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把两个都带回家养”
院子里,宋锦靠在黄黄身上,打着哈欠,看着对面人
杨彦珺坐在小凳上,弯着肩,手紧紧地攥着一张手绢,看起来有些忐忑
她是个奢华之人,平日华衣锦服,衣着精丽,粉黛浓妆,走到哪儿都让人一眼看得出富贵模样。但是现在,她穿着件浅色蓝衣,头上束着个简单木簪,不施一点儿粉黛,简单又朴素,看得出来她这两日过得说不上好
线索已经很明确了
杨彦珺找上了常文山,砸了近半个侯府,确定了当初染了病的孩子是被他娘派人扔走,就怕留在家里传给其他人,却没想到派去的人办事不利,把人给弄丢了,这才让人侥幸活了下来
但那也不是她的女儿
早在她生产的前半个月,从小照顾她的贴身侍女已经诞下了孩子,又在她剩下孩子后起了心思,悄悄将人换走
也就在这后一个月,杨彦珺发现了她和常文山的私情,念在多年情谊上,她将人赶走,甚至放了她的奴籍。这么多年以来,人就在永安城不远处的县城里面,已经结婚生子,不说大富大贵,也温饱有余,被找到后也承认了换孩子的事
杨彦珺垂着眼,手指攥手绢,在上面划出一道道口子,眼中带着怨气:“我自认待她不薄,从小金银绸缎都没缺了她,就算那般,我也没有发买她,还消了她的奴籍,她怎么能这样,若她早点告诉我……”
育婴堂是那么好的地方吗?
不说吃喝问题,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便是在富贵人家也容易早夭,更别说在外面了
她背叛自己的时候,杨彦珺都不恨,只是失望,现在真的没办法不恨
宋锦当不了忠实的听众,也做不了什么贴心人,直接道:“你听听你这话,也没发买,还消了奴籍,你说说这字字是不是把人当奴仆的态度?她为何要感激?”
杨彦珺错愕看她,没想到她不仅不安慰自己,还这么说
宋锦耸肩,只道:“行吧,你肯定要说,别的主子怎么怎么,但是就像你说的,主子对仆从好的少,是主子好,那仆从怀有感激,忠诚也是因为她好,不是她应该的。你就换位思考,要是你天天要干活要照顾人日日要提心吊胆要担责,你真的会发自内心的感激人?”
就说她,虽然和小耳小眉关系好,但是丫鬟就是丫鬟,主子就是主子,朋友之间可以闹矛盾相互指责怒骂,而她们,真不开心了还得哄着她
若是有人敢伤害侮辱她娘,她管他天王老子也要弄回去,但换做她们,她会审时夺度,让她们该忍就忍
杨彦珺无言以对
宋锦摇了摇头,拍了拍黄黄的脑袋,站了起身,伸个大大的懒腰:“主子和奴本来就是对立面的,你对我好我对你也好,这是人好,你对我好我对你不好,这才是常态”
就像现在,丫鬟忠心尽力,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主人家对丫鬟好,人好是一部分,更多的,还不是想要丫鬟更尽心一些?
本来就是利益交换,谈什么感情?
杨彦珺有些恼,咬着唇:“你的意思是,我就该忍了?”
宋锦白眼:“我也没这么说啊,我的意思是,丫鬟有自己的小心思很正常,谁不想过好日子?他们一日是奴仆,就得一辈子甘愿做奴仆?他们有想法正常,抓到了,被收拾也正常,你想来想去非要揪一个原因干什么?”
那么多天生恶毒乱七八糟的人,非要给人找个悲惨经历?人嘛,很多时候就是一瞬间想岔了,就走不出去了,尤其是丫鬟
宋锦就问:“当初是谁先勾引谁的不好说,但若说,当初是你前夫强迫的丫鬟,你会为她做主
吗?”
杨彦珺怔愣,咬着唇刚要解释
宋锦啧啧:“别说什么把人送走给钱,也别说什么把人抬做姨娘小妾,那不叫做主叫欺负人。真正的做主,是把男人砍了,送到牢里,那才叫做主”
对于地位平等的人来说,凑在一起叫勾搭叫自愿,像丫鬟和少爷这种,永远没有自愿
被盯上之后,丫鬟愿意,那是夫人一个人的眼中钉;他若不愿意,那就是夫人少爷两个人的眼中钉,她们哪儿有什么选择啊
杨彦珺说不出话来
宋锦嗤笑两声,弯下腰拍着黄黄的圆脑袋,道:“对吧,黄黄,那年山里来了只公虎,又丑又臭,还敢占你便宜,娘是不是替你把它给宰了?”
