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和楼下的阿婆告别后, 大巴转飞机,沈西辞回到了宁城。

提前看好的那套房跟他记忆里的一样,偏法式的装修风格, 唯一的缺点就是, 客厅只布置了两张沙发椅, 一个墨绿,一个复古红, 没有沙发。

房东姓崔, 是美院的老教授, 国内很有名的画家,一身浅色绸缎长裙, 三层珍珠项链, 优雅知性, 说话带着宁城本地口音, 宛转好听。

“这房子的装修是我自己设计的, 不过审美是很私人的东西,既然这房子交给你住,你要是觉得缺了沙发不方便,我可以另添置一个。”

“真不用麻烦,我就一个人住, 沙发也没人要睡。”沈西辞顿了顿,笑道,“两张沙发椅很够用了,而且这两张沙发椅漂亮又舒服,您要换走, 我还有点舍不得呢。”

这套房子地段和小区都很好,装修肉眼可见的花了钱, 四千一个月是他赚了,再要求添张沙发,未免有点太过分。

崔教授看出来他的想法:“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房子没人住,空气会浊,东西也会坏,这房子我轻易不会租出去,也是前几日跟你视频,看你有眼缘,才租给你的。”

她画过很多人像,侧面很少有像沈西辞这么标志的,眉眼鼻梁,像王羲之的字,骨相清绝,赏心悦目,看着很满足她的职业强迫症,钱多钱少倒是其次了。

再三确定真的不用另外添置沙发,崔教授才走了。前一天已经找人做过清洁,房子直接就能住,沈西辞把租房合同收好,又将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一归置。

看到不属于他的杯子、毛巾和睡袍,沈西辞找了个抽屉,单独放了进去。

第二天,跟陆既明约好了看剧本,沈西辞换好衣服,戴上黑色口罩和半指薄手套出了门。

推开KTV包间厚重的隔音门,陆既明已经到了,坐在黑色长沙发上跟他招手:“这里这里!”

今天的陆导刮了络腮胡,露出一张白净的娃娃脸,头发剪短了,能看出还是他自己动手剪的,坑坑洼洼没一处整齐,不过好歹不像才结束荒野求生的野人了,有了点现代文明的气息。

玻璃桌上摆着一盘爆米花和一壶茶,还有三副骰子,天花板上的霓虹灯光球旋转,四面的墙上都是彩色的光斑。

沈西辞到沙发坐下:“KTV白天便宜,这里团购价多少?”

这话一听,陆既明就知道是同道中人,他非常自豪:“团购价才38.8,我用了券,又少了五块钱,一会儿我写个六十字带图片的好评,还能送饮料!五个小时,中包,送吃的喝的,不仅私密性好,还有BGM伴奏,你就说划不划算吧!”

正说着,隔壁不知道哪个包间,传来了《青藏高原》的鬼哭狼嚎声,隔音门都没挡得住。陆既明“嘶”了一声:“还真别说,这BGM有点高亢啊,就是嗓子劈叉了,挺好挺好,哈哈。”

沈西辞很认可陆既明选的地方,沙发坐着也很舒服,就是灯光紫红紫红的,眼前的人脸一会儿变一个色,他建议:“陆导,要不我们把这又紫又红的灯球关了?”

陆既明:“紫红好啊,以后我们一起红得发紫!”

“……”

角度好清奇!

沈西辞打趣:“那也要让我先把未来红得发紫的剧本看完不是?”

陆既明被哄得眉开眼笑,积极地跑过去调灯光,生怕沈西辞看不清。

剧本还没取名,讲的是一百年前民国时期,一个叫顾长生的年轻人,出身底层,却长得风流俊朗,他深知自己的优势,靠相貌拿了不少好处。

那时,底层民不聊生,沪上却十里洋场,繁华迷眼。顾长生受够了穷苦的日子,准备干一票大的,他伪装成整个家族已经移民海外,自己远渡重洋回国探亲的小少爷盛玉恩。

靠着这个假身份,以假乱真的演技和随机应变的强悍心理素质,顾长生游走在上流社会间,左右逢源,在交际场极受追捧,俘获人心无数。

最初,顾长生只是想从这些有钱人手里多骗点钱花,但没想到,一个在国外,见过真正的小少爷盛玉恩的人找上门来。

就在顾长生以为自己即将败露时,对方却夸他表现不错。

顾长生不动声色地套话,才知道,这个人误以为他是我党的潜伏者,冒充盛玉恩是为了更方便打入敌人内部,执行任务。

顾长生将计就计,在这边冒充富家少爷,在那边假扮忠诚的潜伏者,还把两边的好感度都拉得很满,期间多次差点暴露,最后都化险为夷。

把后面的剧本看完,沈西辞从波谲云诡的故事中抬起头,陆既明正站在立式话筒前,捂着心脏唱苦情歌,像马上要心碎倒地了。

松开话筒,陆既明跑过来,期待道:“看完了?觉得怎么样?”

