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以及清蛀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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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焕, 一款颍川知名刺头。

世家之间也不都是互帮互助互相扶持,除了少数真心交好的会在落难时伸出援手,其他更多的还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颍川戏氏不是荀郭这样的大族, 家族中也从未出过位极人臣的高官,在颍川这种遍地都是世家的地方很不起眼。

父母去世的时候戏焕还小,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就是经典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过来争家产。

戏焕打小身体就不好, 家里的钱财大部分都用来给他买药调养身体, 生活条件连城里的富户都不如。

虽然不知道他们家那点儿家产有什么好争的, 但是父母留下的东西也不能让外人抢走。

小戏同学年纪小又没有叔伯长辈帮衬, 家中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和还没有他大的书童, 柔柔弱弱怎么看怎么好欺负, 会被坏人盯上再正常不过。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看上去脆弱不堪一击的小白兔实际上满口獠牙,不招惹他的话他能一直柔柔弱弱,敢去招惹就完了, 他能把人的脑袋咬下来当球踢。

戏家是没有了顶梁柱,但是小戏同学这些年的人脉也不是闹着玩的, 世上有趁火打劫的恶徒, 也有为难时能鼎力相助的真朋友。

颍川的世族又多又杂,但金字塔尖尖上那几家基本上没怎么动过,荀氏陈氏把控经学传承,还有个世善刑律的钟氏,各个家族都在特定的位置上维持着世家之间那微妙的平衡。

戏氏的地位比不过金字塔尖尖那几家, 但是小戏同学凭本事挤进了金字塔尖尖的交友圈。

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得知少年郎父母双亡急吼吼冲上门抢家产, 结果就是被柔弱无助的少年小戏和少年小荀小郭等人依大汉律法全部送进了大牢。

铁齿钢牙小白兔, 超凶.jpg

荀彧正人君子鲜少出格,但郭嘉可不是什么在乎世人看法的人, 戏焕命途多舛更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俩人能在颍川这等文风昌盛的地方招致“负俗之讥”全靠硬实力。

公孙瓒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好相处?没关系,他戏志才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幽州需要一个能镇住公孙瓒还能接收幽州政务的人,青州一时半会儿选不出合适的人,颍川合适的人选却不少。

没办法,他们颍川就是这么人才济济。

郭嘉看看已经开始琢磨怎么和公孙瓒相处的好友,不知道该操心他这风一吹就倒的身体还是该心疼即将迎来大难的公孙瓒。

虽说帮手是公孙伯圭主动开口讨要的,但是……

行吧,算他自作自受。

郭鬼才摸摸鼻子,动完脑子后继续趴在桌案上装死。

志才有想法也只是想想,当家做主的是文若不是他们,最终人选花落谁家还得看文若的意思。

他觉得他郭奉孝也颇有镇乱安民之能,没准儿最后被派去幽州的是他不是志才。

幽州啊,是个好地方。

北靠燕山西依太行,南临中原东望渤海,汉胡杂居民风彪悍,对朝廷的归属感约等于无。

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威震北疆,武力有多强横内政就有多没法看,等他们过去把持住幽州内政,就算是白马将军在他们面前也得矮一头。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刘虞的下场已经说明公孙瓒不是好欺负的。

拿捏武将需要技巧,不能和刘伯安那样强势,看他们文若怎么哄吕大傻子和孙老虎就知道那些武将大部分都是吃软不吃硬,你硬他们更硬,你软他们反而不知所措。

顺毛驴嘛,他懂。

所以文若准备让谁去?

郭鬼才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试图从好友脸上找出答案。

然而,在他趴桌上装死的这点时间里,旁边两个人的话题已经又从幽州拐回了青州。

幽州需要帮忙,青州大概率也需要长辈过去坐镇。

天灾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真旱到赤地千里,就算有吕布在也无济于事,饿肚子的百姓比身经百战的士兵更可怕。

傻小子说暂时不缺粮,可他之前没经历过大旱,哪里知道旱起来粮食消耗的有多快?

