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皇帝昏庸,倾尽人力物力,大修土建
他在位之时,永安城扩大了一倍
听着是好,但是实质是将永安城内原本的普通百姓赶走,转而将其他地方的商户、仕官门接了过来,形成世家大豪接肘的局面
至于那些个普通百姓的死活,无人在意
荒帝在位的那些年,各种因素交织,死亡人数达到万万余人,可以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各种瘟疫苦疾兴起,大部分尸体甚至活人被囤积烧毁
那段日子,各地哀嚎声彻夜不绝,便是新朝杀掉荒帝,重新建立祭塔,那些焚烧点依旧不息,呜咽声不绝
“岭南之乱平息之后,宋首辅带着上万家百姓的奉名书,请命修筑摘星塔,工期两年,后有请三清观明霄道长等众多道长前往各地焚坑,取万骨烧铸,镇在塔底,最后七次七日做法,洗清冤魂之冤……”
宋锦站在上百米高的塔上,静静看着沉寂中的永安城
今日圆月,月色飘撒,又恰逢宵禁,街道上除了搜寻的士兵巡卫,再无其他多余的人,皎洁的月光化作寒霜,带着凌冽肃厉的气息
摘星塔宏大,一百六十六米的高度,让人站在上面便会被寒意侵袭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建筑,是由宋商起草修筑的
宋锦复杂:“他懂得还真多”
齐铮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旁,从上往下看去,中间雾气渐起,宛如仙境
他道:“宋首辅乃奇才,学富五车,不仅在文政上尤为突出,在建筑水利上更是尤为突出,这一点,应该少不了其父的影响,那改变青郡府的水渠改道,就是出自宋太傅之手”
宋锦幽幽:“他爹娘也在这里?”
齐铮颔首:“在”
宋锦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塔尖的位置,塔尖下层层交叠,想藏点什么却是不难,想来便是两人都藏骨之地了
齐铮却道:“非也,那针塔便是由他们尸骨铸成”
宋锦愣了愣,随即低咒:“真是个疯子”
齐铮叹气:“宋大人,做事别具一格,不拘小节,有时又,过于强势,一意孤行,不讲情面,日积月累下来,树敌颇多,流言也就一点点传了出去”
宋锦抿着嘴,看着顶上那骨灰针柱,道:“但是都能实行下来,说明他做的也是对的吧?至少,他做的是你爹想干的事”
在满朝皆反对的情况下,若是当皇帝的也有一点不愿,事情肯定顺不下去
齐铮点头:“父皇和宋大人,像是于微末,又志同道合,很多想法都是相似的,朝臣也知此事,他们说不动父皇,又不敢惹宋大人,只能贬宋大人了”
宋锦环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你说,他还会回去吗?”
齐铮沉默良久,轻轻叹气:“我在父皇的书房中,见过宋大人的悼书”
齐晔和宋商演这么一出大戏,目的已经很明显了,他们就是要借机铲掉那些积压在永安城,盘根错节,又一点点腐败的世家公侯,要让新的寒门上来,彻底去掉前朝的身影
杀害当朝首辅这个名头才够
若人还活着,那这个罪的分量就不足,便是铲掉几个主谋,几个家族休养生息几年,又能转头重来
他们弄这么大阵仗就没有意思了
齐铮看着宋锦抿着的嘴,低声道:“抱歉”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宋锦的心情不是很好,但也只是因为她娘的事,和宋商没有关系,她仰头看着星空,淡淡
“在朝堂上待了二十年,你又如何知道他不是自己想走的?”
若宋商真是贪名贪钱的人,他定然不会想出这个主意。不用细问,宋锦都知道这种诡谲的主意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但是看他的性子,他也不是个会想一辈子困在一个城的人
他现在功成名就,不管是权势还是名利都在最盛的时候,皇上又是一起打拼的人,往后换了人,谁又说得准呢?
他一向是个聪明人啊
只可惜,聪明过了头,也会被自己坑
宋锦靠在边上,看着再往上一层的小阁楼,从她这个角度看上去,除了那华贵的木栏,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隐约听到上面传来的痛苦呻吟声
她娘定然很痛啊
宋锦漆黑的眼眸一暗,转头看向齐铮,问:“开春了,想不想去江南转一圈?”
从这边到江南,他们快马骑行,彻夜不休,来回最快也得大半个月,搞事情定然还得修养,所以要一个月
她娘这个情况,她肯定走不开,冬天下雪寒冷不适合赶路,开春了正好
宋锦看向江南的方向
别以为没有证据,他们就能心安理得地在那边享福了
她做事,可没那么讲究
齐铮看着她眼中的戾气,沉默了一下,道:“和江南有关?”
宋锦点了点头,眼中戾气越发浓烈:“去不去?”
