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送礼物

大队里的广播响起,又到了晚间放工时间。

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走在乡间的黄土路上。岳宁和阿发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头各自挂了一个蛇皮袋,岳宝华跟在他们后面,前往岳宁家所在的生产队。

路过别的生产队时,岳宁和阿发跟人打招呼,还停下给大家发几颗糖。熟人问一句:“他们说你要去哪儿?”

“港城。”

“港城在哪儿?听说不是咱们的地盘?”这兄弟接过糖果,剥了红色的包装纸塞进嘴里。

“瞎说什么?当然是咱们的地盘。在粤城再南边一点,清朝时候,这个地方被英国人占了,英国人说要租99年,所以现在是英国人管着。既然是借的,以后肯定要还回来。”岳宁跟他解释。

“哦哦!那能看见洋鬼子了?你去看看洋鬼子是不是长得那么高?”这个兄弟踮起脚比划了一下,“还有,鼻子是不是那么长?”

这里太偏僻了,人们对外面世界的认知,都来自听广播或者开社员大会时听干部念报纸。外国人长啥样全靠想象。岳宁想告诉他,他比划得保守了。可自己的常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岳宁说:“等我去了港城,拍了照片给你们寄过来,让你看看洋鬼子啥样。”

“说好了啊!”

“说好了,我先回去了啊!”

岳宁继续往生产队走去,生产队里已经炸开了锅。李巧妹说岳宁的爷爷托人买了城里最时兴的的确良布料,他们生产队每家每户都有份。这会儿大家的脖子伸得比鸭脖子还长,甚至等不及的都跑到陆春梅家门口。谁让陆春梅家是他们生产队路口的第一家呢?

本来每天放工回来,陆春梅要做晚饭,今天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坐在门口做针线活。这会儿一群男男女女坐在他们家石头洗衣台上,凭着想象谈论着离他们万里之遥的港城。

杨有财骄傲地说:“今天我放羊的时候,那个港城来的后生跟我问路,我就问他了,他告诉我,港城人的家里,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你们知道港城普通老百姓工钱多少吗?”

“多少?”

“一千五。”杨有财这话一出口。

“一年一千五,攒两年我就能盖房子……”

“什么一年,人家一个月就挣一千五!”有人忍不住大喊。

田枣花拿着鞋底走了过来:“什么一千五?”

“说岳宁要去的港城,那里普通老百姓一个月一千五。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

年轻人去公社见过电视机,对他们来说,电视机只有公家才有,怎么可能进普通人家呢?

“难怪呢?岳宁的爷爷买四十块的确良料子连眼都不眨一下。他这个年纪不能算壮劳力了吧?我们这里工分要打折,他的工钱没有一千五了吧?”有人问。

六指阿根早上帮忙杀了羊,下午又和杨福根把岳志荣的骨灰盒挖了出来。晚上自然不会去蹭晚饭,他一个光棍,随便扒拉两口就行。吃过晚饭,见这边人多,就来凑个热闹。

他说:“岳宁的爷爷一千五?人家一万五都有。”

“一万五,我的老天爷啊!咱们一个生产队全部加起来都没这么多吧?”

六指阿根又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给在场的几个人发烟。正划了火柴要点烟,其他人等不及了,说:“一个老头子,怎么会有一万五?”

六指阿根抽了一口烟:“我也是在边上听了几句,岳宁的爷爷在港城有家酒楼,不是在那家酒楼干活,而是他是那家酒楼的老板。”

“那不是地主老财吗?”

“是啊!人家港城又不斗地主。他就是个资本家,有钱得很。今天岳宁给他们露了一手,做了一碗汤……”六指阿根形容完那碗汤,问他们,“你们说,穷苦人家谁会吃这么费事劳神的汤?”

“这么说来,岳宁要去当人家小姐喽?”有个女人问,问过之后好似想起什么,转过头问正在给衣服缝扣子的陆春梅,“春梅,你平时这么照顾岳宁,人家做了小姐,总归要报答你吧?”

