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荒谬,简直荒谬

庆安二十年九月十八

首辅宋商,卒,时年四十,尸骨现于崖壁松石之下

身前文韬武略,惮赫千里,身后与松为伴,傲骨铮铮

……

“首辅宋商与朕一同平前朝惑乱,建新朝,在朝二十年,他对外扩漠北,通八外海,十三外国。对内平岭南,安漠北,利水渠,分田户,大衍二十三郡,郡郡皆有他策……”

朝堂之上,齐晔身着金黄龙袍站在高台上,神色沉重,悲痛地陈诉这些年与宋商的过往

高台之下,所有朝臣比起往日后退一台,将最前面留给一具庄肃的金丝楠木棺

金棺大开,里面是一尊皮肉干涸的骨架,往日白皙的皮肤尽晒,变成干皮,紧紧贴在股价智商,还能依稀看出他往日的风采,却再没了往日的威慑

几百人持续几月不间断的搜寻,却因为车架尸骨在谷底,遍寻上下河流周边,忘了悬崖崖石之上,尸骨的位置刚好在上方的通风口处,藏匿于一处石块之内,因是为了躲避追兵暂时藏匿,却失了意识

最终他还是没有逃离险境

无论什么人,死去了就只是死去

站在第一排的人,看着这位曾经的‘旧友’,内心都带着伤痛唏嘘

纵使这些年下来,他们这群曾经的生死之交早在各种政见下渐行渐远,很多时候都恨不得这位老友早日‘离去’,这种时候也不免想起往日和谐时的回忆

宋商此人,神机妙算,智勇双全,百步穿杨又能言会道,一通诡辩之力让人恨的牙痒痒的

但是他们也从没想过谋害他,最起码现在还能站在原地的人如此

朝臣的占位都是固定,他们一转头,就能一眼看清楚前面的空位

有官员也有侯爵

这五日下来,永安城百姓惶惶不安,就是官吏皇族也一个个心惊胆颤,生怕这场抓捕牵连到自己

现在抓捕结束,他们松了口气的同时,却更是毛骨悚然

这场关于宋首辅的绞杀,从一品公爵,再到二品大臣,几乎囊括了各个品级的人,他们一点点牵起巨网,合力造成了宋商的‘死’

他们成功了,宋商死了

他们也失败了,因为他们也要死了

齐晔说完宋商的种种,再看着底下的尸棺,一滴泪从眼角落下

“朕永远失去宋爱卿了”

他神色悲痛,又一点点转换为愤怒,一把砸翻桌上堆满的奏折,声音沉沉

“你们总说宋商一意孤行,自私偏激,只手遮天,长期下来会让社稷不稳。那你们又有谁,有谁能说出宋商危害百姓的一件事,就一件事,说”

“皇上息怒”

“皇上保重身体”

天子一怒,伏尸百里

齐晔是个讲道理的明君,自然不会如此,但是他也是个货真价实皇帝,平日很少正经发火

但是一怒,百官畏惧

齐晔看着下面人,看着那一个个空缺,又看着最前面永远会空缺的位置,怒不可遏,随手捡起一张刚才被掀倒的奏折

“户部尚书这些年兢兢业业,一时糊涂,罪不至死”

“宋首辅之事令人惋惜,但是因他一人起如此纷乱,影响朝廷安稳”

“以大局为重”

……

齐晔一开始怒意还在脸上,读到最后,面上已经没有愤怒的情绪,看起来却更有威势,不怒自威,冷冷地看着底下的朝臣

那些个写奏折的人此刻大部分瑟瑟发抖,但是依然有坚定之辈

“秉陛下,宋首辅一事自然让人痛心,但此事牵扯太大,这样下去不仅伤了陛下朝廷脸面,更让社稷不稳啊。这么多大臣出事,空缺该如何?手上任务又如何,后续交接……”

御史大夫站了出来,一脸痛心:“英国公确实罪该万死,但是他和宋商私怨颇深,这些年一直因为老国公的事斗气,这才一时冲动。他们因为上一辈的恩怨造就惨剧,难道还要下一辈的人继续吗?英国公府延续三百余年,全府五百余人,您真的要,一点情面不留?当初若不是老英国公,永安城内还不知会造就多少惨案”

“我看赵大人也是年纪大了”宋行之站了出来,手持玉笏,平日风流翩然之色消散,声色俱厉,“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上一辈的恩怨不要牵扯下一辈,那我爹之事你如何解释?不牵连下一代,你又要留下他们,怎么,是觉得我们都是白眼之辈,不记仇?杀人偿命,杀朝廷一品大员,也只是个人偿命,那你们这些人倒是看看,有几条人命够我兄弟五个索的”

赵御史怒:“你什么意思?区区小儿,不过三品官员就感

当朝威胁于我们,简直猖狂”

宋慎之阴测测出头:“还有我呢?我是二品大将军,赵御史觉得我说话够意思吗?区区小儿,我们区区小儿都位超于你,说明我们厉害,那你一把年纪才这般,只知道倚老卖老胡搅蛮缠,是不是该退位让贤?”

