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盯着褚侍郎看了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曾经见过这个人!
先前有一回,他跟大姐姐都跟自己阿娘闹了点不愉快,当天晚上一起跑到太后娘娘宫里去了。
在那儿跟梁小娘子玩躲猫猫的时候,这个人拉开桌布,叫他进去藏着……
他悄悄问宋大监:“这是谁呀?”
宋大监同样悄悄地告诉他:“这是门下省的褚侍郎。”
略微一顿,又说了个他可能更清楚的称呼:“小殿下知不知道林尚宫订亲了?这就是林尚宫未来的夫婿。”
阮仁燧豁然开朗。
原来就是他啊!
他对褚侍郎的印象很好,相貌儒雅,风度翩翩,还会哄小孩儿玩!
再一想,又觉得有点恻然。
记忆里,褚侍郎的寿数好像也不算太长,死后妻女还闹得对簿公堂……
褚侍郎对于这小孩儿的想法一无所觉,领着圣上和德妃几人进去,先去寻了俊贤夫人,第一时间把这几颗尊贵的烫手山芋丢了出去。
俊贤夫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手持一把华丽的孔雀羽扇,神采飞扬,长袖善舞。
她见圣上白龙鱼服,就知道他不愿声张,当下客气地行了个常礼,又亲自领着他们四个人上楼。
今日海棠诗会,实在是一场盛事,她早就预备着有贵客骤然来访,所以提前叫空置着几间屋子预备着,这会儿可不就用上了?
相较于一楼的嘈杂和喧闹,二楼相对要僻静许多,视野也好。
俊贤夫人走到视野最好的那一间外边,伸手将门打开,请圣上等人进去。
而后又行礼道:“下边乱糟糟的,离不开人,我留了侍从在这儿,您有吩咐,但请驱使。”
圣上倒真是问了一句:“小时入围了决赛,宫里边应该有不少人来瞧吧?”
俊贤夫人用孔雀羽扇掩住半边脸孔,咯咯直笑:“您还是饶了我吧。”
她说:“今天人这么多,我都要忙昏头了,哪知道谁来了,谁没来?”
短短几句话,说得滴水不露。
圣上听得面露赏识:“夫人没有入朝为官,真是皇朝的损失。”
俊贤夫人莞尔一笑:“如现下这样,其实也不坏。”
说着,她屈膝行个万福礼,客气地退了出去。
这房间大概是个雅间,很宽敞,除了供人宴饮的厅堂之外,里头还用云母屏风隔出了一间卧房。
面向一楼厅堂的窗户上蒙了一层月光般的轻纱,二楼能瞧见一楼,一楼的人却瞧不见楼上的情景。
阮仁燧跟大公主像是两只活泼的小羊,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新鲜得不得了,等能翻的都翻得差不多了,又一起趴在窗户上往下看。
德妃有点不放心:“岁岁,你小心点,别太往外了……”
大公主已经兴奋地叫了出来:“咦?是林尚宫!”
圣上坐在桌边,以手支颐,笑微微地告诉她:“刚刚领我们进来的褚侍郎,就是林尚宫要嫁的那个夫婿……”
大公主和德妃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阮仁燧则在一楼熙攘的人群当中搜寻到了夏侯小妹和几个宫廷女官的踪影——大概都是来给小时女官加油打气的。
外头侍从送了茶水和果品点心进来,紧接着又听见有个人气势汹汹地在问:“什么,居然让我们坐第二间?知道我是谁吗?!”
有个柔和的妇人声音带着点无奈,在训他:“出门在外,少做出这副轻狂样子来,没得叫人笑话……”
那人气哼哼地说:“大胆,谁敢笑话我?!”
又说:“我倒要看看是谁坐了第一间!”
说完,都没给那妇人和旁边侍从说话的机会,当下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圣上听得乐了,回头去看,正对上韩王趾高气扬的脸。
韩王脸色顿变,马上帮他把门带上了:“哦,是你啊,那没事了!”
【韩王撤回了一脚】
韩王妃都没瞧见:“是谁呀?”