齐铮轻轻叹气:“去”
这人做事没轻没重的,又关系牛铁兰,真让她一个人去他才不放心
他看着宋锦今日格外戾气焦灼的眉眼,指节蜷动,想伸手抚去,又被他按了下去,轻声安抚道:“夫人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宋锦眼睛一红,一屁股坐在地上,磕着下巴,声音沙哑:“我知道,她肯定不会有事的,我就是,很担心。她都不让我跟着。她就我一个闺女,她不让我跟着,还让那人陪着,这不公平”
齐铮轻叹:“夫人是怕你心疼,再说,宋,曲公子懂这个,真不让他陪着,你放心?”
宋锦眼睛红红,手紧紧攥着腿:“那也不能,不让我陪着吧?万一,你说万一,真有个意外,那神经病拉着她跳下去了怎么办?”
齐铮嘴角一抽:“……应该不会”
宋锦吸吸鼻子:“你看你都说的应该,万一呢?”
齐铮无力反驳,看着她通红的眼睛,还有被沾湿的睫毛,胸口又有些闷,他斟酌半晌,说道:“夫人之前和我说过”
宋锦:“说什么?”
她眨着湿漉漉的睫毛,鼻尖眼睛都有些红,眉眼耷拉下来,蜷在那儿,向来强势张扬的人,此刻看起来格外的脆弱
齐铮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眼中全是她的倒影,他小心翼翼道:“夫人说,如果哪天你落泪,那一定难过伤心到极点”
宋锦伸手摸了摸眼下,果然湿漉漉的,她扯了扯嘴角:“废话,谁不伤心难过会哭啊”
这应该是她这辈子第二次哭,第一次是三岁那年,牛铁兰染了风寒,差点没救回来,这一次还是因为她
宋锦想着眼睛就更酸了,又绷着面子,问:“难道你没哭过吗?”
齐铮沉默了好一会儿,艰难道:“哭过”
宋锦吸吸鼻子:“你师傅走的时候?”
齐铮点头,又摇头,在宋锦疑惑的目光下,缓缓道:“我小时候经常哭,扎马步久了要哭,练剑练累了也哭,打架打输了也会哭,我师傅说,他当初发现我,就是因为荒郊野岭,我哭声太大了”
宋锦擦擦眼睛:“那你可真是个哭包,我以前练功,从来不哭”
她就是手折了,在水里差点被食人鱼咬掉大片皮肉,都不哭
因为她知道哭了也没用
她有些得意地挑起眉头,但是落下的泪滴却逐渐增加,平日说得再好,哄得再多,她心里也是没底的
这红线蛊本就凶恶,现在又要以其为本练蛊,凶恶程度又翻了不知几番,就是下手的虫老自己都说千不存一
宋锦哪里真能那么乐观啊
她抿着嘴,靠在膝盖上,眼泪越来越多,断断续续砸下
“我,我娘要是走了,我一个人,一个人怎么办啊……”
她这辈子,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牛铁兰,从娃娃大小被她拉扯大,日日夜夜,她接受不了她娘还那么年轻就离开
三十来岁,太早了,最起码也五十,七十岁吧?
齐铮站在那儿,听着她断断续续说着她小时候的事情
怕她撞到,把家里所有桌椅全都换成圆的
怕她摔跤,把家里门槛换了,周围全部围上围栏
又怕她爬树,把家里大小树全都砍了,怕她爬墙,墙角种上刺花,墙上敷上尖刺……
齐铮完全能想到,她小小时候到底有多皮实了
他拉了拉袍子,轻轻蹲在宋锦面前,黑漆漆的眼眸倒影着她抽咽的模样,想伸手替她轻轻擦着她的眼角,又顿在半路
他笃定:“夫人肯定会没事的”
宋锦哽咽:“真的?”