吏部尚书出声:“猖狂,你们真以为现在到这地步,有几分靠你们?若不是宋商,你们几个造就冻死街头,哪有机会在这放肆”

往日最沉默话少的宋顺之从后走了上来,面无表情:“你说我们靠爹,那我请问,吏部尚书的三个儿子不上朝,是因为他们不努力,还是你这个当爹的不行?”

吏部尚书恼羞:“荒谬,简直荒谬,不谈功绩,当众比爹,宋商就是这般教你们的?”

宋行之冷笑:“杀父之仇,劝人放下,吏部尚书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

宋慎之:“我看你爹该是活佛转世,被杀了也要劝你们放下,不对,他应该是有人过来直接把鸡脖子上去让人看,再跪下喊两声爹”

吏部尚书气得发抖,抓着胡子半天说不出话

宋顺之静静:“我看您年纪也大了,实在不行就退了吧,免得日后倒在地上,还以为陛下苛待老人”

……

兄弟三个互相配合着,几个六十上下的老头们气得全都发抖

毕竟,他们三人年轻,脸皮厚,家里没了的也就棺里的这位,上无长辈,下无儿女,随便怎么办怎么威胁,光棍一条。这些个老头就不行了,他们一个个拖家带口,但凡被骂被威胁一个人都是他们的心头肉

软肋太多了,完败

宋锦站在侯爵位,看着那群老头摇摇欲坠的模样,一点尊老爱幼的情绪都没有,探着脑袋,用内力暗戳戳:‘他们这战斗力,感觉不行啊’

齐铮回:‘以往宋首辅在时,场面更甚’

不然他真不至于被这么多人恨得牙痒痒,那是真的以一抵十,还给按得死死的

宋商在位二十年,所有想干的事,就没有完不成的

有时候看似他输了,但是仔细一理,就发现他本来的意图就是如此,就更让人跳脚了

他这人,意见不和,斗,意见和,还是斗

忒难缠

兄弟三个确实出众,但是比起他还是差了不少,至少他们现在力压其他人,很大原因是,很多人也站在他们兄弟之后

大部分人虽然与宋商不和,但他们也是响当当的正直之臣,平日有些私心,大义上还是很好

宋商虽然可恶,但是他实为一品大臣,被人算计谋杀,那些动手的人自然该按着律法过来

便是动手的人是国公,也该如此

不然一品大臣遇刺都这样放下,他们这些人日后如何放心进言?

虽然这一来,朝廷之前多年的平衡瞬间被打破了,但是再破碎,也不会比起宋商一人独领风骚来得差

更何况,现在证据确凿,他们说再多都无用,真正做决定的人,是最上面的那一位

他的心偏在哪一方,哪边就赢

朝堂之上,半数人保持中立,半数人相劝,但是证据确凿,很多人家自己都说不得清白,被轻轻放过,多少都有收到警告,更不敢这个时候站出来

于是,在这种单方面的嘴炮之下,宋行之兄弟三人以压倒性的胜利气晕几个老头,等待最后的审判

朝堂上一点点静了下来,最后鸦雀无声

宋锦也老实站在位置上,看着高台之上的齐晔

他面色沉凝,看着底下的人似悲似喜

平稳有时候是好事,但是太平稳了,最后只会是一片死水

宋商走了,这个情况只会越发严重,好在,他留下了五个孩子,各个出色,在各方能顶一片天,马上春闱在即,又有新的人手能够跟上

到时

齐晔目光看向另一边亲王侯爵之处

他的好大儿端正站立,在一众自小锦衣玉食的侯爵亲王之间就是那竹林里最秀丽的那一棵,高大笔挺

就是后面那护着的是谁呢?

齐晔有些心塞,想到了上次两人的笔录,又是翻越城墙,又是喝酒打猎,又是靠树而眠的,就算是和宋商多年老友,他也必须说

快把你家死丫头拉走,他家的小白菜青翠细嫩,不合适啊

本来就一个文盲苗子,再来一个超级文盲苗子,两个人凑一起

齐晔已经眼前一黑了,他心一塞,脸上的神情越发悲痛,那发自内心的悲痛,看得人也跟着有些心酸

宋锦感叹:‘他们感情还真好啊’

她倒是没有这么深刻的友情

她和舒城浩关系确实不错,但是两个人也就狐朋狗友,在闯祸玩耍上很合得来,再多的她天天打架窜山,打虎抓熊,他连大鹅都打不过

真的很难感受齐晔这种志同道合、惺惺相惜

虽然这只是他们的谋划

但是圣旨一宣,墓碑一立,其他人一抓,宋商这个人这个身份确实消散于人间了

齐铮怅然:‘宋首辅,大义’

