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脑海里闪现过“医生”两个字之后,骤然间想起了不久之前才见过的那位公孙娘子!
太医们解决不了的病症,她却能够解决,那眼下阿好的病症,她是否也有能力解决?
外头德妃侍奉着圣上更换朝服,他马上就要往太极殿去了。
阮仁燧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响亮地叫了声:“阿耶!”
外头圣上和德妃一起看了过去。
德妃叫了声:“岁岁,你这么早就醒了?”
阮仁燧迅速穿上鞋,跑到外间去,拉住他阿耶的衣袖,又叫了声:“阿耶!”
他眼睛亮亮的,饱含希冀地问:“可不可以请那位公孙太太来给阿好看看?说不定她会有办法呢!”
德妃听得云里雾里:“公孙太太是谁?”
一边说,一边低头替圣上束好了腰带。
圣上神色平淡,垂下眼眸,瞧着自己的好大儿,问他:“我之前跟你说过,公孙家是太宗一脉的拥趸,而我们这一支,则是世宗皇帝的后人,你还记不记得?”
阮仁燧微微愕然,继而点了点头。
圣上便继续道:“你知道我请她千里北上,来给褚继津续命,是一个多大的人情吗?”
褚继津是他看好的可以承前启后、稳定朝局的人物。
为了他,付出这个代价,值得。
但是为了阿好……
不值得。
阮仁燧眼睛里的光芒瞬间就暗淡了。
德妃不知道公孙太太是谁,只是听圣上提起了太宗皇帝和世宗皇帝,就知道来历不小,见他神色肃然,就悄悄在儿子手上捏了一把,让他别说了。
阮仁燧耷拉着头,默默地坐了回去。
宫人们无声而默契地摆了膳食。
德妃在一边儿布菜,瞧一眼圣上脸上的神色,再看看郁郁不语的孩子,就状似很好奇地问:“那位公孙太太,是个很厉害的大夫吗?”
圣上掀起眼帘来瞧了她一眼,应了一声。
德妃就说:“要是专程为了阿好,千里迢迢叫人家来,那真是个大人情,可她现下都已经到神都了呀,再进宫一趟,不就是捎带着的事情?”
宫人们送了香菇鸡肉粥过来,德妃挽起袖子来盛了一碗,送到圣上面前去:“请人帮忙,要欠的是人情债,可请大夫上门看诊,就是做买卖了嘛。”
她说:“来与不来,是那位公孙太太自己的选择,咱们都没话说,只是找与不找,就是咱们自己的事儿了不是?”
圣上吃一口粥,紧跟着叹了口气:“我可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阮仁燧屁股底下就跟有根弹簧似的,马上跳起来了:“我知道,我知道!”
公孙太太住在钱妈妈所在的吉宁巷!
他眼巴巴地看着他阿耶。
圣上慢条斯理地吃粥,也不说话。
德妃看得心急,抬腿在这儿傻孩子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傻了吗,快去呀!”
阮仁燧反应过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圣上觑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你们娘俩儿也是操心的命……”
略微顿了顿,又叫宋大监:“让荆无功跟着他们。”
德妃坐了下去,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她也累了。
她说:“不是为了阿好,也是为了岁岁,不想让他失望。”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出了宫门,因事态紧急,都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各自叫一名骑马的禁卫带着。
去哪儿?
去吉宁巷!
五月将明未明的清晨,尤且还带着些许凉意,但神都的街头巷尾,早已经升起了炊烟,人声鼎沸。
阮仁燧听见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噗通,噗通。
他心想:一定要来得及啊!
一路催马来到了吉宁巷,阮仁燧瞧见了那从熟悉的紫藤花瀑布。
他心头生出了短暂的亲切,紧跟着就是慌乱和无措……
他只知道公孙太太住在吉宁巷,但是并不知道具体的地址!
阮仁燧真恨不能找个榔头对着自己的脑袋来一下——怎么老是容易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正思忖着该如何解决这事儿呢,去找钱妈妈问问?