戏焕将桌上的信件捡起来,又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两遍,然后劝解道,“信上已经写的很明白,他心中有数,实在扛不住了会写信回来,不会为了面子硬撑着。”

别的年轻人可能会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们小将军不会,面子在他那里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管用。

荀彧无声叹气,“明光这半年来得罪的人太多,多防备些没坏处。”

那小子实在太放肆,弄得他在豫州也跟着提心吊胆。

早先去青州的时候只说要用考试的法子来选官应急,青州好几年没有主官,将近三分之一的百姓都加入黄巾,民生凋敝内乱不休,确实需要在短时间内提拔大量基层官员来应急。

延请大儒开办学堂也能理解,教育是夺得未来的关键,应急的同时也得为将来考虑。

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但凡有点志气的主官到任之后都会从教育入手来宣扬人才不问出身有才就能任用。

实际上看不看出身只有各家主官自己明白,反正明面上都会用不问出身来招揽寒门学子。

任用寒门学子,和培养寒门学子,二者截然不同。

经学典籍掌握在世家手中,寒门学子就算学也是困难重重,能学出来的终究是少数。

特意延请大儒培养寒门学子就不一样了,世家子平日里高高在上自觉生而不凡,实际上人和人之间的区别没那么大,除去极少部分天才,大部分人都是差不多的。

世家有家学可以一代一代的培养族中子弟,寒门却没这个条件。然而真要有愿意培养寒门子弟的书院出现,世家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朝中官职一共只有那么多,地方官署的官职也是固定的,和官吏相比永远是百姓的数量多。

和世家子的数量相比,也永远都是寒门子弟更多。

此消彼长,以天下寒门子弟的数量,真要唯才是举的话不出百年世家便会被打压的无处容身。

都说世家子弟沾亲带故会互相偏袒,寒门子弟掌权后难道不会偏袒同为寒门出身的人?

别说宫里的杨太傅担心,他看透之后他也担心。

戏焕手肘抵着几案撑着脸听荀彧担忧将来,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没想到在文若眼里天下世家竟都是打不还手的小可怜。”

郭嘉也乐了,不再趴桌上当不存在,而是怪里怪气的演道,“世家寒门此消彼长,真要开了这个口子,我世家子弟该如何是好啊?”

荀彧:……

“不要笑。”

旁边俩人收了笑意,然后对视一眼,再次没绷住笑了起来。

荀彧两眼空空,木着脸等两个人笑完。

世家大族可能不会像他刚才说的那样落魄,但是受到的冲击肯定不会小。

就像两户人家,一户富庶一户贫穷,这时候忽然有人过来赚取富户的钱财来接济穷人,就算手段正当,富户能受得了贫穷的邻居逐渐和他平起平坐吗?大概率接受不了。

现在就是这样,世家和寒门对立了数百年,肯定不会放手让寒门能肆无忌惮的往上爬。

临淄的书院今年刚开始招收学生,授课的几位大儒年纪也都不小了,只要解决掉书院后面的荀明光,就算他们不动书院,等几位大儒百年之后书院也会名存实亡。

稷下学宫都能随齐国的灭亡而消亡,临淄这才哪儿到哪儿?

何况那小子干的不只这一件戳世家心窝子的事,之后下的那条均田令更是明摆着要和世家过不去。

更过分的是,那均田令推行之前完全没和他们商量,他还是在青州开始给流民分田之后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那小子不在跟前,不然他非得……

唉。

在跟前又能怎样,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还能拦着不成?

问题在于傻小子太过大胆,得罪人之前还不和家里打招呼。

连家里都不通知,想必是已经考虑过被群起而攻之的后果。

怎么着?真到那个时候家里还能帮着外人不帮他?

荀彧已经在信上叮嘱过很多次让那臭小子三思而后行,非要得罪人的话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年纪轻轻的千万别因为粗疏大意折在外面。

看他们的通信内容也知道,臭小子只会“知道知道”“在注意了在注意了”“一定不会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信上说的多诚恳,平时就有多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

偏偏兄长那里对此不管不问,好像笃信那小子有金刚不坏之身世上无人能伤得到他一样,劝来劝去最后忧心的依旧只有他自己。

幽州需要派人过去,青州也不能不管不问,不然他早晚要吓出问题来。

在荀彧面无表情的注视下,郭嘉和戏焕终于止住笑声,“天底下那么多世家,一个个的都心比天高,他们或许会觉得寒门子弟能对他们造成威胁,但绝不会沦落到无处容身的地步。”

不要太高估世家大族的良心,也不要太低估世家大族的能力。

连皇帝几次三番的禁锢都没能让世家大族伤筋动骨,可见他们有的是手段应对危机。

大汉气数已尽,朝堂腐朽不堪,他们小将军想改变这天下,何错之有?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世家的天下。不管是提拔寒门庶族还是均田分地,对咱们小将军而言都没有坏处。”戏焕屈起指节敲了两下,温声道,“当然,对荀氏有没有坏处就不好说了。”

