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处道无从辩解。
要真是想解释这件事情,就得把多年之前发生的事情搬出来讲一讲,可是潘多拉的匣子一旦打开,就不是自己所能够关上的了。
他初入京师,最先做的就是跟岳家和一干故旧探知近年来神都城里发生的事情。
有哪些人家败落,又有哪些人家乘风而起,而哪些人又是最不能得罪的。
德妃与皇长子悍然在列。
而且还处在最为靠前的位置。
宠妃叠加上皇长子,buff拉到满了!
邹处道知道皇长子的分量和脾气,所以此时此刻,他选择不说话,只是刻意地面露窘迫,低头不语。
说多错多。
事实上,他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
阮仁燧不知他今日情状古怪的缘由,虽追着杀了几句,但到底也不能一气儿把人捅死。
大公主领着自己新近接收到的牛马,就近借用了礼部的几间房子来办自己的事儿。
她想得很妥帖——大部头的资料和数据都储存在礼部,将办公地点设置在礼部,可以省却跑腿和出入文书的手续,
礼部的石尚书有心吞下这方面的业务,对此自然大开绿灯。
大公主打头,阿好偕同,两个小姑娘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对于她们俩来说,这其实也是很宝贵的一次经历。
大公主开始学着驭人,而阿好也真正地开始接触和理解“权力”二字的意味和运转的过程。
大公主私底下悄悄地跟自己的小伙伴蛐蛐儿:“他们这些老人最虚伪了……”
这个“老人”指的是五十来岁的石尚书。
大公主虽然见了他也算客气,会点点头,称呼一声“尚书”。
可她心里边还记着呢,当初为了阿耶带谁去参加高皇帝祭的事情,石尚书还指摘过她。
她那么认真地做了一副特产疆域图出来,结果石尚书不仅没有夸赞一句,反而问那是不是她自己独立完成的!
真过分!
更讨厌的是他明明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之后再见到她,却都表现得很坦然,笑呵呵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公主起初想不明白——他怎么做到的呀?
尤其是在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后,石尚书又表现得特别主动,忙前忙后,十分配合。
搞得大公主迟疑起来:难道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坏了,他其实是个好人?
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帮自己呢!
她把这事儿告诉阿娘,惹得阿娘笑了:“仁佑,你还记不记得,先前咱们一起去韩王府看戏,那时候你问我,台上那个人是好的还是坏的?”
大公主点点头。
贤妃就说:“那时候我告诉你,人是很复杂的,现在其实也一样。”
她知道当初石尚书等人对于女儿的狙击绝不是无心之举。
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现在石尚书有心帮助女儿做成这件事情,是真心实意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贤妃把整件事情点破了,说给她听:“石尚书先前反对你,是为了他作为男人的利益,他现在帮助你,是为了礼部和他作为礼部尚书的利益。”
“仁佑,你要接受一件事情,那就是,天下很少有纯粹的好人,也很少有纯粹的坏人,人是很复杂的。”
“你要选择那个人身上你能用到的部分,忽视相对而言的缺点。”
大公主起初有点生气——如若真是这样,她辛辛苦苦地做了事情,不是反而给石尚书做了嫁衣?
可是阿好劝她从另一个角度去想这件事情:“仁佑,如果事情做成了,你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呀!”
大公主豁然开朗。
可这并不影响她私底下跟小伙伴儿蛐蛐人!
哼!
三人小团队里,大公主是镇山的虎,阿好是远见的鹰,阮仁燧是装饭的桶和划水的鱼。
譬如说现在,大公主和阿好在忙,他则背着手,状似若无其事地摸到了孟聪如身边去。
孟聪如下意识就要起身:“殿下……”
阮仁燧踮起脚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坐着,同时又小声问:“你认识邹侍郎吗?”
孟聪如脸上的表情有些迷惘:“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阮仁燧对此倒是不觉得奇怪,他只是又问了一句:“孟大书袋难道没跟你提过他?”
孟聪如脸色很古怪地看着他。
阮仁燧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难道说他提过,还是有什么别的?”
孟聪如迟疑着摇摇头:“不,那倒没有,我从没有听家父提及过此人。”
阮仁燧微觉疑惑:“那……”
孟聪如瞧着他,狐疑道:“我只是很奇怪,殿下怎么会知道家父的绰号,还叫得这么流畅?”
阮仁燧:“……”
阮仁燧现在成了害群的马,并且还露出了马脚。
阮仁燧随手抹了把汗,镇定自若:“别管!”