虎皮还在家里箱子里塞着呢
黄黄听不懂,但是不妨碍她非常捧场:“咪~”
她人娘说什么都对
宋锦满意地又拍拍它的脑袋,再看向揪着破手绢的杨彦珺,耸肩:“你要是想两个孩子一起收养可要想清楚,宣平侯府那边你应付得了吗?你以后若是再婚,一堆孩子杂事管得过来吗?小花那丫头主意大得很,你要想把人管好可得费不少劲,还有宁宁,她看着性子软,但是主意多,别养着养着养成仇了”
她是觉得宁宁现在也挺好的,不缺吃喝,快快乐乐
虽然现在大部分人眼中,还是能在大户人家的金窝窝的好,即便会受到各种白眼,即便会被困在宅子里,即便一辈子可能都走不出一座城,那也是富贵日子好
还有小花,被那么多人压着管着,都能四五岁就能怂恿人上山抓老虎,还敢在就坛子里躲着跑老远。宋锦可不觉得杨彦珺一个人管得过来
杨彦珺本是找她这里找安慰的,结果得了这么一堆话,本来的伤痛难受都被郁闷烦闷取代,脸上带着愠怒的红意,恼道:“我就多余来找你”
宋锦点头,感叹:“我也觉得啊”
正常人谁没事来找她谈心啊,找她打一架都来得快些
宋锦对自己还是很有数的
见她真没有半点愧疚心虚,杨彦珺气得跺了跺脚,一把扔掉手绢,气冲冲地离开这里
宋锦耸了耸肩,又坐回黄黄身边,用着它的专用梳子给它梳了一遍,最后把毛发收集起来,揉揉它的耳朵:“等年过了就给你送回去了,再不出去,你就真成胖老虎,捕不了猎了”
它现在天天吃好喝好又不动,短短一段时间就胖了一圈,再继续下去可不得了
她以前费这么大力教它捕猎,可不是为了让它蹭吃蹭喝的
黄黄:“咪~”
宋锦看着它猫里猫气的样子,啧啧两下:“咪咪咪,就知道咪,”
黄黄翻身,露出软软的肚子,娇滴滴:“咪咪”
宋锦揉了两下,又陪它玩了玩,才慢悠悠走出虎院子,往自己的小院走去,一到门口,就看到里面显眼的人,她纳闷:“你还没走?”
杨彦珺轻哼:“我走什么?宋府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宋锦白眼:“所以你说的另一个人就是我娘?还是我未来二嫂?”
杨彦珺拉着牛铁兰,抱怨:“兰姐姐,你看看明光,一点道理都不讲,我都这么难过了,她还净是噎人”
牛铁兰轻轻拍着她的手,安慰:“她一个别人把她骨头打断,第一反应都是人家厉害的人,我们不和她计较”
杨彦珺本来还有些装模作样的,一听这话,卡壳一下:“真的?”
牛铁兰:“真的,她就这样,你别理她就是”
……
宋锦听着她们说着自己的‘坏话’,翻了个白眼,想了想,跑去找自家那即将重获自由的小丫鬟去了:“小耳,走走走,带你报仇去”
小耳正蹲在地上堆着雪人,听到这话立马蹦了起来,跟小兔子一样窜了过来,仰着圆脸蛋:“真的真的?”
