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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消息向来灵通, 貂蝉是前一天晚上被带走的,三将夺爱的传闻是第二天白天传出去的。
据说司徒府上那位歌伎美若天仙,又恰逢三位将军酒后失态忘情, 竟是当着王司徒的面争的面红耳赤。
王司徒年老体弱拦不住三个险些大打出手的武将,最终只能无奈将那歌伎送至驿馆以求平息三位将军的怒火。
可怜的王司徒劝也劝不动说也说不听,束手无策难为的不行, 怎么都没想到他好心设宴却会闹成这样。
被看上的歌伎只有一人, 出手相争的武将却足足三个, 那歌伎被送到驿馆焉能有命回去?
世风日下, 天理何存啊?
传言跌宕起伏催人泪下, 忍辱负重的老司徒、即将在寒风中凋零的柔弱歌伎、三个作威作福仗势欺人的恶霸武将形象生动角色鲜明, 仿佛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眼前一样。
因为故事情节过于跌宕形象过于生动角色过于鲜明,所以听到传闻的人都觉得将消息透露出来的人肯定在宴席当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能描述的这般清晰?
消息传到王允耳中,王司徒整个人都不好了。
事情昨天晚上刚发生今天上午就传遍全城, 败坏几位将军名声的罪魁祸首除了他还有别的人选吗?
不是,主要是, 真不是他传出去的啊!
他就是要传也得等到那几个家伙离开京城再传, 现在人还没走就散播消息算什么?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到底是哪个嘴上不把门的胡说八道,就不能晚点再说吗?
王司徒刚高兴没一会儿就被紧随其后的噩耗气的喘不过气,然而召集府上婢女仆役再三审问也审不出消息是谁泄露的,要不是他涵养够好怕是能疑罪从有把所有人都打发了。
事情弄得尴尬,就算他能拉下脸马上准备礼物去驿馆道歉也不行。道歉意味着问题真的出在他身上, 这不是能不能拉下脸的问题。
退一万步讲, 为什么传言不能是从荀明光或者吕奉先身边的亲兵那里传出去的呢?
他府上的婢女仆役隔三差五就会敲打一番, 管事也都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人,不敢说府上被他掌控的密不透风, 但是肯定比军营里的兵卒知轻重。
王司徒回过神来,越发觉得他的推测有理。
不能上赶着去解释,这事儿越上赶着越解释不清。
还是那句话,仨人同时登门赴宴,他本来已经放弃离间,是貂蝉自作主张露面,也是他们三个酒后定力不足为美色所惑的错,和他王子师没有关系。
事情从头到尾都很莫名其妙,他想干涉都无从下手,怪谁也怪不着他这个主家。
散了散了,没事了。
王司徒把心放回肚子里,丝毫不担心这是对面那三个无脑武夫的算计。
有利可图才叫算计,肉没吃着还惹得一身骚那叫效颦学步作茧自缚。
这事儿要是偶然也就罢了,真要是那仨人故意为之,那他只能说没脑子就别瞎出主意。
吕布出身寒微向来无脑,孙策年少无知也没好哪儿去,荀晔、啧、荀慈明成天著书立说好为人师,族中出了这么个二愣子是他荀氏的福分。
……
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几个武将好像不知道京城的舆论风向,收拾好朝廷的赏赐和他们抢来的“战利品”便大摇大摆的返回颍川。
没有人特意和他们说外头的传闻,也没人敢冲到他们面前说什么“强抢民女天理难容”。
因为气氛太过诡异,连小皇帝都默默取消了亲自出城相送的打算。
他不相信传闻,他怕他表现的太明显直接把传闻捅到小将军面前。
京城已经出现乱七八糟的传闻,小将军不知道还好,他们要是知道了还不得闹翻天?