沈西辞看最前面那部分时,就隐约有点熟悉感,越看到后面,这种熟悉感越强:“男主角冒充的人叫盛玉恩。”

陆既明扔了一颗爆米花在半空,张着嘴去接:“对啊,有什么疑问吗?”

沈西辞:“姓盛,是用的江浙一带盛氏家族当的原型?”

陆既明有点诧异:“你竟然看出来了?对对对,我查了好些资料,就这个家族最符合,一百多年前啊,有名望,家族往上追溯,出过状元和不少大官,还特别特别有钱!你能看出来,那说明我资料查的不错啊!”

沈西辞看着剧本上“盛玉恩”这个名字。

就他所知,玉字辈是盛绍延高祖那一辈,那剧本里,他冒充的是盛绍延的曾曾叔爷爷,四舍五入,他演的不就是盛绍延的祖宗?

这角色确实不错!

爆米花吃多了嘴里发腻,陆既明秉持着白给的不能浪费的原则,给自己灌了一大杯茶,追问:“你还没说呢,这剧本你觉得怎么样,我闭关了几个月写出来的大作,好看吧?”

“很精彩,后续的故事比我想象的更精彩。”

或者说,比他上一世看的那部电影更精彩。

上一世,一部叫《双面》的商业片在春节档狂揽近二十亿票房,架空民国背景,出身底层的男主假装自己是富家少爷,一场宴会上,他结识了名流世家的大小姐,两人相爱,后来,历经重重困难,云开月明,两人终于结婚,男主也成了沪上有名的实业家。

沈西辞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他看的时候,觉得关于男主角冒充富家少爷和潜伏者部分的剧情设计精妙,拍案叫绝,他非常喜欢。但当他的期待值被拉起来后,立刻又急转直下,开始演男女主你爱我但我不配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的情感纠葛。

台词水平忽上忽下,剧情节奏也是时好时坏,有几个分镜非常精巧,但有些镜头又过于匠气直白。

他当时认为,可能是定位为商业片,必须要给男女主的感情戏让步,导致在有限的时长内,男主角那条线很多可拍的内容都没有挖掘,几个镜头略过,最后也是草草收尾。导演自己就是编剧,想必做了艰难的取舍和妥协。

直到看完这个剧本和厚厚一叠手绘分镜设计图,他隐隐找到了答案。

“精彩吧?”陆既明又灌了一杯茶,扶扶自己瘸了腿的黑框眼镜,手肘撑在膝盖上,“顾长生这个角色我下了很大的功夫,他不是一个好人,但也不坏,更像一个不受善恶框定的诈骗大师。

他长得是个金尊玉贵的主儿,但出身不好,穷的只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他除了自己,谁都不爱,不管谁对他多好,他都照样骗,反正良心不会痛。但就这么一个没良心,没有道德感,遇事冷静,聪明到狡猾的人,最后却选择了那么个结局。”

沈西辞接话:“就像一盏漂亮精致的宫灯,每一个面都不一样,每个面都被他自己画的精致漂亮,最后他将烛火燃起来,把自己烧了个干净。”

陆既明一拍大腿,激动道:“对对对,你是真的懂!你果然就是最适合演顾长生的人!”

沈西辞挑眉:“陆导,第一次见面时您可不是这么说的,您不是说,我最适合的那个角色要现写吗?”

“嗐,那不是想先把你的演员合同忽悠到手,后面再看什么角色合适吗?但你那个经纪人,”陆既明嘴瓢了一下,“呸,你前经纪人!你前经纪人看着气势太吓人了,我都没敢继续忽悠了。”

怕沈西辞心有芥蒂,陆既明连忙又解释:“我一开始盯着钟岳,只是因为钟岳热度高还有投资嘛,但其实吧,钟岳有点太老了,五官也太硬了,不太适合盛玉恩这个角色,真要演,只能在化妆上下大功夫。”

他又恭维道:“你就不一样了,你名字就很衬你的长相,西辞西辞,确实有扬州烟花三月,流风回雪的气质!”

沈西辞看穿他的目的:“你是不是怕我跑了?”

“这话说的,”陆既明重重点头,“对!”

