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德妃母子俩后来的冷战,单说那节课,其实是很成功的。
起码,大公主真的记住了那个“美”字,再见到圣上的时候,还用小手指蘸了水,像模像样地写给他看。
她还喜欢用“大羊”来指代“美”字,见到朱皇后的时候,大公主还特意过去,语气向往地说了一句:“朱娘娘,你是一个大羊人!”
贤妃不由得扶额:“仁佑,不能这么说人……”
朱皇后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忍俊不禁道:“噢,我们仁佑也是个小羊人。”
大公主就很认真地纠正她:“朱娘娘,大羊才是美,小羊不是!”
说着,还拉着朱皇后的手,在她掌心里写给她看。
殿里边的人都笑了,太后娘娘饶是向来冷峻,这时候脸上也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笑意来。
德妃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笑,笑完之后忧伤又一次浮上心头,她开始忍不住想:其实有个女儿也挺好的……
这么可爱!
儿子就不行,跟冤种一样,好像是来索命的。
这么想着,她转头去看自己被乳母钱氏抱着的儿子。
阮仁燧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阮仁燧心想:什么情况,我阿娘这是需要夸夸吗?
好吧,宠你一次!
阮仁燧活动一下脖颈,看着她,果断又响亮地叫了一声:“大羊人!”
德妃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由得笑了。
她伸出手臂,钱氏见状,就把孩子递到她怀里了。
阮仁燧被转交到了他阿娘怀里,看他阿娘看似若无其事,实则眼角眉梢透着一点得意的样子,他咧开嘴一笑,又叫了一声:“大羊人!”
贤妃又一次捧了场:“我先前还说呢,仁燧真的灵光,还没有满周岁,话居然就说得这么清楚了!”
朱皇后含笑附和一句:“是啊,真是难得。”
德妃嘴角疯狂上扬,同时还要假模假样地谦虚一下:“是吗,真的有那么聪明吗?哈哈哈哈哈,我觉得还好吧。”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笑。
等宫宴结束,她抱着儿子坐到轿撵上回披香殿,仍旧觉得春风得意。
小孩子身上温度高,热热的,阮仁燧又格外敦实,靠在她怀里睡着了,像一个温暖的秤砣。
德妃伸手过去,原本想戳一戳他肉乎乎婴儿肥鼓起来的腮帮子,将要触碰到的时候,看他全心全意地依偎在自己怀里,又舍不得惊扰他了。
再回想起自己先前的想法,她脸上笑意顿住,不知怎么,心里边生出了一点酸涩的、微妙的歉疚。
大公主再好再可爱,也是贤妃的孩子。
只有岁岁,是属于她的。
他就该是她最好的孩子。
易地而处,如果岁岁觉得自己有贤妃那样的母亲就好了,那她该多难过啊……
德妃回忆起自己之前的想法,忽然间觉得很对不起孩子。
等阮仁燧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披香殿,他阿娘不知道是怎么了,在用一种特别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视着他。
阮仁燧狐疑地看着她,问:“怎么啦?”
德妃看着她,柔情脉脉地说:“没事儿,阿娘就是想看看你。”
阮仁燧:“……”
行吧,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
宫里边是有抓周习俗的,且也算是皇嗣们年幼时候比较隆重的一件事了。
养到周岁,孩子就算是初步立住了,当然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德妃特别用心地在筹备这件事情,事先还再三拉着儿子排练,教导他抓什么东西,结束之后去找他阿耶抱。
阮仁燧也都应了。
倒不是真的信这个,权当是哄他阿娘开心了嘛!