荀小将军好相处,新来的那位孙小将军瞧着也挺好相处,只有他们两个的话直接询问也没关系,但是现在跟着的还有个不好相处的吕大将军。
温侯太凶了,他不敢往那儿凑。
等报信的小黄门退下,小皇帝搓搓胳膊,寝宫的炉火燃的旺旺的也还是觉得身上凉凉的,“太傅,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背后蛐蛐人有点不好,就算人已经离开了京城他也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杨彪也拿不准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是他笃定荀家那小子不是倚强凌弱欺男霸女的人。
登门赴宴没有喝的酩酊大醉的道理,他们之前和王允关系紧张,愚笨如吕布也不会放任饮酒,何况荀家那小子。
有猫腻,绝对有猫腻。
按理说以那几个小子的机灵不会掉进这么明显的圈套,可现在这局面已经完全不能按照常理来想。
杨太傅揉揉额头,试图从一团糟中找出根线头来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之前种种,王司徒并不喜欢荀小将军。”
小皇帝重重点头,“是的,所以他主动设宴邀请小将军肯定是不怀好意。”
“陛下都能知道王司徒不怀好意,荀小将军赴宴时会毫无准备?”杨彪回去坐下,然后继续说道,“既然赴宴之前有所准备,那就不会为美人所惑。”
就算王允府上的歌伎特别美,美的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把持不住,也不会三个人都把持不住在宴席上闹的下不来台。
吕布跟着是干什么的?他在董卓身边时什么美人没见过?想和荀氏分道扬镳也不至于闹的这么难看。
宴席当场应该不会和传言中说的那么乱,但是能传出这么离谱的说法场面肯定不会太好看。
问题来了,他们在闹什么?
王允也是,就不觉得奇怪吗?
小皇帝托着脸思考,想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说道,“王司徒又不傻,应该不会在小将军离京之前搞事吧?”
“是啊,他又不傻。”杨太傅比小皇帝更清楚王允的为人,那家伙只是窃弄威权不是没脑子,就算要算计也不会算计的如此明显。
如果所有人都能猜到传言出自他王子师,这和直接大张旗鼓的说人坏话有什么区别?
所以说传言肯定不是司徒府中传出来的。
不是王允,那就只能是荀晔自个儿。
别说什么司徒的仆役或者驿馆的亲随不小心传出来的,底下人的闲言碎语不可能一晚上过去就京城皆知,消息传那么快肯定是有心为之。
可是别的事情能胡来,名声那么重要能胡乱说吗?
杨彪想不明白,完全没道理啊。
他昨天还在和陛下讲防人之心不可无,讲荀慈明这个关头让家中小辈留在颍川可能是什么打算,结果荀明光那小子今天就把他昨天那些深沉的推测全部推翻。
荀慈明在并州可能会对朝廷造成威胁,荀明光在颍川……
但凡再派个能管得住他不让他为所欲为的正经人来呢?怎么还有人上赶着败坏自家名声?让这么个没轻没重的年轻人单独留在外面真的好吗?
小皇帝默默坐正,先看看他们家太傅的表情,然后才干巴巴的问道,“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笨头笨脑越听越迷糊,太傅分析清楚了吗?
太傅:……
太傅也不清楚。
想不明白就不想,反正火一时半会儿烧不到他们身上。
王子师也是,朝堂上下都知道他和荀氏关系紧张,荀慈明是并州牧吕奉先是并州悍将,他没事儿设什么宴请什么人?
……
马上就要过年,各官署的官员都收拾东西准备放假正是有闲心聊天的时候,几乎所有官署都在悄咪咪议论这“三将酒后夺一爱”的八卦。
有说王司徒不讲道义设计欺负小辈的,有说荀氏教子无方丢了家族颜面的,有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能让小辈乱结交狐朋狗友的,还有说三个无礼武将联合起来欺负王司徒的。
说什么的都有,开始的时候还在讨论到底是谁算计谁,到后面就变成了司徒府上的歌伎到底有多美,怎么就惹得客人在宴席上大打出手了呢?
正好过年没那么多事儿,要不他们结伴去司徒府上拜访拜访?
洛阳到颍川的官道上,荀晔摇头晃脑的猜测昨晚的事儿能传成什么样。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谣言都是越传越离谱的,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人转述时会怎么润色,传着传着就从“城门楼子”成了“胯骨轴子”。
王司徒老谋深算不会把他们三个放在眼里,等过几天反应过来也晚了,不信能追到颍川去骂他们。
反应过来又能怎样?事情宣扬出去吃瓜群众只会说他们三个不像话,败坏的又不是他王司徒的名声。
要是不小心被误伤到,那他也没办法,他管天管地还能管吃瓜群众说什么?
孙策若有所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直接问,“没有人会觉得咱们会放任谣言,所以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往王允身上泼脏水?
应该不是,这事儿仔细琢磨琢磨就能猜出来不是王允所为,能忽悠过去的家伙没必要忽悠,忽悠不过去的家伙忽悠了也是白忽悠。
所以搞这出单纯是为了给王司徒找不痛快?
