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强忍着伪装出端庄持重的样子,同费家的女眷们辞别。
又同韩王妃辞别。
一直到登上马车,且马车也开始向前行进之后,她才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岁岁,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妃眼睛里亮闪闪的:“费家那个小郎君,真的对夭夭有意?!”
“是呀!”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把事情首尾讲了,末了又毫不客气地道:“阿娘,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啊——要不是我劝你带小姨母进宫,小姨母能认识小时女官吗?”
“要不是认识了小时女官,小姨母会去海棠诗会吗?”
“不去海棠诗会,当然也就见不到费文英,更不会被他一见钟情啦!”
德妃给足了儿子情绪价值,彩虹屁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的往外拍:“是呀,这可都是你的功劳,真是帮大忙啦!”
这么说着,又忍不住美滋滋地在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我们聪明的可爱岁岁!”
一整套流程走完,才问了句:“之前你们俩到底说了些什么?”
阮仁燧就把跟费文英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讲了。
德妃听完就急了:“你都答应他不往外说了,怎么还是说了?”
她知道费家的门楣高,一下子把事情掀开了,抛到费家女眷们的面前去,总有点提心吊胆。
她怕费家人不中意自己的妹妹,想方设法地阻拦费文英。
阮仁燧却说:“就是要把事情揭开才好呢!”
他对着德妃,侃侃而谈:“咱们是要给小姨母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不仅这个人自己得靠谱儿,他的家人也得靠谱才行啊!”
“要真是只有费文英自己一个人乐意,费家其余人都不乐意,就算是这事儿真的成了,难道小姨母就能快意了吗?”
阮仁燧说得头头是道:“趁早把事情揭开,费家要是乐意,就叫他们两个接触一下试试看,要是不乐意,那估计也不会有后续了,小姨母现在又还不认识他,咱们也没什么损失嘛!”
这时候就看出德妃跟费文英之间的区别了。
听儿子巴拉巴拉说了这么多之后,德妃一点都不觉得三岁小孩儿这么能侃不对劲儿,她只觉得骄傲又自豪!
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岁岁,你真是太聪明啦!”
把阮仁燧给美得呀,都要找不着北了:“费家是不错,但咱们也不至于上赶着呀,这才多久?小姨母就在宫里交到了小时女官这个朋友……”
德妃赶忙道:“今天又跟着参与海棠诗会的几个女郎一起吃饭去了,说不定也能跟她们做朋友呢!”
阮仁燧兴奋地说:“我看今天的事情一出,俊贤夫人是很欣赏小姨母的!”
德妃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了:“我看今天的事情一出,韩王妃也挺欣赏夭夭的!”
阮仁燧越说越高兴:“小姨母读书之后,真的长进了不少呢!”
看妹妹越来越好,德妃由衷地高兴。
这会儿听儿子这么一说,她也跟着美起来了:“以后,说不准夭夭也会是大才女!”
阮仁燧马上就乐颠颠地给她捧场:“大才女的姐姐!”
德妃笑眯眯地叫他:“大才女的外甥!”
阮仁燧:“嘿嘿嘿!”
德妃:“嘿嘿嘿!”
明明都是还没影的事儿,可只是想想,娘俩儿就自顾自地飘飘然起来了。
马车辘辘向前,大概是因为地面不够平整,短暂地颠簸了一下,惹得那车帘随之震荡,短暂地闪现过街上的一角。
德妃忽然间“咦?”了一声:“是林尚宫。”
阮仁燧一扭头,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哪里?”
德妃指给他瞧:“刚刚过去的那辆马车,上边坐的就是林尚宫。”
那辆马车的车帘是束起来的,没被放开。
再瞧一眼,又觉得有点奇怪:“那边既不是皇城所在,也不是林府所在,她过去干什么?”
母子俩短暂地对视了一下,而后在相同大脑内核的驱动下,做出了相同的决定:“瞅瞅去!”
……
林尚宫进了茶室的门,穿过一楼热闹的言笑,在说书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当中,轻声询问招待的茶博士:“我与褚小娘子相约在此碰面,她可到了吗?”