又不会少块肉。
因为是大日子,皇亲国戚们也都进宫来了,阮仁燧陆陆续续地见了不少人,收了许多礼,这还只是宫里边,宫外夏侯家收的更多——皇长子三个字往外一摆,毕竟还是有分量的。
阮仁燧坐在太后娘娘身边,竖着耳朵,听皇室的亲戚们话家常。
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小梁娘子的姐姐订亲啦。
这位大梁娘子是武安大长公主和安国公的长女,以后要承袭爵位的,所以没有出嫁,而是娶亲,夫婿是宁家郎。
母亲是皇室大长公主,父亲是皇朝四柱之一的安国公,算是顶级显赫的出身了,阮仁燧恍惚记得,上一世记忆的终点,这位少国公被外放出去做了封疆大吏……
太后娘娘的语气有些唏嘘:“一眨眼的功夫,孩子们都长大了。”
承恩公夫人在旁边含笑附和:“是呀,岁月匆匆如流水,就这么过去了。”
韩王妃也说:“小的时候觉得日子过得慢,一天天掰着手指头数,觉得太难熬了,可等到成年之后,就‘嗖’一下子快起来啦。”
阮仁燧忍不住多看了她们俩几眼。
他对于承恩公夫人和韩王妃并不算很熟悉,记忆里,这两位夫人的寿数都不算很长……
这时候再看,倒是能察觉出几分征兆来了。
承恩公夫人脸色有些苍白,像一朵失了大半色彩的海棠,倒是举止娴雅从容,颇有大家风范。
韩王妃是个细长脸颊的美人儿,手里边捏一把泥金折扇,身子看着就有些单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柳条一样地柔和。
阮仁燧记得,韩王妃颇擅文辞,一度代替太后娘娘主持过凤凰阁宴。
他正这么思忖着,冷不防面前忽然间出现了一张大脸:“哇!”
阮仁燧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不由得抖了一抖。
紧接着就听“啪”一声响,韩王妃一扇子拍在韩王脑门儿上:“你这是做什么?当心惊着孩子。”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瞪着面前人。
韩王也不在意形象,半蹲下身,笑眯眯地看着他:“哎呀,生气啦,对不住啊小岁岁,是叔爷爷不好,你吃糖不吃啊?”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捏紧了小拳头。
面前这个讨厌的大人,是我皇爷爷的弟弟,我阿耶的叔叔,论辈分,我该管他叫叔爷爷。
他的封号是韩王,因为辈分高的原因,从及冠开始,就在做九卿之一的宗正寺卿了。
可实际上,这家伙身体不算太好,一天班都没上过,一点活都没干过!
但是照常在领俸禄!
他不光是领宗正寺卿的俸禄,作为亲王,还有一份俸禄!
逢年过节,我阿耶还要厚赠这个叔叔。
呵呵,我最讨厌这种游手好闲、光吃不干,整日无所事事,别人还拿他没办法的米虫了!
如果你让我过这种生活……
哈哈,那就当我没说!
……
进了腊月之后,阮仁燧得到了一个出宫的机会。
起初是德妃私底下跟自己的心腹易女官嘀咕:“真不公平!”
她愤愤道:“凭什么贤妃的父亲过生日,陛下还要带着贤妃和大公主出宫去替他庆贺?我阿娘过生日怎么没有这份礼遇!”
她也想来一个富贵归乡啊!
易女官克制着白她一眼的冲动,有气无力道:“可能是因为贤妃娘娘的父亲是太后娘娘的胞弟、圣上嫡亲的舅舅吧……”
德妃:“……”
德妃又开始郁闷了。
等圣上到了,就见她耷拉着脸,一副郁郁的样子。
他觉得很好玩儿,也不去问,就等着看德妃能郁郁多久。
德妃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自己破功了。
她半是撒娇、半是埋怨:“你就是偏心……”
想说圣上这是偏心贤妃,又觉得论据不足,易女官之前不就把她给怼回来了吗?
是以她眼珠一转,把话题扯到了孩子身上:“大公主可以出宫去外家玩,我们岁岁都没能去过呢!”
圣上就笑了:“不是去仁佑的外家,是去我的外家啊。”
德妃听明白了。
圣上的意思跟易女官一样——不是因为恩待贤妃,所以才去的,而是因为那是他的外家,所以才要去!