韩王还没有说话,圣上已经起身过去,好笑不已地把门给拉开了:“皇叔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
韩王干笑了两声。
成安县主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行礼叫了声:“堂兄。”
圣上应了声,又问她:“没跟琦华在一起?”
成安县主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琦华不爱赶这种热闹,懒得出来……”
大公主没什么玩伴,好容易遇见了一个同龄人,一瞧见成安县主,赶忙亲亲热热地凑过去,笑眯眯地叫她:“小姐姐……”
圣上纠正了她一句:“是姑姑。”
成安县主任劳任怨地牵住了大公主的手:“走吧,我领着你出去转转……”
又问阮仁燧:“殿下要不要一起去?”
阮仁燧摇摇头:“不啦,你们去吧!”
他想在这儿看看,还盘算着晚点去找小姨母,这两位跟小姨母又不很熟悉,无谓硬凑到一起去。
成安县主见状也不强求,当下同圣上行个礼,领着大公主走了。
无需圣上吩咐,便有侍从跟了过去。
圣上则同韩王叙话:“皇叔怎么也有兴致来看热闹?”
“我可不是纯粹地来看热闹,”韩王洋洋得意道:“我是评委家眷,拿了邀请函进来的!”
韩王妃听得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白他一眼:“少说些有的没的。”
韩王理直气壮道:“我又没有瞎说,本来就是作为评委家属进来的嘛!”
经历了先前几代的积蕴,又在先帝、天后两朝的推动下,本朝的宫廷文化在圣上这一朝几乎被发展到了巅峰。
而相对应的,在宫外也出现了以贵族女子为主导进行的大众文化运动。
而诸多才名昭昭的贵族女子当中,又以韩王妃和俊贤夫人、卓大家为一时翘楚。
因为她们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才女,也切实地引导了时代的风向。
卓大家的影响力在朝堂,诸多著述更偏向于严肃流派,相较之下,另外两位就要市民化多了。
俊贤夫人开设了海棠诗会,并且将其办成了神都城内首屈一指的诗会,规模之大、参赛人员之多、诗会评委规格之高、影响力之深远,令人瞠目。
韩王妃则创建了朝廷之外声势最盛的新声出版社,除了在刊印书籍之外,也向普罗大众征文,且允许以白话的方式行文——此举曾经在士林当中引起了非常大的争议,只是最后终究还是平息了。
韩王妃赚得盆满钵满,同时,也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改变着底层百姓的认知方式。
摒弃掉之乎者也之后,知识的获取,变得简单了。
除此之外,这两位当然也涉足过别的领域,不过就不必再展开细说了。
文人相轻,同类相竞,同为神都上层贵妇人群体中近乎领头羊的人物,又在同一个领域深耕,要说没有过磕磕碰碰,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一直以来,双方都维持着相当的默契,没有将矛盾扩大化,在面向公众的许多盛会上,也都会大方邀请另一位参与。
譬如今日的海棠诗会,俊贤夫人就请了韩王妃来做评委。
圣上知道他们家一向是女主外、男主内,这会儿听了也不觉意外,倒是问了句:“怎么不见延寿?”
延寿是韩王世子的名讳。
韩王就说:“跟他的朋友在一起呢,也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韩王妃则在跟德妃叙话:“我听郁金说,娘娘近来在看张道竑的书?”
“郁金”是费氏夫人的名讳。
德妃听得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应了声:“嗯……”
韩王妃便盈盈一笑,由衷地道:“《文心雕龙》中讲,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就是这个道理啊。”
她有点遗憾:“我还给您准备了几本书,今天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您在这儿,早知道的话,就把书带出来给您了。”
想了想,又觉得不算晚:“这边诗会一时半会儿的估计还散不了,娘娘不急着走吧?我叫人回府走一趟,去拿来给您。”
德妃最近对看书有点过敏。
但是德妃又无法舍弃自己从看书这件事当中得到的精神愉悦感。
比如说现在,她就很喜欢跟韩王妃探讨这种让她觉得云里雾里但是又很高端的话题。
所以她就得为此付出一点代价:“真是有劳王妃了,我还不走,估摸着得在这儿待一会儿呢……”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流了两条宽宽的泪。
韩王妃就叫人赶紧回府去取书。
这时候底下有敲钟声传来,她听了神色一正:“诗会马上就要开始,我得下去了。”跟室内几人道一句别,匆忙下去了。
声势浩荡的海棠诗会,就此拉开了帷幕。
韩王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也没再回自己那间房里边去,就顺势在这儿扎下根了。
这间房里有两扇窗户,好在开得很大,足够叫屋里边四个人都近前去坐下来。
德妃拖了把椅子过去,抱了儿子在膝上,韩王见状就去了另一边儿,三个人一起兴致勃勃地向下张望。
圣上坐在厅里,不急不慢地在削苹果。
阮仁燧趴在窗台上,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找到一个认识的,赶紧指给德妃看:“林尚宫到那儿去坐了!”
