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楼。
因今天的饭局,宋生提前预定了最好的包厢。
原是想着在霞飞楼、正香楼等神都老牌酒楼里待客的,一来体面,二来稳妥。
只是今次款待的却都是年龄相近的同辈,就是春华楼要更适宜一点了。
其实单说春华楼本身,也是神都闻名的酒楼。
只是这次宋生宴客,吃的却不是春华楼的菜,而是从西都远道而来名厨的手笔——只是借了春华楼的地方罢了。
成安县主耳目灵通,知道的也多。
跟小梁娘子一起乘坐马车过去的时候,还跟她嘀咕呢:“你别说,我还真是挺想尝尝的!”
她说:“我在西都那边儿的报纸上看见过这个龚一刀的名字,说他的刀又快又准,别人要三刀才能完成的事情,他只要一刀就行!”
“又说他能把土豆丝儿切得跟头发一样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新声出版社在三都都有驻点,韩王妃也会搜罗另外两都的新闻,定时地呈送到宫里边去。
成安县主能以最快的速度知道西都的事儿,当然也就不稀奇了。
只是她也说:“那边好像吵得还挺厉害,有人说龚一刀是西都最受追捧的名厨,也有人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小梁娘子对于这事儿其实不太感兴趣,之所以出宫,还是武安大长公主让的。
她从小在大长公主府长大,反倒是安国公府住得少一些,因是双胞胎的缘故,也不乏玩伴。
相较之下,她同成安县主这个表姐妹更熟悉,反倒是梁家的堂姐妹们,都带着点生疏。
她对于吃西都名厨的饭不感兴趣,今天的饭局,也不太感兴趣。
但是成安县主与她恰恰相反,她对这两个都很感兴趣!
“我还没见过那个宋生呢!”
成安县主就像一只快活的八哥儿,叽叽喳喳地在叫:“只是你三姐本就是个美人儿,生性爱美,又是公府出身,想必选的夫婿也不会错的!”
她们俩都是贵客,等到了地方,一对未婚夫妻亲自来迎。
表姐妹俩抬头看了一眼,饶是性格从来都不同,这会儿竟也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下。
安国公府的人都有一副好相貌,梁三姑娘也生得婉丽。
硬是要鸡蛋里边挑骨头的话,就是下颌稍微宽了那么一丁点。
她漂亮,也格外地会妆扮,鬓边散下来两撮儿头发,用浅色的丝带柔柔地扎起来,任谁看都觉得是美玉无瑕。
而宋生……
宋生是个男人。
个子倒是很高,两个人站在一起,梁三姑娘刚到未婚夫的肩膀。
相貌么……
老实说有点胖,虽然冬衣的确厚重,但只看宋生肚子处的隆起弧度,怎么想也不该完全归咎于冬衣。
眼睛也不大,细细的两条缝,镶嵌在胖脸上,显得更窄了。
不能说是丑陋,但毕竟是不出挑。
待人接物倒是都很妥帖,见了两个小娘子之后彬彬有礼地问候过,又请未婚妻领着她们上去:“两位娘子见谅,我在这儿等还没来的宾客,失陪、失陪。”
小梁娘子与成安县主都说“客气”。
然后沉默着,让梁三姑娘领着楼上走。
起初没人说话。
楼梯走到一半儿,梁三姑娘笑着说了句:“怎么样,琦华,你三姐夫还不错吧?”
小梁娘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梁三姑娘就打开了话匣子:“其实只要人好,别的都是虚的,他性情好,品行好,能懂我怜我,这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说:“你们说是吧?”
小梁娘子跟成安县主一起“嗯”了一声。
梁三姑娘又说:“其实他长得挺耐看的,看久了就好了,个子高,身量也挺拔……”
末了,又回头失笑着跟堂妹说:“当然,琦华肯定是觉得不好看的,你眼光高,只喜欢美人嘛!”
小梁娘子忍了又忍,从进门到上楼梯,再到来到包间门口。
终于,她忍不住说:“三姐,你有没有发觉,你今天特别健谈?”
……
阮仁燧在春华楼外等到了小时女官,但是却没有等到大公主。
倒是跟着大公主的侍从来回话了:“公主说,让您二位吃就行了,她跟几个同学在一起,差事又还没有办完,不好把她们给甩开的……”
阮仁燧跟小时女官也都能理解。
一大一小一起到了早就预定好的包间里边。
小时女官还笑着问他呢:“元宝珠小朋友还在忙,侯永年小朋友呢?你的差事都忙完了吗?”
阮仁燧露出了相当邪恶的笑容:“快了,快了!”
又把宋生借了梧桐书馆的书,他与安国公府的婚事,乃至于他今日也在此宴客的事情说了:“刚才上楼的时候,我还瞧见他了呢!”