茶博士赶忙应声:“褚小娘子已经到了,您随我来。”
当下做了个请的动作,领着林尚宫往褚小娘子所在的静室去了。
对于林尚宫来说,这邀约来得稍显突兀,只是对比着那场将近的婚事,好像也不算十分突兀了。
她同褚侍郎,是在宫里边认识的,因为差遣和职位的缘故,平日里反倒是在宫里见得更多。
他们俩在相识之前,都成过一次婚,也都在这次婚姻里留下了一个女儿。
林尚宫的女儿今年十九岁,在国子学做直学士,虽然还没有成家,但也不需要林尚宫操心她的日常起居了。
褚侍郎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已经定了亲,马上就要出嫁了。
在孩子们的问题上,林尚宫和褚侍郎存在着一定的默契。
两个孩子都已经大了,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没必要非得拧着她们改口称娘叫爹,甚至于继母继父都没必要跟继女相熟。
孩子跟父母,两代人都各有各的生活。
所以一直以来,林尚宫没见过褚小娘子,褚侍郎也没见过林尚宫的女儿何小娘子。
几日之前,褚小娘子忽然间给林尚宫送信,希望见她一面,林尚宫便下意识地以为她是因为出嫁在即,不放心自己的父亲。
林尚宫知道,褚侍郎有着心悸的毛病,偏偏他喜欢夜里读书,总是睡得很晚。
结果才刚碰面,褚小娘子说的第一句话,就全盘推翻了她的设想。
离开霞飞楼之后,褚小娘子重新补妆,换了一身衣裙,在此严阵以待。
说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面对面地跟林尚宫说话。
褚小娘子正襟危坐,神色肃然:“林尚宫,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林尚宫短暂地一怔,旋即便意识到来者不善。
她笑了笑,语气温和,如一位对褚小娘子敌意无知无觉的寻常长辈:“当然可以了。”
褚小娘子便点点头,暗吸口气,而后微微一笑:“我知道林尚宫打算跟我阿耶成婚——我可以不反对这桩婚事,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林尚宫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讶异。
紧接着,她又一次笑了。
这一次的笑容,较之最开始那一次,要真实很多。
林尚宫由衷地问她:“是什么条件呢?”
褚小娘子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语气倒是很坚定:“你们可以成婚,但是不能有孩子!”
林尚宫听得挑了下眉,讶然道:“为什么不能呢?”
褚小娘子料定她不会轻易松口,所以早早就打好了腹稿,这时候前脚问完,后脚她就有条不紊地讲了出来。
“林尚宫,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不适合再生孩子,我这么说,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又说:“据我所知,你并没有兄弟姐妹,我阿耶也是如此,如果你们俩真的有了孩子,不会觉得这个孩子很可怜吗?”
“我阿耶今年都已经四十岁了,如果你们真的有了孩子,等他长大成人,你们俩都该多大年纪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他还没有长大,你跟我阿耶就不在了,到时候谁来管他?我吗?”
褚小娘子脸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今年也才十七岁,马上就要出嫁了,怎么可能顾及得上娘家的弟妹?不行的。”
她做出了最终的结论:“我觉得,你们不适合再生孩子了。”
林尚宫定定地看着她,慢慢的,好笑且由衷地惊呼了一声:“我的天呐……”
她看着褚小娘子,好像是成年人在看着一个幼稚且愚蠢的孩童。
褚小娘子被这种目光刺伤了。
她眼睛里含着一点愠怒,强忍着没有发作:“林尚宫,你这么说话,是什么意思?”
林尚宫觑着她,慢悠悠地笑了起来:“没什么意思。”
褚小娘子勃然变色:“你是觉得我很可笑吗?”
林尚宫语气温和如初:“我没有这么说。”
褚小娘子忍不住道:“可你脸上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林尚宫定定地瞧着她,感觉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在底下人胆战心惊地告诉她,说德妃让人取走了朱皇后亲蚕礼要用的发冠……
一直以来,褚侍郎跟她形容的女儿,是娇憨可爱的。
这话林尚宫现在信了一半儿。
她是真的觉得褚小娘子很可爱。
蠢得可爱。
林尚宫想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出来。
褚小娘子叫她笑得恼怒不已:“你看不起我——你这是在侮辱我!”