大公主和贤妃,其实是捎带着的。
她马上就说:“那也带岁岁去吧,说起来,那也是岁岁的舅祖父啊!”
圣上想了想,竟也应了:“倒也不是不行。”
于是这事儿就此敲定了下来。
德妃美美地叫人给承恩公准备寿礼。
他们俩说这话的时候,阮仁燧并不在那儿,等他知道的时候,事情也已经敲定了。
他当场就懵住了。
啊?
去承恩公府,给承恩公过寿?!
德妃还很高兴呢:“不能只叫九华殿那边攀这个关系啊,本来嘛,你也得管承恩公叫舅祖父的!”
阮仁燧心说:阿娘,你这是拍马屁拍马蹄子上了啊!
太后娘娘心里边可讨厌承恩公府的人了!
你猜猜为什么太后娘娘的父母在她成为皇后之后没多久就双双故去了?
再猜猜太后娘娘那个英年早逝的哥哥是怎么没的?
远的看不到,近的难道也看不到吗?
太后娘娘连贤妃这个侄女都不亲近……
再说,承恩公府那帮人的德行,也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他前世倒是也跟这家人走动过,不过那是为了给大公主添堵,可这辈子就没必要再跟他们扯上关系了吧……
阮仁燧知道这是个无用功,但是又没法说出来。
德妃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他只能默认了这个结果,自我劝慰一下:行吧,就当是出去玩玩了。
德妃想让儿子出去露露脸,起码在圣恩上不能输给大公主,但在这件事情上,贤妃是真的无心跟她争,她不想去!
对她来说,承恩公府那个烂泥窟,几乎没有任何值得怀念和留恋的地方。
她巴不得跟那边断开关系,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若非身上流有刘氏的血脉,她根本就没可能进宫。
世事就是如此的奇妙。
到最后,她只能告诉女儿:“除了你外祖母,别的人都不用太认真理会。”
大公主听得有点懵懂,但是她知道弟弟的外祖母是德娘娘的阿娘,如此说来:“外祖母是阿娘的阿娘吗?”
贤妃看着她稚嫩的脸庞,心里边有些难过。
她抱了抱自己的女儿,很久之后,才告诉她:“那是我的嫡母,但并不是将我带到人世间的那个阿娘,我的亲生母亲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贤妃摸着女儿的脸:“她要是能见到你,一定会非常非常地喜欢你的!”
虽然她脸上在笑,但是大公主还是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儿。
她小小的眉头蹙起来一点,很心疼地凑过去吹了吹:“阿娘,我给你呼呼~不痛了!”
贤妃猝不及防,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她把女儿抱得紧紧地,泪如雨下:“不痛了,不痛了……”
……
到了承恩公生日那一天,德妃又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那个嘴了。
因为腊月里天气真的很冷。
她有点担心孩子受凉。
只是话都说出去了,到底也没法往回收。
德妃只能叮嘱乳母:“好好看顾着他,裹得严实一点,到了室内别急着脱外边的厚衣裳,等他缓和了再脱。”
钱氏点头应了。
德妃又说:“记得给他喝水呀,要温热的,凉的可不成!对了,虽说厨房那边有宫里的人盯着,但你们也上点心,到了之后先去盯着烧一壶水备上,免得要喝的时候拿不到……”
这么说着,她又开始后悔了。
孩子还太小了,都不到两岁呢。
承恩公府,那可是贤妃的娘家啊!
这要是有个万一,她哭都来不及!
德妃想了想,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从钱氏怀里把儿子接过来,走几步到里边去避开人,小声问他:“岁岁,你热不热?”
这小子太重了,她抱着有点吃力,索性再往前走几步,把他放在罗汉床上,摸摸他的额头,暗示着问:“是不是有点发烧?”