哪知道骑马带着他的荆校尉什么都没说,催马走进巷子里,转了几站,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阮仁燧头顶缓缓地冒出来一个“?”。
荆校尉却已经下了马,伸臂将他接到地上,紧接着走上前去,叩响了铜环。
阮仁燧心想:他怎么知道公孙太太住在这里?
阿耶都说不知道!
大公主倒是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叫同乘的禁卫接下来,焦急不已地搓着手:“快点开门呀!快快快!”
门内的人没叫他们久等,不多时,庭院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首先是门栓拉开的声响,紧接着吱呀一声,公孙太太睡眼惺忪地露出了半边身子。
……
瑶光殿。
阿好清醒过来,已经是这天傍晚的事情了。
吴太太守在边上,看她睁开了眼睛,一时间又哭又笑:“阿好,你可算是醒了!”
不只是问诊的太医,公孙太太也说这病有些微的传染性,尤其是针对小孩子。
吴太太虽说是成年人,但别忘了,她这回进宫,还有更要紧的一个任务——陪伴田美人生产。
皇后原本是想着找两个医女在这儿照顾阿好,叫吴太太陪着田美人的,只是被田美人给拒绝了。
“叫我阿娘去陪着她吧,我不打紧。”
田美人红着眼眶,哽咽着说:“阿好要是有个万一,好歹还有亲娘在边上守着,不然就她自己,多害怕……”
朱皇后便依从了她的意思。
公孙太太诊脉之后,又给施了针,一副药煎好了灌下去,阿好又吐了一次。
吐完之后,脸色倒是好了一点,再过了一刻钟多,烧也暂且退下去了。
消息传到外边去,众人都松了口气。
阿好只觉得头疼,嘴唇发干,喉咙里一阵一阵地发苦,好像被火烧过似的。
吴太太将早就备好的温水喂给她喝,哽咽着说:“儿啊,你真是吓死娘了!”
又说:“太医来了好几个,都说是没办法,最后还是皇长子和大公主出宫去请了一位神医进宫,才把你救过来的……”
阿好小猫似的喝了几口水,声音虚弱,断断续续道:“原来是岁岁和仁佑帮我找的大夫?”
吴太太哭着应了声:“是啊。”
阿好的病是有可能会传染给小孩子的,朱皇后不许大公主到近前去,至多只许隔着窗户说句话。
就这样,还再三强调:“就说一句,说完就赶紧回来。”
大公主点头应了,叫人领着到窗外去,深吸口气,不知怎么,忽然间有点想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大声说:“阿好,对不起——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阿好初听一怔,回过神来,嘴角一弯,眼睛紧跟着亮了起来。
她沙哑着声音,应了声:“好!”
……
崇勋殿。
圣上在前头太极殿上朝,阮仁燧在外边打量先前带着自己出宫去寻公孙太太的荆校尉。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阮仁燧心想:荆校尉为什么会知道公孙太太住在那儿?
他都不知道!
他阿耶也不知道!
这也太古怪了一点吧!
阮仁燧不懂就问:“荆校尉。”
荆无功垂眸看他,恭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阮仁燧就问他:“你怎么知道公孙太太住在那儿?”
“哦,”这位年轻的禁军校尉就云淡风轻地说:“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她住在那儿,所以就知道她住在那儿吧。”
阮仁燧:“……”
阮仁燧怒了:“你觉得我听不出来你在饶舌是不是?”
荆无功哑然失笑,还没言语,那边宋大监已经过来了。
“小殿下,您怎么来了?”
他自然而然地切走了话题:“瑶光殿那边怎么样啦,阿好小娘子现下如何?”
阮仁燧心想:看起来,阿耶好像知道荆校尉跟公孙太太之间的关系。
如若不然,宋大监也不会这么恰到好处地过来打断他啊!
他悻悻道:“应该是好多了吧?朱娘娘不许我们过去……”
等到圣上下了朝,阮仁燧第一时间溜达着过去打探消息了。
圣上果然知道这事儿:“不奇怪啊,他们早就认识了……”
阮仁燧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当下娴熟地一抬屁股,盘腿在椅子上坐下了:“不是说公孙太太是千里迢迢上京来的吗?”