陆春梅飞针走线,头也没抬:“他们父女俩来西北,我婆婆就帮着小岳带孩子了,小岳也时常帮我们家干活。就是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她爸走了,她力气大,平时给我们家挑水,摘了野菜也常给我家送来。”

“话是这么说,我多少觉得岳宁有点不分亲疏,巧妹说,她连枣花家都准备了一模一样的东西,这算什么事?”

田枣花听见这话,把鞋底往凳子上一拍:“这话说的,搞得好像春梅多疼岳宁似的,要真疼,她爸死的时候,把她领回家啊?平时一碗面,一个鸡蛋,算得上什么?”

田枣花弯腰看陆春梅正在缝的衣服,这是本地细棉格子土布。看见喂完猪的秀秀走过来,田枣花故意大声问:“这是做了让秀秀相亲穿呢?”

秀秀才十六岁,在场这么多人呢!听见这话臊得脸通红,跺脚说:“你瞎说什么呢?我妈说岳宁姐要回城了,总不能让她满身补丁地回去?给岳宁姐做的。”

“秀秀,晚饭做好了没?”

“我爸在烧呢!”秀秀白了一眼田枣花,进屋去了。

陆春梅咬断了线,继续缝下一颗扣子。田枣花捏着这件衣服说:“岳宁都要去做大小姐了,以后穿不完的的确良,会穿你这种土里土气的衣服吗?”

陆春梅昨天还跟田枣花吵过架,今天她又来阴阳怪气,陆春梅火大了,拉过衣服,瞪她:“我用得着你操心啊?”

“你发什么脾气啊?我就随口问问。”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有人说:“来了,来了,岳宁来了。”

大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往路口看去,见岳宁正推着车往上走。

这么多人,可把岳宁吓了一跳:“哎呦,大家怎么都在春梅婶家门口?”

就算是真的在等她送的确良,大家也不好意思承认。

只有六指阿根,光棍一条,口无遮拦:“听说你爷爷给大家买了的确良布料,都在这里等呢!”

六指阿根这话一出,让大家都尴尬起来。岳宁停下自行车:“这样最好了,省得我一家一家跑了。”

“元宝。”她拿出一包糖,招手叫来了陆春梅的小儿子元宝,“元宝,分糖去。”

元宝接过糖,岳宁先剥了糖纸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元宝先想到跟他一起玩的孩子,被陆春梅一把拉住:“先给三奶奶。”

元宝去分糖,岳宁问陆春梅:“秀秀呢?”

提起秀秀,秀秀从屋里跑出来:“岳宁姐。”

岳宁拿出那块给她选的布料,比划给她看:“这块布料好看,让你妈给你做条连衣裙。”

秀秀接过布料,被鲜艳的印花吸引,转头问陆春梅:“妈,好看不?”

“好看。”

岳宁又去拿了三块布料、两包糖到陆春梅身边,塞到陆春梅手里:“婶儿,这块蓝的,你做件衬衫。这两块给咱叔和阿彪。”

其他人一看,不对啊!李巧妹不是说三到五口的家庭就给一块布料、一包糖吗?这春梅家两个大人三个孩子,给这么多?岳宁还是分了亲疏的,给陆春梅多些也是应该的。

陆春梅看着几块颜色鲜亮又爽滑的布料,想到自己昨夜熬了半宿给岳宁做的布衫,就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她看了一眼放在凳子上的衣服,要不今天晚上用岳宁给的的确良再给她裁一件?

“婶儿!”岳宁唤回走神的陆春梅,指着自行车说,“婶儿,我爷爷给忠义叔买了辆自行车。”

陆春梅惊叫起来:“啥?给你叔买自行车?不行,不行,这可不成。”

别说陆春梅惊叫,其他人也惊得差点掉了下巴。自行车啊!整个大队就两辆,都是大队干部出去办事才骑的。一年到头连肚子都填不饱,谁家有闲钱去买自行车?刚才他们还在想,陆春梅这么照顾岳宁,最后也没多得多少好处,这一转眼人家就送来一辆自行车。

“她婶婶。”岳宝华上前一步,“宁宁昨晚跟我说,说你把她当女儿一样疼。实在是这里东西不好买,就一辆自行车,聊表寸心。您就收下吧。”

陆春梅也不接话,转头喊:“秀秀,叫你爹出来。”