阮仁燧:“……”
德妃看他不灵光,顿时急了,悄悄捏了他耳朵一把,说他:“你热,是不是?我看好像是发烧了!”
阮仁燧:“……”
不是,你早干什么去了?
他有点无语,但是这又是亲娘……
阮仁燧只得顺势躺倒,叫道:“阿娘,热,疼!”
德妃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我们岁岁真是聪明!”
转而让人去禀报圣上,儿子有点不舒服,怕是去不了了。
没过多久,圣上就带着太医过来了,还宽抚德妃:“没事儿,小孩子发烧很常见,你别担心。”
德妃:“……”
德妃心虚地想:我不担心啊……
又没法这么说,只能硬着头皮,揉出一副柔弱又无助地样子来,半靠着他,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嗯。”
圣上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而叫太医:“去看看孩子,昨天还没事儿,怎么忽然就发起烧来了?”
阮仁燧百无聊赖地躺着,眼睛忽然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他扭头去瞧,就见太医捏着特别长(!!!)特别粗(!!!)的银针过来了。
摸了摸他的脉,而后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很肯定地说:“陛下,小殿下发的是急热,扎几针就好了!”
阮仁燧:“……”
急急急,急你爹个头啊!
该死的庸医!!!
他大惊失色,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大叫一声:“不!”
圣上一把把他给按住,叫他重新躺下去,同时关切不已道:“岁岁,不要淘气,扎两针就好了,不疼的。”
阮仁燧惊恐不已:“不!”
他求救地看向德妃。
德妃同样惊恐不已,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行啊!”
圣上讶异地看着他们母子俩:“可岁岁生病了啊,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阮仁燧:“……”
德妃:“……”
圣上又叫太医过来:“朕按着他呢,你过来施针吧。”
太医应声上前。
阮仁燧急了,喷壶一样,“噗噗噗”朝他吐口水。
间歇里大叫:“不!不不不!”
太医:“……”
脸上笑嘻嘻,心里口口口。
该死的熊孩子!
阮仁燧急,德妃也急,本来没什么事儿呢,扎几针下去,说不定就有事了!
她脸色涨红,欲言又止,憋屈了好一会儿,终于给气哭了。
德妃原地跺脚,像一只被陷阱困住了、手足无措的小鹿:“不管不管不管!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阮仁燧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阿耶看了几眼,明白过来,气得哇哇大叫!
圣上再忍不住了,大笑出声。
笑完他说:“不是你想让岁岁去的吗,怎么又反悔了?”
德妃哭着说:“天气太冷了,承恩公府又……”
她到底还是有一点分寸的,知道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承恩公府的是非来。
那不仅仅是贤妃的母家,也是太后娘娘的母家,劈竹子很容易带到笋。
德妃没把话继续说下去,但是圣上却很明白她的心思。
他叹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仁佑比岁岁大两岁呢,那又是她的外家,你争这个长短做什么?争到了你又反悔!”
德妃红着眼睛,上前一步,可怜巴巴地摇晃他的手臂:“是我不对,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
圣上就板着脸说:“下次可以多想一点。”
而后示意赏赐了太医,又叫人取了外出的衣裳来给孩子穿上。
德妃期期艾艾,有点犹豫:“……真的要带他去啊?”
圣上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点。
德妃见状,还以为是有门儿,一个大步上前,乐颠颠、傻乎乎地凑过去了。
圣上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儿,好响的一声:“这么冷的天,都没冻住你脑子里的浆糊!”
德妃:“……”
德妃捂着脑门儿,委委屈屈:“哦……”
圣上面无表情,又扭头去看儿子。
阮仁燧异常灵活地坐了起来,摆出一副随时可以出发的乖巧姿态,咧开嘴灿烂一笑,露出里边的小米牙。
圣上冷笑一声,顺手也给了他一下:“笑什么笑,你也有份!”
阮仁燧:“……”
阮仁燧萎靡下去,委委屈屈:“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