宋锦捏捏她的苹果脸,拍胸脯保证:“你小姐我说的还有假?不就是一个小将军嘛,让他给你道歉赔钱,还要把你爹爹家产赔你,不然就让他们蹲大牢去”
小耳激动得脸更红了,捏着拳头:“蹲大牢”
她爹娘去世以后,家里的财产应该是她的才对,但是叔伯不仅强占家产,还把她给卖了——虽然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但其实并不合法,真论起来,怎么也得把家产换回来
当然,前提也是自己得有权势,并且遇上个好县令
现在县令判案的评判标准可不要太随心
宋锦想到这些年听到的乱七八糟的案子,在心里摇了摇头,拉着过于激动的小耳,又叫上小眉,又把阿茂小多叫上,就这么气势汹汹地找了上去
宋慎之带来的那些个小将,论功行赏以后,一部分回归漠北,一部分分配郡府,还有一些就留在了永安城任职
和小耳长得很像的那人就留在了永安城,在军营里担任正七品云骑尉,在都城是个非常非常不起眼的小武官
至少对于宋锦来说是这般
但事实上,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职位,已经非常厉害,前途也一片光明了
小耳这些天特意打听了一下,越打听就越气,捏这个拳,走在路上还不忘告状:“小姐你一会儿得帮我拉住人,让我狠狠揍他一拳”
宋锦搂着她的肩膀,安抚人:“行行行,我我帮你”
小多默不作声地走在后面,他本就有些憨傻,平日没个表情,浓眉大眼五官粗犷,他这段时间又都在打铁,比起之前魁梧,也黑了不少,冬日衣服厚实,穿在身上,看着就不是个好惹的
他闷闷开口:“我也帮忙”
小耳立马转头,瞪着他:“不许帮,你不许动手,不然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小多失落地低下脑袋,闷闷:“听小耳的”
小耳这才重新扬起笑,随后脑袋上就挨了一下子
宋锦呵呵:“好啊,舍不得小多出力,就舍得你小姐我啊?”
小耳连忙讨好地看着她,踮着脚,伸手垂着她的肩膀:“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小姐这么厉害,哪儿能让别人来抢你的风头啊”
宋锦啧啧一下,指着肩膀:“敲重点”
小耳努力踮着脚替她捏肩,身形较小,就跟个小布娃娃似的,半挂在宋锦的身上
小眉和阿茂走在一边,都有些忍俊不禁
一行人就这么前前后后地走到了目的地,城东的三营队,这会儿里面还在训兵,口号声脚步声不断,营队外面有人守着,看到对面来的宋锦一行人,直接拦下
守卫面色严肃:“军营重地,不许入内”
宋锦习以为常,非常淡定地从怀里掏出一枚黑色令牌扔过去,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大摇大摆地朝着里面走去
那模样过于淡然了,淡定得守卫们面面相觑,看着那代表着皇家的令牌,犹豫之下,人已经走了进去
宋锦抱着手,左看右看,直接大喊:“简高义给我滚出来”
她声音响亮,又用了内里扩张,便是前面训练的声音都压不住,很快就传进每个角落
所有人错愕地看了过来
正常人也不是这个找人法吧?哪里来的小祖宗啊
没见过宋锦的人一头雾水,见过宋锦的人眼皮直跳
在那边训练着士兵的带头男人很快就走了过来,他赤着上身,飘雪下还出了大汗,被打扰训练,他本该生气的,但是在这一刻只剩下了警惕还有郑重
“郡主大驾光临,不知找简校尉何事”
宋锦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恍然:“我见过你,宋慎之的小弟”
胡岭嘴角一抽,抱手:“在下胡岭”
宋锦点了点头,然后把身后外强中干,一进来就藏到自己身后的小耳拉了出来,搂着她的肩膀,把人圈在怀里,捏着她的脸蛋给人看
“让简高义那个混蛋出来,负债子偿,他家里一家子不干人事,他这个做儿子的就得还债”
胡岭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小耳,眉头紧紧皱起,迟疑:“这是”
宋锦夹着人的脑袋:“我妹妹,别问那么多,快叫简高义出来,别想跑,跑不掉的”
她这气势汹汹,一看就是找麻烦的模样,胡岭怎么看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他们能有什么交际,除了面前这个小不点
两人长得是挺像的,但是负债子偿,那小子亲爹尸骨都不知道埋在哪儿,他能有什么债啊
胡岭想不通,但是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惹不起面前这个郡主
国公府世子都能被她倒吊狠揍,他一个小小将军,还是老老实实认栽吧
胡岭对于自己的手下还是很信任的,索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理直气壮,若是真做了亏心事,那也活该被收拾
没一会儿,那边屋里面就一人走了过来
宋锦上下打量,不得不说,这人身形确实魁梧,比起小多也不差什么,也不怪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七品武官,但是比起他健壮的身形,更引人注目的,是与之相反的娃娃脸
圆脸圆眼睛,看起来就跟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似的,反差感拉满
宋锦看看他,再看回小耳,瞅瞅眼睛瞅瞅鼻子,也不亏是让她一眼就认出的‘仇人’,长得确实挺像的,她感叹:“所以你家是祖传的娃娃脸啊”
小耳瘪着嘴:“嗯,我爹这边都是这个脸,我叔伯和我爹就很像”
所以她才会这么坚信,简高义就是她的堂兄弟
这年头,这么娃娃脸的人家也不多咧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简高义已经走到了跟前,他看着气势汹汹的宋锦,眉头紧紧皱起,
进城的时候宋锦收拾刺客的场面让人很难忘坏,他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他们将军的妹妹,目前永安城最最不能招惹,但是又喜欢惹事的人
他全身心都在宋锦这个超高危险的人身上,至于她夹着的毛茸茸小玩意儿,太矮了,又低着脑袋看不清,可能是谁家小孩子吧
简高义不太在意,他只是谨慎地看着宋锦,小心斟酌:“刚才唤我的,是郡主?”