没两个人做得到放弃一切重头开始,尤其是到了宋商这一步

齐铮其实觉得没这个必要

现在大衍朝国泰民安,虽有不少势力扰乱,在背后蠢蠢欲动,但是慢慢处理就是了,这般激进的一网打尽

除了他们的雄志,更多的,还是宋商想走了

二十年的压制,二十年日复一日上朝,二十年面对那些个老不死的,他早就觉得无趣极了

在这个时间点脱身,是最合适的

……

扔下那个身份,在其他人早早起床登上朝堂,在那里吵来吵去心惊胆战的时候

曲茂泽坐在摇椅上,右手端着热茶,左手持一本游记,轻轻翻动树叶,头上树叶轻轻飘下,他顺手接住,卡在书页之间,继续看着看

不急不慢,悠悠闲闲的

牛铁兰从屋内出来,看着就在门口坐着的人,见他这般悠闲,莫名烦躁:“你没院子住吗?”

曲茂泽轻笑:“这不是等夫人起床吗?睡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牛铁兰烦:“金金呢?”

曲茂泽合上书,端着茶杯过去,轻言:“来,喝口茶消消火,大早上的,开心一点,心情好,身体也好”

牛铁兰平日性子安静,心态也好得很,但是一看到这人就忍不住火气上头,烦得很,她想把茶水打倒,但是一看那奇奇怪怪的颜色,就知道又是药了,咬着牙接过咽下

瞬间,她的脸皱了起来,差点吐了出来,又捂住嘴咽下,瞬间,眼角就出了泪水

好酸

酸得她牙齿都要掉了

曲茂泽看着她皱脸翻白眼的模样,闷笑出声,带着些揶揄,又换了杯茶过去:“喝这个缓一缓”

牛铁兰牙都要掉了,想也不想一口干

还好,这一辈药水很是香甜,一下就缓解了嘴里的味道,带着暖意在体内乍开

牛铁兰深深吸了口气

虽然这人真的烦人,但是在给她治疗以上还是很尽心的,这段时间也血肉损耗不少,想到这里,她的神色淡了下去,有了那么丝丝的歉意

曲茂泽又笑:“刚才的味道你喜欢哪一个?都是一样的药,喜欢哪个后面做哪个”

牛铁兰吸着的气梗在心头

一个甜滋滋,一个酸死人,这需要试吗?

这人就是故意的

牛铁兰看着他勾起的嘴角,一脚踹了过去,恼怒:“曲茂泽你一天不折腾会死啊”

曲茂泽哈哈笑了出来,就着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抱着手里的书,冲着她轻轻招手:“来看看这个”

他穿着明蓝色衣服,披着白色披风,头上束着蓝色玛瑙发冠,噙着笑靠在柱上,像极了大户人家意气风发的贵公子,俊朗明逸

看起来光风霁月

牛铁兰却警惕了起来,毕竟这人真的,很欠啊

曲茂泽不在意,摆手:“看看这个,南双郡,双河县有山,山里有瀑,如天上来,瀑里有金蛟,跃龙门”

牛铁兰还是狐疑,不过听到蛟、龙这种,还是忍不住好奇,走到他的旁边,看着那游记

上面写的确实是如曲茂泽所念,不过在后面,又标记

行至,亲见,金蛟硕大,一人粗,乃金蟒。蟒皮做箱,蟒肉味腥粗糙,亏

牛铁兰嘴角一抽,没好气地瞪了瞪他:“无聊”

曲茂泽轻笑一声,从书页里翻出蝶翅,足有牛铁兰巴掌大,五彩瑰丽,在阳光下翻着光,他用一白纸背着,没一会儿上面就印出了彩虹之色

他勾唇:“当地叫这玉桥蝶,它们成群飞舞,生存之地周围全是彩虹,尤其喜欢飞在瀑布之上,那场面,甚美”

牛铁兰想象不出那么画面,她垂眸看着手上的蝴蝶,哦了一声,抿着嘴把蝴蝶放了回去

有什么好炫耀的

曲茂泽伸手戳了戳她微鼓的脸

牛铁兰恼怒拍下:“别动手动脚”

曲茂泽动了动手,轻轻嘶了一声

牛铁兰恼意瞬间消失,担心地拉过他的手,掀开袖子,里面皮肤玉白无瑕,没有之前的血肉淋漓,甚至没有一丝疤痕,自然不可能是被拍到伤口疼的

曲茂泽悠悠:“嘶,牙有点疼,昨天糖吃多了”

牛铁兰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要不要我给你拔了?”

曲茂泽:“也行?那你先帮我看看”

说着,他弯下腰,张开嘴

他的牙齿整齐,牙片偏薄,比一般人更洁白,里面别说是断牙残片,更是一个黑点都没有

也是,他就是玩虫子的,哪儿可能会被虫子蛀牙啊

牛铁兰忍无可忍,杏眸一瞪,凑过去轻轻呸了一下,然后拎起裙子就跑

曲茂泽滞在原地,伸手抚了抚干燥的唇瓣,倏的一笑,把书扔到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跟了上去

“干了坏事就跑,不太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