孙小将军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他们家大哥远谋深算,是他寡闻少见猜不出其中深意,和大哥没有半点关系。
荀晔笑的开心,“策弟莫要谦虚,再过两年你也能和大哥一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想法确实有点儿,但是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解释,小老弟继续琢磨,实在琢磨不出来等回去后再找他答疑。
吕布:……
吕大将军听的表情扭曲,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打马跑到最前面摆脱俩小年轻的互相吹捧。
他太稳重,不适合跟小年轻待在一块儿,要不还是让他回并州换麹义来吧。
吕大将军沧桑的看向远方,想回到几个月前把那个争着抢着来颍川帮忙的自己拍死。
在颍川的日子的确很快活,进京领赏也很高兴,甚至在商量怎么给王允老儿找不痛快的时候他的心情依旧很好。
直到后头那小子心血来潮和他演了出戏从王允那儿抢了个歌伎回来。
他当时怎么就看懂眼色了呢?
他要是没看懂那小子的眼色不就没有后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吗?
名声的重要性因人而异,后头那俩臭小子都不能不要名声。
他吕奉先在董卓身边时已经臭名昭著,就算后来董卓死在他手上也救不回他那早已被踩进臭水沟的名声,所以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反正名声再坏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
这下可好,三个人的名声一起臭,传出去估计还会变成他吕奉先把人带坏的。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郎里掺了个已经成家立业的他,问题出在谁身上还用想吗?
京城的传言传到乌程侯耳朵里他还能先和乌程侯干一架然后再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谣言传到并州他还能和荀氏那群读书人动粗不成?
可是俩臭小子沉迷美色真的不是跟他学的啊!
不行,他得先送信去解释,免得两边听到传言后都先入为主觉得是他的错。
他吕奉先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绝对不会被美色所惑,这事儿是明光那臭小子一个人搞出来的,和他没有关系。
乌程侯家的虎崽子也是,本来俩人相争已经够了,臭小子看热闹就看热闹还冲上来加入热闹。孩子这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乌程侯自己教出来的,和他更没有关系。
进京时一行人快马加鞭半天就到,回程多了三十多辆大车的赏赐和一个美人,直到傍晚才慢慢悠悠回到颍阴城。
吕大将军回来后二话不说直奔书房,他要写信证明自己的清白,争取让信件赶在流言之前送到俩臭小子的长辈手上。
荀小将军要忙的事情就多了,他要先把赏赐清单交给目前主管内政的志才叔,然后把已经钻进被窝的奉孝叔拽出来分享这次进京的见闻。
郭嘉:???
郭鬼才打了个哈欠,“闯什么祸了?”
“没有闯祸。我那么稳重,怎么会闯祸?”荀小将军一本正经的回道,怎么看都是浑身正气的少年郎,“就是过些天家里可能会来问情况,到时候需要奉孝叔帮忙解释一下。”
郭嘉后退两步,满眼警惕,“你先说什么事。”
荀小将军清清嗓子,“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早朝结束,王司徒偷偷摸摸和奉先将军说傍晚悄悄到府上赴宴……”
王司徒是什么人,就差把看他们不顺眼写在脸上了,单独请吕大将军一个到府上的用心简直是司马昭、不对、司马昭还没出生,反正就是,坏心思昭然若揭。
出门在外他荀明光代表的就是整个荀氏,对面都蹬鼻子上脸找事儿了他能不反击吗?肯定不能!
于是他们就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然后又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最后就成了这般如此如此这般。
划重点,是王允先找事儿的,他们后来种种都是反击。
昨天晚上他已经写好信送去并州,没有意外的话回信应该会在年后送回来。
就这么多,没别的了。
荀小将军说完后乖乖站好,“叔,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郭嘉深吸一口气,“叔只觉得刚才已经睡着了现在是在梦游。”
王允不怀好意要离间他们他能理解,毕竟王司徒年纪大了见不得年轻有为的后生看谁都觉得对他有威胁,但是后面的事情是不是有点离谱?
两个年轻人不请自来直接跟着赴宴可以说是打王允个措手不及,三个人争一个歌伎算怎么回事?
那歌伎是仙女下凡?人家跳个舞就把仨人都迷住了?
不是,叔给你们仨都安排好见不过来的美人怎么样?出门在外要不要这么没见识?!
郭鬼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有种荀家长辈知道这事儿后会特意写信骂他沉迷女色带坏孩子的不祥预感。
“叔,重点是现在京城都知道我们从王司徒府上带走了一个美人。”荀晔解释道,“我和貂蝉说过接下来会送她去并州。她能歌善舞还读过书认过字,去并州到蔡夫人身边做事比当歌伎好多了。”
郭嘉瞥了他一眼,“呦,咱们小将军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了?”