褚小娘子厉声问她:“我说的条件,你到底答不答应?!”
林尚宫没理会她,笑得停不住。
褚小娘子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在这儿待不下去了:“你等着!”
褚小娘子说:“我要去告诉我阿耶你的真面目!”
说完,都没给林尚宫反应的时间,就气恨不已地出去了。
林尚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褚小娘子,这下你真要完蛋了。
你阿耶他完完整整都会是我的了。
又觉得很不可思议。
原以为天地造物,宫里边有一个德妃就很了不得了,没想到宫外还有褚小娘子这样的旷世奇才……
再一想:褚小娘子还不如德妃呢!
起码德妃不会去跟圣上说:你不能再跟别人有孩子,这是为了你好!
林尚宫轻叹口气,叫人先去医馆取几副褚侍郎平日里喝的药,就地煎了,这才叫人赶着马车,往褚家去。
等她们俩都走了,德妃跟阮仁燧才鬼鬼祟祟地从旁边静室里出来。
母子俩对视一眼,眼睛里不约而同地闪烁着震惊与不解。
德妃很少这么钦佩别人的,但是现在么,她由衷地觉得——褚小娘子是个人物!
阮仁燧也惊愕不已:“跟林尚宫硬碰硬,她怎么敢的呀!”
林尚宫是谁,从籍籍无名的小宫女一路爬到正五品尚宫,而后被圣上钦点为太常寺少卿的狠人啊!
这两条履历,全是干货,没有一点水分!
跟她斗,还斗得这么浅显,这么令人不忍直视……
……
娘俩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唏嘘与感慨,还有点吃瓜吃饱了的心满意足,大手牵着小手,啧啧着往楼下去。
茶楼本就是喧嚣热闹之地,底下还有说书人和玩杂耍的轮流上阵,以招揽客人。
神都城里的富贵闲人们拎着鸟笼来此消磨时间,聚会亲朋。
各书院的学生们在这儿静坐,看看书,亦或者随手写点东西。
也有三三两两的女郎亦或者已婚妇人在此小聚,吃吃点心,嗑个瓜子儿,听一听新近的热闹,享用一下清闲的午后时光。
阮仁燧跟德妃还没从楼梯上下去,就听底下传来一阵嘈杂。
男女惧怕的惊呼声夹杂在桌椅挪动的响声之中,仿佛是生了什么乱子。
德妃心头一跳,第一时间停下了脚步,将儿子拉到身后,保护起来。
侍从们反应更快,早已经不动声色地守在了楼梯的上下两端。
阮仁燧听见底下有人在叫,还有道女声,在慌忙劝说:“七爷,七爷!您是贵人,没得跟我这个小人物较劲,倒是失了您的身份……”
又说:“楼上有雅间空着,我伺候着您上去坐坐?”
阮仁燧心想:大概是茶楼的老板。
又想:七爷是谁?
紧接着,他听见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称心娘子,你觉得我用不起你们家的包间还是怎么着?”
阮仁燧只听声音,都觉得称心娘子必定是在点头哈腰:“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想啊!”
又说:“只是您这爱宠宝贝,放在外边,叫我这些不长眼的伙计惊了可不是小事儿,楼上多得是空置的雅间,您二位一起去歇歇脚……哎呀!”
称心娘子这话都没说完,就是一声夹杂了恐惧的惊叫!
德妃实在是很好奇,禁不住向下一步,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阮仁燧也很好奇,同样禁不住向下一步,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德妃反手把他的脑袋给按了回去:“你别看,不安全!”
阮仁燧郁郁道:“……那你怎么还看?”
德妃随口道:“大人能跟小孩儿一样?”
探头瞧了一眼,她猝不及防地惊了一下,惊叫一声,猛地缩回身来,心有余悸地捂着心口。
阮仁燧实在是很好奇,从楼梯上向下两步,探头去瞧,一眼便见楼下站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脸上白胖,肚子凸起来一点,醉醺醺的,手臂上盘着一条花蛇,正吐信子。
阮仁燧定睛瞧了几眼,心想:哟,原来是他!