小时女官有点讶异:“你可不像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啊,当时怎么什么都没说?”
案上摆着阿月浑子(开心果)。
阮仁燧抓了一把在手里,坏坏地说:“我就是专门预备着在人多的时候说这事儿,最大程度地让他难堪一下!”
剥开吃了一个,好香!
马上又给小时女官分了一把:“小时姐姐,你也吃,好吃的!”
小时女官心动不已,但还是婉拒了:“我心领了。”
她摸着自己瘦下去了的脸颊,特别顾影自怜地说:“只是我跟夭夭还在减肥,除了每天早晨出去跑一圈之外,饮食也得限制。”
小时女官看向窗外,语气少见地有些幽怨:“为了好好地享受这顿饭,我已经连吃了三天菜叶了……”
阮仁燧:“……”
正说着,伙计送了菜单过来。
小时女官接过来瞧了一眼,目光便亮了起来:“你还真别说,是跟我们神都的菜单不一样!”
她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开始点菜:“炙烤猪颈肉、香煎鲈鱼、白烩小牛肉——西式羊排是什么羊排?”
伙计带着一脸高深莫测地笑容,告诉她:“就是西都样式的羊排,神都跟东都都没有的特色……”
小时女官心想:神都跟东都都没有?
那更得尝尝了!
一大一小点了八道菜,然后美美地搓着手,专心致志地期待西式菜肴的到来。
如是约莫过了一刻钟,伙计们就陆续地开始上菜了。
好大一只圆盘,只摆了中间位置,相当标准的一个圆环。
猪颈肉摆成了牡丹花的模样,外边还有专门调制的绿色酱料,用以充当绿叶。
小时女官看了一眼,大为欣赏:“果然没在神都见过这样的菜式!”
阮仁燧也说:“是呢!”
两个人各自夹了一筷子,咀嚼几下,脸上的期待表情就慢慢地顿住了。
小时女官说:“味道上似乎是差了点意思……”
阮仁燧说:“我也觉得……”
八道菜一样样地被送了过来,每一道都很漂亮。
小时女官脸上的表情,却是越吃越狰狞。
阮仁燧放下筷子,摇头道:“不能说是不好吃,而是说似乎配不上那么响亮的名声……”
再一回头,不禁吓了一跳!
小时女官怒目圆睁,勃然大怒,叫伙计:“把厨子给我叫过来,这还好意思自称名厨?!”
为了这顿饭,我可是吃了整整三天的菜叶!
她悲怒交加:“我可以接受素菜难吃,清水豆腐难吃,可猪牛羊鱼凭什么难吃!”
为了这顿饭,我可是吃了整整三天的菜叶!
她怒发冲冠:“荤菜都做不好的厨子,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为了这顿饭,我可是吃了整整三天的菜叶!
春华楼的伙计:“……”
阮仁燧:“……”
……
小时女官在春华楼声讨厨子的时候,大公主正跟几个小伙伴聚在一起吃猪肚汤。
地点还是她推荐的呢!
大公主拍着胸脯,跟小伙伴们说:“老板跟我特别熟!”
拍完之后又有点小小的忐忑——万一崔十五娘把她给忘了,那可怎么办?
结果到了那儿之后,崔十五娘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还说:“带着朋友来的呀?”
给几个小姑娘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又笑眯眯地说:“我去给你们做个红糖糍粑吃,不要钱,是送给你们的!”
红糖糍粑!
说实话,在家里的话,几个小娘子吃饭都算是比较挑嘴的。
但这可是在外边呀!
外边的东西都是比家里的好吃的!
崔十五娘这么给面子,大公主倍觉脸上有光。
当下装出熟客经常来的样子,给小伙伴们讲:“我最早来的时候,店面还很小呢,现在都这么大了,想想也真是让人唏嘘呀!”
汪明娘跟庞君仪很崇拜地看着她:“宝珠,你懂得好多啊!”
大公主看似矜持地说:“还行吧,不太多!”
宋琢玉:“……”
嗐。
不多时,猪肚汤和红糖糍粑都被送上来了。
猪肚柔软又有嚼劲,汤水清鲜。
红糖糍粑软糯香甜,咬一口,扯出好长,吃得人心里边都美了。
这周遭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吃食店,午饭时候,香气弥散开来,饥肠辘辘的人闻着,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大公主美美地喝着猪肚汤,还跟崔十五娘说:“十五娘子,给我再做一份,我要带回去给我阿娘!”
其余几个小娘子被点了一下,赶忙举手说:“我也要!”
就连看起来最像大孩子的宋琢玉也不例外。
崔十五娘笑眯眯地答应了:“好好好,都给你们备上!”