官府的运行需要钱财,钱财来自税收,朝廷管辖下的百姓每年都要缴纳田租、口赋、算赋以及服徭役,如此才能保证官府的正常运行。

但是朝廷有赋税制度也有食邑制度,宗室皇亲高官显贵不用缴纳赋税,诸侯封地的赋税为诸侯私用不用上缴,高祖皇帝还曾封沛县为汤沐邑使其世代免除徭役赋税永享浩荡皇恩。

税不上权贵世家,能钻的空子自然就来了。

如果依附世家大族需要缴纳的赋税比朝廷少,百姓就会选择依附世家大族,到时朝廷征税只能通过世家来收,而能收上来多少则全看世家愿意给多少。

到手的钱有再吐出去的道理吗?肯定没有。

所以不光寒门和世家站在对立面,朝廷和世家的关系也没那么好。

哦,不对,他要说的不是朝廷,而是州郡主官。

现在地方郡县的税收到州牧这一步就停下了,根本交不到京城朝廷。

“既然要改变天下,自是要一视同仁。”郭嘉十指交叉放在桌面,唯恐天下不乱,“说到这里,志才,过些日子我们该不会要自己人打自己人了吧?”

戏焕想了想,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有可能。”

荀彧:……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要我说,文若就是关心则乱。”郭嘉耸耸肩,问道,“文若,明光在青州的所作所为仲豫兄知道吗?”

荀彧点头,“知晓。”

郭嘉继续问,“明光从小跟着仲豫兄生活,是你了解他还是仲豫兄更了解他?”

荀彧顿了一下,回道,“兄长更了解。”

“这不就得了。”郭鬼才摊手,“只要仲豫兄不觉得出格,那就说明咱们小将军做的还不够过火。”

人家亲爹都不觉得有问题,他们在这里操哪门子的心?

问题不大,他们小将军还需要再接再厉,什么时候京城的仲豫兄觉得不行不妥不可以了那才到他们跟着操心的时候。

如果荀悦在场,他会非常确定的告诉几个弟弟他觉得很有问题,但是他不在场。

而在场的戏焕笑吟吟听着郭嘉掰扯他的歪理,等他说完才附和道,“奉孝说的对。”

如今连青州的世家都没敢光明正大的搞事,可见离天下世家同仇敌忾造反还远的很。

“青州的世家已经开始搞事了,只是之前没有被发现而已。”荀彧捏捏眉心,“天干少雨不是一日两日能发现的,农人对天气最敏感,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压下消息,明光不会直到灾情显露才意识到会有大旱。”

那小子自己就农时很敏感,只是最近忙于徐州战事未曾留意,这才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戏焕唇角微扬,“可怜可怜,接下来的青州怕是要血流成河。”

郭嘉啧了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他们小将军在农事方面向来冷酷无情,可以耽误他练兵,但是绝对不能影响他种田。

何况现在青州还有一个和他们家小将军同样重视农事的贾诩贾校尉,那也是个视田如命的狠角色,就算别的地方贪污腐败犯下滔天大罪,只要不影响耕种他都能视若罔闻,可要是和农事沾边,那就自求多福吧。

贾校尉看上去平平无奇,心狠手辣起来那是连州中酷吏都甘拜下风的存在。

钻什么空子不好偏偏拿旱情来说事儿,不知道旱情应对的不及时会对收成造成很大的影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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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没忍住又叹了口气,“不说了,召集城中官吏来商讨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难题。”

只是抗旱还算好的,怕就怕某些宁肯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家伙在紧要关头从中作梗。

青州天高皇帝远,不提前做准备还能等那胆大包天的臭小子特意来通知?

得了吧,那臭小子才没这么自觉。

……

落日熔金,风起微澜。

京城荀宅,荀愔荀悦在后院池塘旁边乘凉,兄弟两个的表情都不怎么好。

青州快马加鞭送来急信,之后没多久颍川也送信过来,想必是也收到了青州的消息。

荀悦看着池塘里的莲叶,看了多久就叹了多久的气,“兄长,我担心阿牞会出事。”

先前青州办书院以科考选官的时候他还没那么担心,青州官署极度缺人,选官也是为了应急。不是所有人都和杨太傅一样,老练世家大族的反应没那么快。

但是紧接着青州推行的那个均田令直接将分世家豪族利益的打算摆在了明面上,这要是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也就白活这么年了。