“是啊,”圣上随意地应了一声,紧接着道:“但她之前也是到过神都的嘛。”
阮仁燧明白了:“那荆校尉……”
圣上理所应当地看了自己的笨蛋儿子一眼,说:“是美男计啊,我想看看他能不能把公孙太太拉拢到我们这边来的。”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成功了没?”
圣上露出了很遗憾的表情:“他真没用,白长了副好皮囊。”
阮仁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当下有点别扭地看了他阿耶一眼,说:“阿耶,其实你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坏,不然那时候就不会让荆校尉跟我们一起出宫了……”
圣上大吃一惊,关注点跟他完全不一样:“什么,我表面上看起来很坏吗?”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阿耶,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他扭头就走。
走出去几步,又回过身去,气呼呼地道:“我今天将不会给你一个好脸色!”
圣上哈哈大笑,在后边叫他:“岁岁?”
阮仁燧置若罔闻,头也没回的跑掉了!
……
披香殿。
阮仁燧这匹小马前脚才回去,后脚就被德妃用笼头拴住,不许出去了。
“安安生生在这儿待着吧,端午之前,不许再出去乱跑了!”
德妃叫阿好的这场急病给吓着了。
阿好的体格看起来那么健壮,气色也不错,都八岁了,早立住了!
忽然间来了场病,就倒下了。
要不是那位公孙太太手段高明,怕早就回天无力了。
德妃颇觉心有余悸。
阮仁燧知道他阿娘不放心,也没跟她拧着干,而是老老实实地应了,反正距离端午也就是这么几天了。
德妃看他乖乖地听话,也不闹腾,就有点懊悔。
她觉得自己之前说话太急太凶了。
当下摸了摸儿子的头,跟他承诺:“也不是成天地拘着你不许出去,再过两天,寻个暖和的时候,咱们出去游湖,摘荷花去!”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马上就应了声:“好!”
统领后宫是朱皇后的事情,德妃无需去操心,倒是先前说端午节预备着吃五黄,这会儿得空,就正经地准备起来了。
不好吃独食的,既然准备了,宫里边各处基本上都得有一份,人家吃不吃是一回事,德妃给不给是另一回事。
所谓的“五黄”,指的是黄瓜、黄鳝、黄鱼、咸鸭蛋黄和雄黄酒。
“这其实不是徐州的风俗,是越州那边儿的——你外祖母的娘家就在越州。”
德妃脸上显露出几分怀念之色来:“唉,说起来,从前在家里,都是你外祖母领着我们几个孩子一起操持这事儿的……”
燕吉送了制备好的单子来叫德妃过目,她挨着扫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就叫照着这成例去操办了。
接下来的两日,宫里边异样的安宁。
阮仁燧被拴着不能出去,大公主也是一样。
倒是瑶光殿那边儿每晚都有消息过来,说阿好一日好过一日。
田美人知道公孙太太是皇长子和大公主专门出宫去请的,也领受了他们的人情,送了很厚重的一份礼物过来。
德妃忖度着,估计是出了血本。
田美人给,她就收了——本来也该收啊,那神医可不是我们岁岁给请回来的吗!
只是叫燕吉将这份礼物归置到儿子的账本上。
打阮仁燧出生开始,德妃就叫人给他做账,太后娘娘和圣上赏赐给他的东西都记在上边,清楚明白。
圣上前朝也有事在忙,这几日都没进后宫,德妃跟儿子一起猫了两日,都觉得有些无趣,觑着这日天气正好,索性领着孩子出去游太液池了。
今年的五月较之往年并不算很热,太液池的荷花零星地开了一些,更多的还是圆鼓鼓的花苞。
不过即便如此,也是很美丽的。
那澄澈的碧水与风中摇曳的细柳,重叠花瓣的亭亭玉立的荷花上停驻着蜻蜓。
荷花的叶子那么大,绿得那么有精神!
连荷叶上没被日光烘干的露珠,都是那么地俏皮可爱!
德妃乘坐了一艘可以容纳十余人的画舫,起初还在外边吹风,坐了会儿就觉出不对来了——蚊虫太多了!