这话才说完,庞君仪忽然向外看了过去:“你们有没有听见?”
其余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道:“听见什么?”
庞君仪有点犹豫:“好像有小狗在叫……”
不只是她,宋琢玉也说:“我也听见了!”
几个彼此看看,一起找了出去。
街上有只脏兮兮的小花狗,刚过成年人脚面高,大概是断了奶没多久,就被丢出来了。
这会儿它正摇着尾巴,殷勤又讨好地用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
它面前是两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正半蹲着身体,要用包子喂它。
但是包子太大了,它一口吞下去,实在是有点勉强,所以暂且僵持住了。
其余三个小姑娘还没有反应过来,宋琢玉就忽然间喊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她快步跑了过去。
其余几人虽是不明所以,但还是赶忙跟了过去。
黑一点的少年无所谓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喂狗咯,你不都看见了?”
宋琢玉却没有笑。
她板着脸,很严肃:“这只狗这么小,你的包子却这么大,你为什么不把包子撕开,而是一定要它整个吞下去呢?”
另一个少年说:“死丫头,关你什么事啊!”
汪明娘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
宋琢玉盯着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问:“是因为包子里面有东西吗?”
那少年撇了撇嘴:“真没意思。”
他随手把包子丢掉,叫同伴:“我们走吧,碰上几个多管闲事的丫头。”
包子骨碌碌地滚出去一段距离,停下了。
那只小狗赶忙小跑着追了过去。
大公主实在是有点好奇,快步跑过去,捡起来将其掰开……
那只小狗还在她脚下打转。
大公主又惊又怒:“你们怎么这么坏?居然往里边放针!”
其余几个小姑娘也都吃了一惊,旋即面露怒色!
另一个人说:“关你们屁事啊,又不是你们的狗!”
大公主猛地一挥手,那包子“啪”一声,径直砸到了他脸上:“你这个坏蛋!”
那少年冷不丁挨了一下,捂着脸痛呼一声,气急败坏:“死丫头,我看你是欠收拾……”
大公主怒冲冲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打一顿!”
到这里,这事儿其实还算是可以收拾的。
关键是这两个少年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因为父辈聚会,他们俩觉得无聊,偷摸跑出来透气的。
双方父亲闻讯赶来,惊怒交加:“神都重地,天子脚下,居然敢如此纵容家奴伤人,不管你们是谁家的孩子,这事儿都没完!”
大公主冷笑一声:“你也知道这是天子脚下?!”
我可是大公主!
当下一挥手,毫不迟疑道:“把他们俩也都给我打一顿!”
……
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地方刺史,上京来述职的。
另一个是兵部的郎中,因表兄上京,特来一聚。
然后就被大公主拎到一起,叫人给打了。
真正是难兄难弟。
圣上今天先是在舒伯瑶那儿挨了一发天雷——之前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原来罪魁祸首竟然是我儿子_(:з」∠)_
天都塌了!
尤其屈大夫还在这儿杵着,闻言还用那种异样的眼神瞧了他一眼。
圣上暗地里咬着牙,叫人火速把老太岁拎回来,他要兴师问罪!
屈大夫跟舒伯瑶状似若无其事地在一边说些云淡风轻的话。
还是孩子,他才三岁……
屈大夫还说呢:“大公主沉稳端方,言行有度,皇长子嫉恶如仇,秉性质朴,一动一静,相辅相成,这是天家之福。”
圣上想着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心里边勉强舒服了一点。
没想到紧接着就有人来禀:“陛下,公主殿下过来了,说是有事情想求见您。”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圣上这会儿让老太岁搞得有点忧伤,也想见见自己的小棉袄,便点头应了:“叫她进来吧。”
又微笑着跟屈大夫和舒伯瑶说:“仁佑今天有正事做呢,她跟几个同学,在街道上描碑石。”
屈大夫跟舒伯瑶免不得要夸奖几句。
真是少年有为呀!
字肯定写得不错吧?
陛下教女有方啊!
圣上心里边终于舒服了一点。
再一抬眼,就看女儿抱着一只好脏的小花狗,头发还有点乱地进来了。
下巴倒是抬得很高,精气神儿也很充沛。
进门来给他行个礼,而后中气十足地说:“阿耶,我在外边跟人打架了!”
圣上:“……”
屈大夫:“……”
舒伯瑶:“……”
圣上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大公主一点没有察觉到。
她雄赳赳、气昂昂说:“我让人把他们打了——他们的阿耶骂我,我就让人把他们也打了!”
她特别强调:“虽然我让人打人了,但是我感觉我没错,你凶我我也没错!”
圣上:“……”
完了……
怎么仁佑也开始老太岁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