过了会儿,又说:“大姐姐他们在那儿!”
还说:“小姨母!”
把德妃给烦得呀:“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阮仁燧就悻悻地不说话了。
评委入场了。
俊贤夫人作为东道主,必然是在的。
韩王妃与褚侍郎也是先前就见过的。
此外还有集贤殿的邓学士,礼部的孙侍郎,国子学的陶祭酒,以及压阵的宰相、告病了一段时间的丁侍中。
七个人。
阮仁燧瞧了眼丁玄度,忍不住去搜寻柳直——这两位后来成为翁婿了嘛!
因为参赛的年龄限定在了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是以十位入围者实际上都是青年俊彦,且模样多半都生得不错。
柳直、包尧音、杜崇古和费文英都算是美男子了,担得起一句相貌堂堂,然而较之出身英国公府的裴六郎,却仍旧逊色一筹。
世家大族滋养出的贵气青年,风流蕴藉,举手投足之间,都自有一股潇洒不羁的俊采。
阮仁燧甚至于瞧见有许多小娘子在观众席里举牌,上边还写着“裴六郎必胜”的字样。
秘书郎陈文琳算是相貌平平,肯定不丑,但也没多漂亮。
嗯,只点评男入围者的身材和外貌,不说女入围者的。
决赛最先做的是展示入围十个人中选的那首诗,以此向大众展示他们的确有入围决赛的能力,在此之后,才是评委共同探讨命题,随机抽取,限定韵脚,现场赋诗应对。
为了防止评委根据入围者的笔迹判断出诗文的主人,所以如科考一般,先使人誊抄七份出来,而后分别送到评委们面前去。
决赛正式开始了。
第一个命题,是咏史。
很简单。
只是上限很高,下限也容易很低。
俊贤夫人当众点了一根香,将其立在香炉之中。
待到这根香燃尽,没有交付诗文的,就视同为放弃。
一根香烧完,所有人都交了答卷。
评委们旋即抽取了第二个命题。
羁旅。
这个命题稍显棘手——因为入围者们都是年轻人,相对而言,缺少对于这两个字的感悟。
俊贤夫人点燃了第二根香,同时,上一轮比试的十首诗誊抄结束,侍从们迅速呈上,交由评委们进行审阅。
议论声如海上波涛,此起彼伏。
台上的入围者们还在构思着第二首诗。
压力和干扰也是比试的一环。
有专人用一人多高的纸张誊写了这十首诗出来,悬挂于厅内,供所有人参与评议,同时,另有嗓音清亮之人往门外去诵诗与楼外人听。
德妃在窗边听着,只觉得哪一首都好,可叫她说哪里好,她又说不上来。
阮仁燧扭头去瞧他阿耶,就见圣上靠坐在椅子上凝神静听,一直到外边念完第四首,他才说了句:“这首不错。”
念完第七首的时候,他又说了一次:“这个人有些担当。”
别的都没有作声。
最后评议第七首为第一,第四首为第二,倒是叫德妃和阮仁燧不轻不重地惊了一下。
阮仁燧实在好奇:“阿耶,你怎么知道……”
圣上一抬手,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父子俩一起听底下宣布:“第七首论序第一,出自内廷女史任与时;第四首论序第二,出自工部员外郎柳直;第二首论序第三,出自右威卫长史裴宗易……”
圣上少见地流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来。
阮仁燧却没想那么多,当即就跟德妃一起跳起来了:“小时女官是第一名哎!”