他很有自知之明,他这剧组,现在要啥啥没有,除了剧本和角色,空壳一个。但沈西辞呢?虽然是个才入行的新人,但人家起点高啊,国际名导万山从海选里亲自挑出来的人,拍戏一个月,热搜都上了几个,等电影播出,必然前途无量。

“我不跑,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很喜欢盛玉恩这个角色。”沈西辞晃了晃拿在手里的剧本,认真道,“我们一起把它拍出来。”

就像一直孤军奋战,突然有了战友,陆既明热血上头,正想豪言壮语抒发心情,突然见沈西辞抬起手,跟路边摆摊算命的大爷一样,掐了掐手指,有模有样的。

沈西辞开口:“刚刚我突然有所感应,就起了一卦,你是不是有个姓吴的朋友,关系还不错?”

陆既明双眼瞪大,豪言壮语立刻忘在了脑后:“你怎么知道?”

还真有?

沈西辞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刚刚你不是看见了吗,我算的啊。”

看何爷爷算命看多了,别的不会,掐小六壬的动作还是很标准的,绝对挑不出错。

“这样掐几下,就算出来了?”陆既明简直肃然起敬,“您要提前说您是玄学大佬,那我肯定不能请你来这儿啊!”

沈西辞好奇:“那会请我去哪儿?”

“怎么也要开一个58.8的大包房,能送两盘爆米花呢!”

沈西辞端起水杯,心想,原来玄学大佬的身份也就值二十块。

“你到底怎么算出来的?”陆既明催他,“我确实认识一个姓吴的,叫吴涯,是上学时睡我下铺的好兄弟!”

吴涯,就是这个名字。

沈西辞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才开口:“我满月时,认了一座山当干娘。”

陆既明惊呼:“山神之子!你还真是啊?”

沈西辞放下杯子,继续保持住云淡风轻的语气:“我家附近,有个姓何的算命先生,我从小和他关系就很亲近。”

陆既明更信了,挺直背坐正,有点忐忑:“你专门提到姓吴的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算出来,你犯小人,这个小人就姓吴。”

陆既明脸上的表情慢慢收敛,若有所思。

沈西辞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不可能直接说,按照原本的时间线,吴涯会盗用你的剧本,甚至你设计的分镜,名利双收,被冠上中国新锐导演的名头,还会把你闭关几个月写出来的剧本,改得面目全非。

很多影评人评价《双面》这部电影都会用上一个词——瑕不掩瑜。

沈西辞看着自己手上的剧本,和纸上一笔笔画出来的分镜图,这块真正的美玉,再也没有机会被拍出来了,而真正有才华的人,更不知道流落到了什么的际遇。

算了算时间,如果《双面》那部电影要赶上春节档,肯定已经在募集资金和找演员了,甚至快开机了都说不定。

沈西辞有了紧迫感:“我们要加快速度,最好能赶上今年的春节档。”

陆既明灌进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面红耳赤,他赶紧拿纸擦了擦嘴角:“兄弟,你、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啊!春节档!对我们这种小电影来说,不亚于屠宰场!”

沈西辞很坚定:“只要电影好,春节档也可以是鲤鱼化龙的龙门。”

“行吧,那我们就赶春节档,”陆既明摆出现实,试图说服沈西辞放弃不切实际的想象,“今天是四月二十二号,春节是明年的二月十七号,要在十个月的时间里,拍完电影,剪辑好再宣发上映,你觉得,这是我们两个加起来一共二十一万四千八百零三块钱能搞定的事?”

沈西辞沉默了。

这笔钱听着挺多,但在剧组里,用不着一天就能烧完。

脑子转了一圈,沈西辞忽地捕捉到一个关键词:“二十万……你说,你那二十万,是一个富二代赔给你的?”

陆既明额纹抬起,嘴巴微张,一副“你不是人你没良心”的控诉表情:“你难道是想让我站马路边上,有豪车过来,我就冲上去让富二代撞我?”

他火速算了算:“六千万,一次二十万,那我这特么要被撞三百次才能凑够钱啊!沈西辞,奴隶主都没你怎么黑心!”

沈西辞笑得倒在沙发上,眼泪都快出来了:“有没有可能,咱们剧组暂时还用不着导演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陆既明松口气:“那你提那二十万是想干什么?”

沈西辞擦了擦眼角,缓过气来:“拉投资啊。”

陆既明眼神一亮:“有道理有道理,相逢就是缘!那个富二代看起来就很——”

“傻”的发音在他嘴里生硬地一转,“善良!”

对自己的作品还是很有信心的,现在又多了个很能撑得起场面的沈西辞,陆既明摩拳擦掌:“走走走,我们赶紧去试试,乞讨能不能成功!”

