母妃离宫,这个公主的封号不过是镜花水月,徒有其名。

此时,景华琰又升姜云冉为昭仪,从此统领六宫事。

她以昭仪的份位,压过周宜妃和梅贤妃,一是有独一无二的盛宠,二则是为了平衡姚氏,打压梅氏。

曾经协理六宫事的梅贤妃,而已因“有孕”而不能处理宫事。

这是对姜云冉数次立功的奖赏,也是对姚家的安抚。

一来一回,不叫任何人败兴而归。

所有人都要感念皇恩。

姜云冉此刻真实感受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含义。

对于皇帝来说,一切皆可以利用。

不过对于姜云冉来说,她已权柄到手,荣华在身。

入宫未及半年,以选侍之位一步登天,成为统领六宫事的主位娘娘。

放眼大楚百年兴衰,也未有一人能与之媲美。

论说独宠,更是无人能及。

自去岁十一月至今,皇帝便只招她一人伴驾,帝妃二人日常生活,如夫妻无异。

恩宠之盛,满朝皆知。

就连坊间都听说这位姜娘娘的美名,皆说她温柔婉约,秀外慧中,上能孝顺太后,下能扶照皇嗣,内能处置六宫事,外能匡扶国祚。

简直是仙女下凡。

帝生爱慕,唯她不弃,恩爱非常。

一时间佳话不断,百姓们津津乐道。

姜云冉至乾元宫谢恩时,就听到梁三泰绘声绘色讲解故事。

姜云冉:“……”

姜云冉都不知要说什么好。

“陛下,您把我吹捧到天上去,以后万一有变故,又如何是好?”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唇角含笑,怡然自得。

他握着姜云冉的手,领着她在流光池边散步。

春风温柔,红了佳人面。

流光池中的锦鲤欢快游弋,感受春日晴暖。

“不会有那一日。”

景华琰告诉她:“在百姓的故事里,我们永远都是神仙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