秀秀拔腿进屋,把她爹拉出来。陆春梅要给岳宁赶件衣裳,杨忠义在里头烙饼,丫头拉着他往外,他嘴里叫:“饼要糊了。”

“我去烙。”秀秀跑进去。

“忠义,快来看你的自行车。”一个同族大哥喊。

杨忠义摸不着头脑,看向自家女人。陆春梅指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说:“岳宁爷爷给买的自行车,这么大的礼,我一个女人做不了主。”

“不行,不行!这不是钱的问题,还得要票,不能拿。”杨忠义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有了男人这句话,陆春梅拉着岳宁:“听见了吧?你叔也说不能拿。这些布料和糖果,我们都能拿,这车子咱们不能要。”

“怎么就不能拿了?您不拿,这车子给谁?”岳宁问陆春梅。

“当我们是你叔你婶,就不该买这么贵的东西。给我一辆自行车,那不是要把这些年咱们之间的情分都买断了?”陆春梅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想到岳宁要走了,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见自家女人哭,杨忠义瞪了她一眼:“你哭啥子?岳宁一个丫头孤零零的,咱们也没能帮她多少,现在好了,她爷爷来了。以后她有长辈照顾,去港城也比咱们这个穷山沟强吧?”

蹲在水泥板上闲聊的六指阿根跳了下来,走到夫妻俩面前:“忠义哥,你也别骂嫂子。嫂子,你别胡思乱想。跟咱没情分?岳宁是这样的人吗?这辆自行车在咱们看来那是一整年的工分啊!但在岳宁的爷爷这里,就跟从黄牛身上拔了一根毛一样,不值得一提。他们祖孙俩给的,你们就收下。岳宁走了,肯定还会给咱来信的,这孩子念旧。”

“对,我会给你们写信。”岳宁拉住春梅婶的胳膊,“婶儿,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岳宝华没想到自己要的两辆自行车会一辆都送不出去,他也赶忙赔罪:“她叔叔婶婶,是我考虑不周到,你们对宁宁的这份情,我们祖孙不会忘记。等她安顿好了,以后我们俩还会来的。”

“忠义叔,自行车您收着,一大家子有辆自行车也方便点。”岳宁再劝。

阿根拍着杨忠义的肩:“收着吧!你再不收,就是在为难岳宁了。”

“这……礼讲究有来有往,我这……”杨忠义是真心为难。

“没事,礼不讲究值多少钱,讲究的是心意,只要心意一样重,那就是有来有往。”阿根说道。

杨忠义点头,跟岳宝华说:“她爷爷,那我们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岳宝华开心地笑:“好好。”

岳宁总算把一辆车送了出去,她拉着六指阿根到后边一辆车边说:“阿根叔,这辆车给你了。”

“给我?”六指阿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岳宁笑:“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礼不讲究值多少钱,讲究的是心意……”

岳宁话还没说完,六指阿根拔腿就逃,边逃边摆手:“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么贵的,我不要啊!”

这人!

六指阿根跑得快,岳宁追得紧,总算把他给拦住了。

“这车,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要是你不要,我就跟人说,你跟葛……”

“葛”字刚刚出口,六指阿根着急上火:“死丫头,你别瞎说。”

岳宁翻了个白眼:“给你这辆车,就是想让你去公社方便些,希望你早点给我把婶子娶回来。”

“我……”阿根低头,这话怎么说呢?

“我什么我?帮别人帮得那么起劲,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个不好意思,那个不行了?跟我客气个什么?”岳宁笑了一声,“我还给你留了块布料,半斤糖。那块布料跟秀秀的那块差不多,葛大姐穿着肯定好看。要不要,说句话?”

阿根一张黝黑的脸涨得像猪肝色,憨厚地笑了一声:“要。”

“那就回去,拿车,拿布料?”

“哎!”

两人往回走,岳宁忍不住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聪明,又这么憨的人?