底下夏侯小妹和大公主也都在跳。
与此同时,第二根香燃尽了。
这一回,论序第一的是国子学学生包尧音,论序第二的是右威卫长史裴宗易,论序第三是内廷女史任与时。
德妃还在觉得奇怪:“原来小时女官不姓时,姓任啊?”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对小时女官这个人没印象了——因为他也以为小时女官姓时……
韩王在旁听得无奈:“她当然不姓时了,这是太后娘娘取‘与时俱进’之意,为她选的字。”
间歇里还很同情地看了圣上一眼。
你的笨蛋老婆跟笨蛋孩子……
圣上:“……”
圣上低着头默默地吃苹果。
德妃与阮仁燧则悻悻然道:“哦哦哦!”
这时候俊贤夫人公布了第三轮的命题:无题。
不限韵脚。
底下围观的众人们都在议论这个题目,并没有声音很高的人,然而无数个观众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本身就是一股嘈杂的洪流了。
“无题”算是个什么命题?
该从哪儿下手?
楼上,圣上却是听得精神一震,终于起身,来到了窗前,向下观望。
那根香不紧不慢地燃烧着,更显得场中的十位入选者神色焦灼,待到一根香燃尽,所有人终究都交了卷。
有人松一口气,神色释然,也有人悬起了心,七上八下。
就最后一个命题的诗文评议,评委们也产生了争执。
丁侍中跟俊贤夫人觉得应该选第五首为魁首,因为它恢弘大气,有盛世气象。
陶祭酒跟韩王妃觉得应该选第八首,原因么,韩王妃用了一句诗来概括:“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集贤殿的邓学士赞同丁侍中与俊贤夫人,礼部的孙侍郎赞同陶祭酒与韩王妃的说法。
到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褚侍郎脸上。
有几双眼睛所透出的目光,格外地紧迫。
褚侍郎为之苦笑,再三沉吟之后,还是说:“我更认可王妃娘娘的说法,要是连近处的人都看不见,何谈远方?”
评定第八首为第一,第五首为第二。
底下人不免猜测议论起来:“第八首是谁写的?”
有人说:“说不定是柳直柳郎君!”
还有人说:“肯定是裴六郎,他向来温柔!”
又信誓旦旦地开始数算:“裴郎拿了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再加上这个第一,板上钉钉会是本届魁首了!”
“海棠诗会的魁首,就该是这样一位风流潇洒的才子!”
一片兴奋夹杂着失落,震颤混合着叹息的嘈杂声中,俊贤夫人起身,宣布了第三轮比试的结果:“第八首论序第一,出自内廷女史任与时……”
场面陷入了极短暂的寂静。
俊贤夫人恍若未觉,继续道:“第五首论序第二,出自右威卫长史裴宗易……”
圣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又笑了。
阮仁燧已经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好哎!”
底下夏侯小妹兴奋不已,跳起来大喊一声:“小时,你好厉害啊!”
欢呼声是有的,只是却不如嘘声更高。
旁边几个替裴六郎举牌的小娘子不甚甘心,瞟了台上体量丰裕的小时女官一眼,总觉得气不过:“她长这个样子,怎么做海棠魁首啊……”
“你们说什么呢?!”
夏侯小妹勃然大怒:“这是诗会,你以为是选秀吗?技不如人也就罢了,怎么品性也这么卑劣!”
几个小娘子叫她说得颜面上过不去,脸庞涨红。
有个认出来她的,就说:“你们夏侯家还好意思说别人卑劣呢……”
阮仁燧还在楼上傻乐呢,忽然间听他阿娘惊叫了一声:“夭夭!”
没怎么反应过来,就听德妃说:“赶紧叫人下去拉开,夭夭叫人给欺负了!”
侍从应声而去,阮仁燧提心吊胆地跑到窗台那儿往下一看,就见他小姨母撸起袖子,依仗着高出同龄人的身高,露出近来在宫里吃得壮实的手臂,一个人按着三个小娘子打……
阮仁燧:“……”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不得不说:“小时女官真是改变了小姨母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