那白胖子旁边还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想必便是之前与白胖子说话的称心娘子,她脸色苍白,强挤出来一点生意人的和气,脸上带笑。
七爷方才用那条花蛇吓了她一下,看她后退几步,面容失色,不禁哈哈大笑,洋洋得意:“怕什么?它又不咬人!”
那妇人只得赔笑:“七爷,我领着您上楼去坐……”
几位女客在这儿待得胆战心惊,放了茶钱在桌子上,悄悄从后边绕着,打算离开。
七爷察觉到了,却只作未觉之态,等她们瑟瑟地路过自己身后,忽然间转身一扑,将手臂上那条花蛇往前一送——
女客们惊声尖叫,狼狈逃离。
七爷满脸坏笑,抬脚用力往地上一跺,做出追逐的声音来,有个客人都跑出去了,又给惊了一下,脚下一歪,摔在了地上。
茶楼老板见状,赶忙快步去扶。
七爷乐得后退几步,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也是这么一退,叫他注意到楼梯上还站了几个人。
尤其还有个头戴帷帽的妇人。
他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就要过来——
阮仁燧不怕虫蛇,也知道底下侍从不会叫他过来,丝毫不怵,但是德妃是真的害怕!
那可是蛇啊!
她看一眼就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阮仁燧就觉得攥住自己小手的那只大手隐隐地在发抖,又好像忽的反应过来了似的,要把他往身后拉,紧紧护住。
阮仁燧回过神来,当下向前一步,挡在了母亲身前,同时出声喝道:“不准过来!”
七爷坏笑着说:“别怕,我都说了,它不咬人……”
阮仁燧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说:“再往前走一步,我叫人干死你!”
七爷:“……”
七爷叫这话震得酒都醒了三分:“你,你说什么?!”
阮仁燧当然不会再去重复一遍已经说过的话,这死胖子算老几,他也配!
阮仁燧叫人陪着德妃上楼:“阿娘,你再上去坐一会儿,避开点,我收拾他。”
又叫刚刚安置了摔倒女客,折返回来的称心娘子:“找人送壶热茶上去,叫我阿娘暖暖身子,定一定神。”
称心娘子不动声色地瞧一眼七爷,再瞧一瞧这位年幼的客人,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没叫伙计过去,她亲自提了壶茶上楼。
茶楼里的其余客人瞧了一场热闹,再见这一上一下、一小一大两人隐隐地有了点针锋相对的意思,都觉得这事儿开始有意思了。
七爷起初只是存了点恶作剧的心思,这会儿叫一个小孩儿当众下了面子,不禁有些恼了。
脸面上下不来,就得往回找补:“你是谁家的孩子?口气真够大的……”
阮仁燧当然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这狗东西算老几,他也配!
阮仁燧沉着脸,叫人过来:“把这死胖子的裤子扒开,帮他把那条不咬人的好蛇塞进去!”
这话落到地上,众人齐齐为之一震。
别说是七爷,随从的大内高手都给镇住了。
七爷还没有发声,领头的侍从就先发声了:“小郎君……”
阮仁燧对上他的视线,确定以及肯定地说:“就这么干,之后再有什么事儿,我担着!”
侍从们暗吸口气,领命应声,一撸袖子,走上前去。
七爷吃了一惊,看一眼围上来的几名劲装汉子,脸色大变,就要开始反派被打脸后的经典一问:“你知道——”
阮仁燧两手插腰,气势汹汹,零帧起手:“王八蛋,你知道我是谁吗?!”
七爷:“……”
阮仁燧两手插腰,气势汹汹:“敢得罪我?有你的好看!”
七爷:“……”
七爷被打蒙了,呆滞几瞬之后,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我可是——”
“你是个屁!”
阮仁燧用力“呸”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施法。
他鼻孔朝天,趾高气扬,轻蔑之情溢于言表:“跟我摆身份——连你爹我都不认识,你能有多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