明德大厦五十一层,办公室的门被敲开,特助于舟走进来,将一份文件交给盛绍延:“盛总,您的体检结果都出来了。”

盛绍有翻了翻,这些年来,他的厨师和营养师团队会根据他的各项数据,调整每一段时间的餐食安排,保证他的健康,虽然受了伤,但几张纸上显示的各项结果,和他遭遇袭击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医生还说,您后背的刀伤处理得很到位,特别是缝合手法很漂亮,愈合得非常不错。”

耳边响起沈西辞那句“绥县只有一个县医院,里面的医生缝伤口怎么可能比我缝得更漂亮”,盛绍延手指按在纸面,无意识地捏出了褶皱。

十八号凌晨到现在,已经是第五天了。

“那个手机充着电吗?”脱口而出后,盛绍延又有点烦躁。

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被失忆那一个月的遇见的人和发生的事影响。

于舟没有发现自家上司的纠结,他尽职尽责地回答:“电充满了,已经放在了您的抽屉里。”

沉默许久,盛绍延最终还是问出:“有人打电话吗?”

于舟摇头:“没有。”

窗外的霓虹渐次亮起,天幕只剩深蓝,盛绍延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远处,唇线微紧:“如果一个人在你家里借住了半个月,走的时候,没有正式告别,你会是什么想法?”

于舟绷住表情,实际上心里十级地震——这是第一次,盛绍延提到了之前那一个月发生的事!

听起来,这一个月里,盛总好像在别人家里暂住过?走的时候还是不告而别?这里面必然有什么故事!

“一般情况下,我会有点生气,因为不告而别会让我觉得自己不被尊重。”觑了眼盛绍延的表情,于舟话锋一转,“但如果我知道对方是有急事,或者时间不太方便,我也能理解。”

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盛绍延眼前浮现出求婚那天,出租屋的落地窗上,他和沈西辞交错在一起的身影。

他确实是不告而别,沈西辞如果生气也是应该的,但当时时间太急迫,他必须要在临时董事会召开前到达宁城——

不过这些都是借口。

理智试图让他将这一个月彻底抹去,不受丝毫影响,他留下了支票,任对方填写金额,已经足够偿还这份救命之恩。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所谓的“喜欢”,到底是真的,还是在失忆模式下产生的一种虚拟的幻觉?

毕竟,他自己误导了自己,所有情感的依据实际上都是不存在的。

或者说,这份“喜欢”,到底属于“盛绍延”,还是只属于“阿绍”而已?

他无法回答,所以离开得甚是狼狈。

“银行这两天有新的支票兑付记录吗?”

“我今天询问过两次,都被告知没有。”于舟悄悄联系上下文,自家老板不告而别,但留下了一张支票?

“嗯,你去忙吧。”

办公室的门再次合上,盛绍延签了几份文件,又批了林月疏递上来的几条人事调动,瞥见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日期,不由自主地想到,沈西辞肯定已经回到宁城了,住进了看好的房子里,但至今都没有去银行兑付支票,只能说明,沈西辞不是图钱。

从小到大,出现在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意有所图,图他继承人的身份,他能给与他们的机会和上升的渠道,他的权力和金钱。

他将这一个月来的记忆拆分了一遍,怀疑沈西辞从一开始就发现他失忆了,一直都在陪他演戏。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付出这么多,不是图钱,会是图什么?

这时,抽屉里的手机响起了提示音。

签字的笔尖停在纸面,留下一个很深的墨点。

明知不该再和沈西辞有联系、再被影响,但手还是在第一时间拉开了抽屉。

然而,亮起的屏幕上,微信的图标旁边空空荡荡,只有微博上亮起了一个红色的提示。

几秒后,盛绍延点开,是一条私信。

【今天被沈西辞翻牌了吗:经纪人帅哥你好!我是上次去剧组探班的粉丝,谢谢你上次没有删我拍的照片,小卡我做好啦,你订的那十套你现在还要吗?要的话我明天就给你寄过来!】

许久,盛绍延才回复。

【用户7e92th5yn:要。】

【今天被沈西辞翻牌了吗:那就好那就好,有几个姐妹跑单了,我还担心你这十套也会跑单哈哈哈~】

【用户7e92th5yn:跑单了多少?】

【今天被沈西辞翻牌了吗:也不多,有的姐妹联系不上了,有的是要买别的小卡,这边的就不要了,大概剩了四十多套。】

四十多套?

盛绍延的手指完全不由理智做主一般,打字。

【用户7e92th5yn:都给我,我全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