齐铮:“真的”
宋锦扯着嘴角,用袖子两下擦干净脸,白净的脸红了大半,她吸了吸鼻子,从兜里抽了手绢出来,一点儿也不在意形象地擦擦鼻涕,然后扔到一边
她抬头看着半跪在地上,耐心陪着她的人,眼睛还是红红,张开手:“那我信你一次,过来,勉强让你抱一下”
齐铮一怔,看着她眼睛红红,骄傲又微微紧张的模样,不做犹豫,轻轻抱住人的后背
十五岁的少女虽然脾气坚硬,但是人却又格外的柔软,让他抱住人之后,就不敢做多余的动作,只能僵硬地搂着人,手放在纤细的腰肢上,又触火一般松开,很快就变成了木头模样
而他自小练武,本就身形宽大坚硬,肩膀很多,摸上去硬邦邦的,像是精心雕刻过的石头一般,隔着那厚实的料子都能清楚感受到底下起伏的肌肉纹路,尤其是肩膀和双臂,在宽大的衣衣袖下,都能感知其中力量
和宋锦又不太一样
她内力高深,在体能上,一贯就是简单的负重力量训练,然后是大量的生存训练
她更偏向于灵巧,像是林间猎豹,同样灵动猛烈,又和虎类截然不同
宋锦双手紧紧攥着齐铮的后背,脑袋埋在他的胸口上,内里的心跳声隔着厚厚胸肌都有些吵耳朵,这个姿势,若她有歹意,便是他武艺再是强,也不可能躲过致命的袭击
宋锦刚才哭过一会儿,现在靠在他的怀中,眼睛干涩,心情也焦虑烦躁了起来,她手上的劲逐渐重了起来,但凡是个文弱人,肩膀都得被她搂折
齐铮面无改色,任由她发泄情绪,直到胸口突然一痛,后背搂着人的手也松了,转而掐住了胳膊
他低下头,刚才还埋在胸口的脑袋抬起,她的乌眉紧皱,带着浓浓地烦躁,直接咬在他胸口上
“……”
齐铮大手伸了又伸,想把人拉开,最后只碰到她的肩膀就又退下,随着胸口刺痛越发浓烈,又夹着酥麻,很是难耐
他面色越发僵硬,眉头紧蹙,冷冽肃穆,沉声,“你可以咬肩膀”
宋锦不听,听着他的话牙口力道就重了两分,然后顿了顿,在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咬上另一边
手圈住他的腰,力道重的能挤断肋骨,完全不似平日一般注意收敛着
齐铮浑身紧绷着,看着她明显焦躁激动的样子,还是侧过头,由着她
……
圆月一点点升起,月光由上而下铺满了整个摘星楼,与此同时,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响起
“喂,别抱了,干活了”虫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宋锦松开口,顶着一嘴血腥味,抬起头看着那蹦到栏上一脸调侃的小老头:“要做什么”
虫老稳稳站在栏杆上,目光悠远地看着天边:“那些畜牲来了,月光虫只有圆月一日出现一时,对于这些畜牲大补,会惊扰月光虫,所以”
宋锦已经站了起来,手上拿着长弓,看着天边盘旋的雄鹰夜猫,擦了擦嘴角血渍:“就是这些畜牲?”
虫老手间银针轻晃,一只长蛇被定在柱上,他幽幽:“还有这些,我把附近月光虫都引了过来,月光虫越多,你娘成功的几率越大”
虫多群居,月光虫就是典型
新虫在族群之中更有安全感,更易安全诞生,如果周围月光虫太少,它便会继续沉睡
虫老站在栏杆之上,从高处俯视,看着一身红衣的宋锦,还有旁边黑衣的齐铮,发出古怪的笑声
“一个时辰,看到天上的月光虫了吗?少一半,那丫头必死”
咻一声,一道飞镖杀意凛凛朝着他冲来
虫老一个翻身躲过,桀桀一笑:“行,老虫不说了,小丫头小子,外面就交给你们了,我先走了。年纪大了,见不得你们年轻人卿卿我我”
说着,不等
他们作出反应,虫老桀桀笑着跳下栏杆,踩着摘星塔一层层跳走,轻功非同寻常
宋锦看着他三两下回到地上,像个跳蚤一样跳在各个屋檐之上,轻轻抿嘴:“这老头”
齐铮正色:“功力非同寻常”
宋锦嗤笑:“也不知道是被拿了什么把柄”
若不是被拿捏把柄,他应该不至于这般惧怕宋商,也不至于整日装疯卖傻
不过这些东西,只有日后再看了
宋锦拿起手中长弓,轻轻一拉一松,长箭破空,直直射入盘旋的巨鹰体内
巨鹰直接跌落
紧接着又是一只落下
宋锦回过头,看着站在一旁,冷肃如石,但又沉稳如山的齐铮,擦了擦嘴边的血渍,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交给你了,我守另一边”
齐铮漆黑的眸子深深看着她,没有多说一句,只是沉声:“好”
宋锦微微扬唇,也没多说,拿起长弓银针,走到另一边,带着凛杀意,将所有靠近的虫蛇鹰鸟,全部斩杀
……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却漫长得仿若过了一世
楼上的阁楼安安静静,听不到多余的声音,哪怕是痛苦的吟叫
宋锦额间的汗水一点点落下,握着弓箭的手跟着颤抖,外面空中无一鸟飞,四周堆满了鸟蛇尸身
她大口喘息,汗水沾湿眼角,有些刺痛,一颗心沉甸甸的,落到了谷底
直到吱一声,阁楼窗打开
牛铁兰无一丝血色的脸出现在哪儿,她声音虚弱无力,轻不可闻
“娘没事,金金不怕”
宋锦眼睛湿润,她扯扯嘴皮,咧着牙,声音哑然带着哽意
“我才不怕”
“阿娘,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