她叫儿子:“岁岁,走,咱们进去,不在外边儿看了。”
他们娘俩儿细皮嫩肉的,蚊虫不叮他们叮谁?
一起进了画舫里边,隔着窗户赏花。
易女官取了一点驱虫的香膏,动作轻柔地涂在阮仁燧的手腕上,也觉无奈:“天一热起来,蚊虫就多了,又是在水面上,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又说:“太液池的人每晚都会点灯吸引蚊虫,灭杀掉一部分,只是没办法,这地方太大了,灭不尽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等到了傍晚,阮仁燧吃完饭后,就带着他的捕虫网,跟他阿娘说要出去溜达溜达。
德妃先前还提心吊胆,经历了两天的安宁之后,也放松下来了。
看他扛着只捕虫网,还以为他是要去捉蜻蜓,就嘱咐保母们:“紧紧地跟着他,仔细着别掉进水里去,隔一会儿给他涂点驱虫膏……”
末了,又板着脸说儿子:“捉到了就早点回来,总在外边乱晃,当心野狼把你给叼走了!”
阮仁燧按捺住满心激动,嘴上老老实实地应了。
这时候过去,太液池那边果然已经亮起了灯。
无数只飞虫在傻乎乎地扑火。
阮仁燧叫人去问管太液池的内侍要了盏引虫灯,末了,又很耐心地开始调整捕虫网的位置和摆放机窍。
期间不免要被蚊子叮几口。
阮仁燧耐心地等待蚊子自投罗网。
期间继续被蚊子叮。
阮仁燧由衷地表示,做坏事的时候,再怎么辛苦,都是心甘情愿的!
阮仁燧成功捕获若干只蚊子与三只瓢虫。
阮仁燧放走了无辜瓢虫,同时再次重申:做坏事的时候,再苦再累,都是心甘情愿的!
……
崇勋殿。
宋大监看皇长子捧着一只蒙着布的笼子过来,就赶忙迎上前去了:“小殿下,这么晚了,怎么有空过来?”
阮仁燧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答反问:“阿耶干什么呢?”
宋大监就说:“陛下还在跟政事堂的宰相们议事呢,快结束了,马上就要散了……”
“哦哦哦,”阮仁燧一边应声,一边迈着小步子走了进去:“那真是太好啦!”
宋大监紧随其后,禁不住追问了句:“您手里边拿的这是……”
阮仁燧挺胸抬头,铿锵有力道:“是孝敬阿耶的好东西!”
宋大监还在迷糊,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正巧这会儿里头宰相们议事结束,走出门来,也听见这话了。
闻相公就笑着说:“皇长子殿下真是仁孝,有好东西知道拿来敬奉给父亲呢。”
裴东亭也觉唏嘘:“才三岁就有如此风范……”
他悄悄跟几位同僚嘟囔:“我家大郎三岁的时候,叫嚣着说有一天他要把我变成毛毛虫一脚踩死!”
宰相们听得忍俊不禁。
御书房的门还开着,圣上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还有些纳闷儿:“岁岁来了?他来干什么?”
阮仁燧就以一种特别天真、特别稚气的语气,小跑着进去,很活泼地叫了声:“阿耶!”
他天女散花似的撒出来一团乌云般的蚊子,同时孺慕不已地道:“看,我给你捉的萤火虫!”
圣上:“……”
圣上木然地看着满屋的蚊子乱飞。
嗡嗡嗡嗡嗡嗡。
四处都是蚊子震动翅膀的声音。
不是小孩变坏了……是坏人变小了!
圣上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问他:“岁岁,你的萤火虫怎么不亮啊?”
阮仁燧露出了一点惊愕的表情,再回过神来,马上就红了眼睛。
他孝里藏刀:“对不起阿耶,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再也不敢了……”
圣上:“……”
外头宰相们原本都走出去了,闻声不免又回来劝说一句。
“皇长子毕竟还是个孩子……”
“虽然办错了一点小事,但一番孝心总归是真的。”
“大过节的……”
圣上:“……”
哄堂大孝了家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