天知道他这些天有多担心那傻小子,本身战场上刀剑无眼就容易受伤殒命,要是有刺客混到战场上行凶,在得罪了全青州乃至全天下的世家后连幕后真凶是谁都不好找。

他在京城胆战心惊,实在没忍住写信让傻儿子多注意身边当心神出鬼没的刺客,那小子竟然还写信回来说什么“刺客?有刺客?出现过刺客?没见着啊。可能是打仗的时候顺手解决了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不正经,真是气死他了。

荀愔也有点担心,他知道科考和均田都是有利于天下的好政策,相信正常人都也都能看出来。

有利于天下,未必有利于世家。

小侄子在青州大刀阔斧的变革成效斐然,但变革就意味着不稳定,动作越大不稳定因素就越多。

别说他弟担心,他这个大伯看的也是胆战心惊。

“仲豫,我得再离开一趟。”

荀悦侧身看过去,“离开?”

荀愔点头,“离开京城,去外面找个能让你我不再胆战心惊的帮手。”

他承认他一直觉得左慈在装神弄鬼,但是现在他非常需要用神神鬼鬼的来自欺欺人。

毕竟岁数已经上来了,没法和年轻人比心态。

……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荀晔临淄下邳两头跑终于将两个州都安顿完毕之后,青州的百姓也都意识到了干旱的来临。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但雨水和夏天时一样稀少,甚至连“一场秋雨一场寒”的“秋雨”都不见踪影儿。

怕什么来什么,这次不光青州灾情严重,徐州北部、冀州东部的大部分郡县也不见雨水,万幸豫州和关中一带旱情不显,不然整个北方都旱起来估计最先乱的就是京城。

稻麦对水的需求大,没有足够的水分会空壳甚至绝收,五谷中能耐得住旱的是黍和稷,虽然也都扛不住大旱,但是干旱地区种黍稷好歹不会像种稻麦那样绝收。

在荀小将军的亲自主持下,夏收后尚未来得及耕种的地方都种上了黍稷,然后就是紧张的修复水渠引水灌溉。

今年旱不代表明年也旱,河流不会一直干,趁现在没水赶紧施工,也算是为以后减少工作量。

为了能尽快规划好水渠的路线,荀小将军甚至把他们家阿飘爹当成传话筒,硬生生让不该出现其他几位阿飘给他把大汉青州到后世青州的地形演变图偷渡了过来。

系统爹没吭声就说明可以这么干,反正祂老人家没吭声,大不了就是“统爹不问他不说,统爹发问他惊讶”糊弄过去。

怎么会?对不起。马上改。下次一定不会了。

应付文学,全天下都值得拥有。

好在老天并没有彻底抛弃他这个亲儿子,修建水库来调节水旱的计划完全可行。

战国时期李冰都能修建都江堰,他们现在又往前发展了四百多年,就算没法修建都江堰那种惠及千秋的大型水利工程,至少也能让青州少点水患旱灾。

阿飘爹把两汉时期各地出现的大型水利工程列了个单子,水库都是一个思路,利用原有的山涧溪流汇聚蓄水来形成占地多达几十顷甚至百顷的陂池,然后再通过堰闸调控灌溉。

思路已经理清,水库的选址范围也能根据后世的地图捡现成的,之后的勘察地形确定地址都交给专业的治水官员,他只负责在地址选好后派兵施工。

农事有贾诩盯着,各地的水库都交给周瑜监管,而他自己,则是要去处理那些搞事失败畏罪潜逃的大肥羊。

……

秋风萧瑟,年久失修的官道坑坑洼洼,马车慢行尚且颠簸,速度快起来更是坐都坐不住,但是几辆马车都没减慢速度,就算颠到坐不住也一直闷着头往前冲。

按理说赶路的话骑马最快,可马车上装着家族百年来积攒下来的财富他们实在舍不得。

界碑立在官道旁,碑上的字迹和官道一样沧桑难辨,只有走进细看才能看出来快被磨平的石碑上写的是什么字。

虽然离开青州地界儿也不意味着安全,但是马车里的男主人远远看到界碑还是松了口气儿。

能离开青州就是胜利,先离开青州,徐州的追捕不会像青州一样严密,只要能穿过徐州到扬州地界儿他们就彻底安全了。

然而就在男主人以为可以缓口气儿的时候,身旁忽然传来几声惊呼。

马蹄声由远及近,全副武装的精锐骑兵呼啸而至,只是眨个眼睛的功夫就将他们围的严严实实。

缰绳拽紧,踏雪乌骓仰天嘶鸣,马背上的绛衣小将取弓搭箭,在车夫惊恐的目光中凉凉开口,“又见面了,杂碎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