“别笑了。”六指阿根恼羞成怒。

这外强中干的表情,岳宁怎么可能当回事?继续笑个不停。

回到陆春梅家门口,岳宁把车给他,又转身去拿了一袋糖、一块花布,放到他手里:“叔,这块布,这包糖,帮我给畜牧站的葛大姐,没有葛大姐,那次羊瘟,要是一圈羊全死了,我肯定被人骂克父不够,连羊都克。要是有空,帮我给葛大姐送点柴,她是个斯文人,力气小。”

岳宁还给他创造了光明正大接近人家的机会,六指阿根扶着自行车:“我知道了。”

岳宁把两辆自行车都送了出去,她拿了一块布、一包糖给五保户三奶奶:“三奶奶您拿着。”

三奶奶把布推了出去:“阿宁,三奶奶老了,不穿这样的好布料。”

“给您的,您就拿着。”岳宁塞到她手里。

三奶奶边上坐的是田枣花,岳宁转身过去拿东西,两块布,两包糖,这又是要给谁家呢?

田枣花的眼睛一直盯着岳宁,岳宁没有往她这里来,而是去了另外一头,她把布和糖给了有十三口人的一家子。

这会儿岳宁给人送东西,倒是按照李巧妹说的来了,基本上不偏不倚。不过又要轮到田枣花了,她又换了一头分。

眼见东西没自己的份,一直穿土布的村民,实在忍不住拿出来看,说这个料子又糯又滑,说这个料子颜色多鲜亮。

田枣花哪有心思纳鞋底?眼见岳宁除了她,其他人家都已经分完了。

阿发帮着岳宁一起收拾,岳宁跟岳宝华说:“爷爷,还剩下八户没分,走一走就好了。”

这个意思是?他们家没份?田枣花脱口而出:“岳宁。”

岳宁早就注意到脸拉得越来越长的田枣花,她还很意外,田枣花今天倒是耐得住性子,这不?忍不住了。

“枣花婶,什么事?”岳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大家都往这边看过来,有人小声说着:“在地里的时候,我就说岳宁不会给他们家,枣花还……”

岳宁的笑容刺痛了田枣花,这话又钻进她耳朵里,别人都有他们家没有,已经够丢人了,自己还开口要,要来了也丢人,要不来更丢人。

田枣花扯出了一抹笑容,走过去拿起凳子上的土布格子衫:“岳宁,你春梅婶怕你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回去,给你做了件布衫。这布料应该是她结婚时候压箱底的嫁妆,那会儿可时兴了,人人都有,你春梅婶舍不得穿,这不拿出来给你做了衣衫。她这份心倒是好,只是现在你爷爷来接你了,以后穿不完的的确良,这件衣服怕是看不上了吧?”

陆春梅想要抢过,岳宁一脸惊喜,先从田枣花手里接过衣衫,问:“婶儿,给我做的?”

都已经到岳宁手里了,陆春梅点头,又摇头:“今天晚上再给你做一件,这件布料不好。”

的确良确实流行,岳宁却不想赶这个时髦,她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这件很好,我就要这一件。您别拿那两块布料给我做,就像枣花婶说的,以后我去了港城,穿不完的的确良,那东西不稀罕了,这个才稀罕。我就穿着婶儿给我做的衣服离开小杨沟。”

陆春梅笑着又想哭了,她扯着衣服说:“我还有一个扣眼没锁好,我锁好了给你。”

“我把剩下布料和糖去分了,再回来拿衣服。”岳宁放开了衣服。

陆春梅坐下拿起针线,抬头对着田枣花翻了个白眼:“哎呦,有的人啊!眼睛红得都快滴出血了。”

“谁眼红?还当我没见过这么点东西?”田枣花拿着鞋底劲儿劲儿地往前走。

陆春梅浑身舒坦:“反正我是没见过好东西,先给阿彪做呢?还是给秀秀做?”

岳宁拍了阿发的脑袋:“去小学等吃饭,我们好了也马上过来。”

阿发飞快地跑了,岳宁和岳宝华一起提着袋子,往里走,岳宁说起小时候:“我春梅婶的手最巧了,我小时候,罗爷爷寄来了布票,爸爸买了布,就请春梅婶给我做,长大了她教我纳鞋底,教我做衣服……”

夏天的傍晚,岳宝华听着孙女说着她在小杨沟的点点滴滴,这些日子的焦虑和担忧,渐渐地化作对未来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