必须小心,万一惹人不开心了,等将军回来他就惨了
宋锦见他没注意,把小耳拎了起来,抬到他面前,现在总能看到了吧?
小耳已经气得脑袋冒烟了,一张脸蛋红扑扑的,圆圆的眼睛狠狠瞪着面前都‘仇人’
太太太过分了,当着她的面都这么目中无人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面对她的怒瞪,简高义愣住,凑近两分看着她的眉眼脸庞,这圆滚滚的,他很是震惊,然后后退两步,脸上带着藏不住的茫然
他也是娃娃脸,圆脸圆眼睛,不看身子只看脸的话,就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很难让人起警惕心
宋锦看着他这个模样,断定他知道家里的缺德事,冷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自己做的孽,自己承着”
简高义惊恐,下意识:“不可能,我没有,我才十五,哪儿会有这么大的闺女”
小耳本就是娃娃脸,个头又小小的,和高大的他对比起来就显得更小了
可能就十岁?不对,八岁,七岁?
简高义猜测
宋锦:……
“啊啊啊啊啊”小耳忍无可忍,挣脱宋锦的手,尖叫着冲向简高义,努力一跳,跳到人的背上重重抓着他的头发,“欺人太甚,你们简家欺人太甚,我日你祖宗的,呸呸呸,老祖宗我不是骂你们,啊啊啊反正不是好东西,跟你爹一样……”
简高义像是木头一样站在原地,任由小猫抓挠
他这些年受的伤不要太多,现在这点儿攻击算不上什么,甚至都压不下那股迷茫
小耳和小多阿茂三个担心小耳站不稳掉下来,走过去小心搀扶她的脚,又要拦着简高义动手,一个个手忙脚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见他们上去了,原本还想上前帮着小耳抓一下人的宋锦顿住步子,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乱七八糟的场面,摇着头
胡岭揉着脑袋,艰难地走到宋锦旁边,道:“郡主,据我所知,高义父母双亡,从小在漠北长大,没听说过什么爹娘,你们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正在看戏的宋锦一顿,睁大眼:“哈?在漠北长大?他不是青郡府的?”
胡岭一言难尽:“是不是我也不确定,反正他籍贯落在漠北。他五六岁时候全家出门遇到劫匪,一家子都死了,就他死里逃生,又因缘际会到了漠北。他记得自己的名字,后面被一个同姓的退伍老兵收养,后面敌袭害死了养父,他入了伍立功,这么些年才第一次离开漠北”
“……”
宋锦咽了咽口水,再转头看向案发现场,见小耳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往人脸上咬了,嘴角一抽,瞬间就飞了过去,掐着人把快气疯的小耳弄了下来,小声
“快别闹了,这好像是你弟,亲弟”
使劲抓挠的小耳就跟被点了封印似的,瞬间顿住,圆眼睛就跟奶狗似的,湿漉漉的,满是迷茫,她看看宋锦,再看向人高马大一大坨的简高义,下意识
“小汤圆?”
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她大名叫简高茗,小名叫团团
而她唯一的亲弟弟,死在那场匪患中的弟弟,因为出生就很圆,皮肤白脑袋黑,很像芝麻汤圆,爹娘喜欢叫他阿宵,她喜欢叫他汤圆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得她现在想起来,眼睛都不由模糊了起来
简高义的头发被抓得乱七八糟,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口水牙印,一双圆眼睛湿漉漉的,配合那高大像是柱子一样的身形,看起来更是委屈可怜极了
他姐小小一个,但真的长了一口好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