荀晔抱拳道,“奉孝叔教的好。”
郭嘉扶额长叹,老天,这还能好吗?
仲豫兄,这事儿真的不能怪我啊!
“行,怜香惜玉是好事,后面为何要主动闹得京城皆知?”郭鬼才裹紧外袍,看上去有气无力好像只剩下半条命,“别说什么为了给王允找不痛快,你们三个人的名声加起来比给他找不痛快重要的多。”
荀晔摇头,“叔,只这一件事不足以让我们三个的名声都跌至谷底,而且事情宣扬出去坏的是谁的名声还不好说。”
如果是他们算计王允,哦,没人觉得有这种可能,顶多觉得他们三个定力不够连美色都扛不住。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这个年代生而为男就是比女子活的容易。回头稍微再一引导,议论起来就会变成他们年轻不懂事。
男人嘛,风流韵事对名声的影响没那么大。
如果是王允算计他们,那王司徒本人受到的影响更大。
这些他不说奉孝叔冷静下来能猜到,就不说太多了,重点是后面的内容,“叔,并州各郡特别缺人手这事儿您知道对吧。”
郭嘉愣了一下,睁大眼睛捂着心口,“你想干什么?”
荀晔耸耸肩,“缺人就要想办法找人,宫中有女骑女官,官署为什么不能有女官女将?”
这年头读书认字的女子本就不多,学都学了总得派上用场。
他们这儿没什么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规矩,虽然不强求女子必须出门找差事,但也不能把路子堵死。
只要能干活,男人女人都能用。
郭嘉啧了一声,听到这里哪儿还不明白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接下来要传出去的消息该不会是并州来人将被你们三个强取豪夺的美人带走,美人凭自身本领摇身一变官袍加身,然后天下有志之女子由此对并州心向往之吧?”
“知我者,奉孝叔也。”荀晔煞有其事的回道,然后又摇头晃脑的感慨,“其实咱们颍川官署也能这么干。政务繁杂,只颍川一处便让众位叔父焦头烂额忙的过年都没法歇息,将来可怎么办哦。”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现在说的是现在的事情。”郭嘉搓搓下巴,“话说回来,豫州读书认字的女子比并州多多了。”
他知道宫里有女骑女官,不过女骑多是充当仪仗不会上战场,女官也多是管理后宫事宜不会出现在前朝。
之前是没往这边想过,现在想想好像也是,他们那么缺人为什么不能提拔些有能力的女子来办差呢?
郭鬼才拍拍脑袋,这会儿一点儿也不困了,“你这想法先别透露,等我和你志才叔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安排合适。”
荀晔眨眨眼睛,不是,这进度是不是有点快?
“叔,我刚才只是说说,您真的要在颍川任命女官?”
他这么做只是给将来埋个线,不是现在就开始安排。而且就算任命女官女将也是从并州开始,缺劳动力缺到极致的时候才会不那么介意性别,颍川这情况似乎不太合适。
“不合适也得合适。”郭嘉冷笑一声,“有些人仗着官署缺人就拿乔,狗占马槽尸位素餐也就罢了,说他们两句他们还喘上了,好像官署缺了他们就不能运作似的。女官的能力如何现在不好说,但是如果真的给她们进入官署的机会,她们绝对不会明目张胆的在官署里耽误事儿。”
“话是这么说,但是反对的人肯定也多,万一到时官署所有人都闹罢工怎么办?”荀晔忧心忡忡,“叔,一口吃不成胖子,您千万不要心急。”
明明最先提出建议的是他,怎么忽然变成他来劝人了?
“放心,叔有分寸。”郭嘉眯了眯眼睛,笑的格外不怀好意,“将军进京和人斗智斗勇实在辛苦,快回去休息吧。”
荀晔:???
“叔,你真不会胡来?”
郭鬼才非常认真的点头,“不会胡来。”
荀晔还是有点不放心,他本来是想着奉孝叔对他那惊世骇俗的主意接受的快才单独找他,现在看来他们家奉孝叔可能比他还惊世骇俗,早知道这样他刚才就拉着志才叔一起来了。
不对,志才叔在外头的名声也没比奉孝叔好多少。
嘶,难道他们颍川会越过并州打响平权第一枪?
害怕.jpg
荀小将军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迫切的希望长辈那里能赶紧给他个回信让他心里有个底儿。
别管是赞同还是反对,至少让他知道长辈们的态度。
也不是看不上身边这俩叔,就是感觉身边这俩叔比他还不像原装古代人。
……
那什么,大过年的,倒也不用让文若叔亲自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