孟聪如:“……”
行吧。
……
披香殿。
等圣上忙完过去,阮仁燧带回来的那篮桑葚已经被分得光光的了。
圣上特别惊讶,问德妃:“岁岁也就算了,他是生来讨债的,你也没给我留?”
德妃:“……”
德妃短暂地心虚了一秒钟,然后回过神来,甜甜地道:“我留啦!”
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专门给你做了桑葚酒,说真的,做酒用的桑葚是最多的,我发誓!”
圣上觑着她,冷笑着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不是坏了烂了的,也不会给我!”
德妃:“……”
易女官眼瞧着自家娘娘头顶心虚地浮现出一排省略号来。
紧接着,就看德妃就像个出轨被捉到证据,狡辩不成之后开始胡搅蛮缠的渣男一样,恼羞成怒道:“你一天天的就知道胡思乱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圣上叫她给逗得笑了,倒是没再说别的,四下里看看,问:“岁岁呢?”
德妃暗松口气,赶忙道:“他跟仁佑一起出去做事啦。”
又看似抱怨,实则欣慰地道:“这小子年纪小,但主意可大呢,他做的事情,好些大人都做不到……”
圣上心想:冤种一天天地跟个高产土豆似的闯祸,牵起这个,拽出那个,这可真是一般人比不了的!
……
邹府。
邹处道见了失散多年的儿子,只觉得神清气爽,欣欣自得。
宁氏夫人预备着要出门,见他回来时候眉宇间的神态,都觉得奇怪:“我怎么感觉你这两日心情格外地好?”
她笑着说:“看这样子,公廨里的事情,似乎全都上手了。”
邹处道手里边那摞文书里头还夹着孟聪如近年来具体的相关履历,他急于了解这个失散多年的儿子。
听妻子如此言说,脸上不禁露了笑纹出来,随意地应了声:“是啊。”
便预备着要往书房去。
宁氏夫人叫住丈夫:“刚到神都的时候,不好张扬,现在眼瞧着也稳住了,还是得正经地宴一宴客,捎带着也让禾子见见人……”
邹处道心不在焉地道:“好,你安排吧。”
宁氏夫人瞧着他的神情,心下迟疑,顿了顿,才低声问:“你最近很忙吗?”
邹处道回过神来,向她晃了晃手里的那摞文书,捎带着握了握她的手:“我还有些事情得处置。”
又柔声说:“你做事一向妥帖,家里的交给你,我很放心。”
宁氏夫人听得心绪一软,反手拍了拍丈夫的手背:“你去吧,我回娘家去见见大嫂,神都城里的新贵们,咱们都不熟悉,还是得有个老成人帮着参谋参谋才成。”
邹处道应了声:“好。”
……
那边孟聪如下值归家,也问父亲:“阿耶,您认识邹处道邹侍郎?”
孟大书袋实在没有想到,居然会从儿子口中听到邹处道的名字!
猝不及防之下,他心头巨震,脸上也不由得带了点骇色:“你见到他了?”
孟聪如瞧着父亲脸上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起来:“看起来还真是认识啊。”
旁边孟太太原正在做绣活儿,见丈夫的嘴到现在都还张着,就悄悄地用针扎了他一下。
孟大书袋疼得一个哆嗦,扭头瞪了她一眼。
孟太太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做绣活儿了。
孟聪如有点好奇:“那位邹侍郎,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他很了解父母的操守,既然与邹处道相识多年,却从不提此人,更无来往,肯定是对方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
孟大书袋一时噎住了。
他很早之前就跟妻子商量过这件事情,上一代人的事情,不要告诉给下一代知道。
让聪如安生顺遂地过一辈子,就很好。
这也是他生母的意愿。
但是现在……
孟大书袋一时宕机,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孟大书袋和孟太太都是极开明的父母,所以孟家的孩子们有话也不会瞒着他们。
孟聪如就如实地说了今天的事情:“我看邹侍郎老是偷偷地看我,他又说与您曾经在青州读书……”
孟大书袋面有难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反倒是孟太太处变不惊,随手将针刺到绣面上暂且停住,叹一口气:“这其实都是我们这一代人之间的事情,要不是你遇上了他,我是不愿说的……”
孟大书袋听得心惊肉跳:“友松,你——”
孟太太叫他闭嘴:“你不说,我不说,聪如一点防备都没有,万一被邹处道骗了怎么办?”
孟聪如赶忙附和:“就是,就是!”
孟大书袋脸色涨红,意欲言语,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边儿孟太太再叹口气,瞧着室内只有自家三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告诉儿子:“那个邹处道,他好男色啊,聪如,你得离他远点。”
她痛心疾首,不忍回想:“起初你阿耶也不知道的,后来有一次喝醉了酒——他们俩曾经同在青州的书院读书,算是同窗。”
“你阿耶喝醉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间觉得动静不对,睁眼一看——邹处道脱了他的鞋袜,偷偷舔他的脚!”
“……”孟大书袋脑子里嗡地一声。
孟聪如大惊失色:“什么?!!”
“是啊,”孟太太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那时候看着挺好的一个人,谁知道……”
“那之后他就离开了书院,也跟你阿耶断绝了来往,之后金榜题名,竟然一次也没回过青州,他就是怕别人吐露出他的底细来啊……”
她又叹口气:“唉!”
孟太太叮嘱儿子:“邹处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又好男色,聪如,你千万要小心啊!”
“……”孟聪如默默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襟:“阿娘,我知道了!”
再看孟大书袋一张老脸且青且红,又觉得实在对不起老父亲。
早知如此,他打听这个干什么啊!
忽的回想起今天在吏部的时候,邹处道几次借着各种由头跟他说话,偷偷看他,看摸他的手……
孟聪如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想:他不是都娶妻了吗?
这怎么对得起人家?
……
孟聪如被借调去礼部做事的第二天。
邹处道还是没能按捺住,地寻了个时机,借着散步活动的由头,悄悄去看他。
一边跟礼部的孙侍郎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cue一下孟聪如:“聪如,你说是吧?”
他笑着去拍孟聪如肩膀。
孟聪如:“……”
孟聪如昨天没有这个想法,所以对于邹处道的接触,便觉得十分平淡。
但是听孟太太说完之后,再看邹处道刻意地接近和亲昵……
孟聪如从前总说小妹孟四娘子,不许她骂脏话。
但现在他也忍不住了。
孟聪如木着脸往旁边躲了躲肩膀,捎带着客气又不容拒绝地推开了邹处道伸过来的手。
他麻木又绝望。
……他大爷的,男同真恶心!
……
阮仁燧今天没有参与统计数据表的工作。
他有别的事情要做,也就是小孩子们最痛苦的事情——上补习班!
是古琴课袁太太的补习班。
袁太太跟德妃立了军令状,要教出来一个琴道第一!
阮仁燧:“……”
阮仁燧只能暗暗地叹气。
这很难评。
袁太太,我祝你成功吧。
好容易上完了课,他蔫蔫地背上书包,乘坐马车回宫,到披香殿一看,就见他阿耶也在这儿。
原本这没什么稀奇的,可是!
他阿耶手里边还捏着一枚红鸡蛋!
红鸡蛋!
阮仁燧一下子就想到了李九娘——是他上一世的同僚顺利出生,摆脱了生而丧母的命运吗?
如若不然,李家怎么可能有这个心情煮红鸡蛋?!
阮仁燧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有心想问,偏碍于他阿娘还在,又没法儿畅所欲言。
只是即便如此,也不影响他的欢喜。
阮仁燧哒哒哒小跑着一路过去:“阿耶,哪儿来的红鸡蛋?是给我留的吗?!”
他像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拍了句彩虹屁:“阿耶,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阿耶!”
虽然有过小小的不快,虽然曾经父呲子啸过,但阿耶帮他改变了李九娘的命运,那就是好阿耶!
不管黑耶白耶,能做事的就是好耶!
圣上还记得桑葚的事儿呢,当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手上轻盈又随意地将那枚红鸡蛋往上一抛:“哦,你说这个啊……”
他好整以暇地说:“这可不是给你吃的,是人家分了些给小时,我路过瞧见,觉得有意思,小时又给了我一个。”
“我凭本事要来的红鸡蛋,为什么要给你吃?”
阮仁燧:“……”
阮仁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阿耶!
顿了顿,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收敛起来,转为轻蔑。
“哦哦哦,不给我啊……”
阮仁燧呵呵一笑:“其实也没有很想吃。”
阮仁燧说:“难道我堂堂皇长子,还会馋一个普普通通的红鸡蛋?阿耶,你真有意思!”
阮仁燧说:“红鸡蛋……呵,挺一般的吧!”
德妃不明所以,但是无条件站儿子,皱眉说圣上:“你老逗岁岁干什么呀?”
又哄自己的乖宝:“别理你阿耶,阿娘让人给你煮红鸡蛋,煮一锅!”
圣上在旁凉凉地道:“自己煮的红鸡蛋,跟别人送的红鸡蛋,那可完全不一样……”
阮仁燧:“……”
阮仁燧当场破防:“阿耶,你真的很装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