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阴暗的牢狱里,铁门缓缓拉开
轻微的吱呀声惊醒了里面的活物,成堆的蟑虫冲着缝隙里墙壁怕去,堆积的稻草间灰尾巴晃动,也有那大胆的老鼠,睁着一双幽黑的小眼趴在铁栏间一动不动
一只大脚毫不客气地重重踩下,那皮肉内脏一起爆裂的声音让人一寒,来人却毫不在意,啐了一声便继续往前,一直到尽头处,他拎起烛火,跳动的火光昏暗,只照亮那狭小牢房的一角
堆积的发霉的草席、角落里脏臭的夜壶、聚在一起享用残渣的群鼠、攀爬的蟑虫……
最后落在角落里蜷缩的人影
“舒程浩,舒庆祥是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沉睡中的舒程浩睁开惺忪的眼,看到牢门前朦胧的人影,他一个激灵踉跄起身,跑到门口抓住铁栏,惶恐又带着些期盼地看着来人,那往日顺滑的长发中,稻草顺着落下
“哎是我们,大人有何事?”
这段时间下来,他那原先有些圆的脸已经有了尖尖的下巴,一张脸脏兮兮的,布满了蚊子的咬痕,有些肿又有些红,乍一看很难和之前的小当家联系上,但是细看,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只是瘦了一圈
相比较其他入狱的人,他在牢里的日子不算差
每日吃的虽是粗茶淡饭,但是依旧新鲜,不至于是残羹剩饭,又馊又臭;虽然每日依旧要被审问,但都是温和询问,不似一些人直动酷刑,看着便让人胆寒
舒程浩知道,这种优待和他们爷俩一点关系都没有,全都靠自己的好朋友在外面出力,一想到这些,他又欣喜又内疚
卷入这种事情非他本意,但是这事性质严重,他既期待事情能有转折,他和爷爷能被放出去,又怕事情没有和解之地,反而牵连了朋友
因为这些,他在牢里辗转反侧,不过短短几天,就瘦了十来斤
杨衙役抬高烛火,火光照在舒程浩的脸上,能清楚地看清他的模样,确定无疑,他露出个正经笑容
“算你们爷俩运气好,只是被镖局蒙骗,没有真的走私之事,不然啊,就是宋锦这丫头救城有功也救不了你们。出去吧,以后做事情谨慎一些,再有下次,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在舒程浩惊喜的目光下,杨衙役打开了门,冲着他们抬抬下巴:“走吧,我带你们出去”
说着,杨衙役抬腿走在前面,带着又喜又惊的两人往外,平淡地走过一间间浑浊狭小的牢房,直到到了转角。他步子顿了顿,转头看向那昏黑的牢房,无声叹息一声,从腰间掏出布包扔了进去
里面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动静
杨衙役只道:“那丫头走了,这是留给你的”
说完他带着不明所以的舒家爷孙俩离开牢房,那吱呀的关门声传来,脚步声一点点远去,虫鼠又卷土重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吱吱声
罗衙役缓缓起身,低头看着那圆滚滚的黑布荷包,将其捡了起来
荷包很有重量,像是装着石头一般,一打开,几颗褐色药丸夹杂在那品相极好的冰糖间,黑白分明
看着就腻得很
罗衙役死死捏着手里东西,闭上眼重新躺回干燥的新草席上,将脑袋埋进干净地带着皂角气息的被子里,等待着天亮后照进的第一缕光亮
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几次
……
与此同时,舒程浩和舒庆祥爷孙俩跟着杨衙役走出牢房
熹微的天色在此刻有些刺眼,往日在稀疏平常的空气也好闻得不得了
舒程浩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张嘴:“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赫然是文渊书院的学子严盛,是宋锦的邻家哥哥,青梅竹马,也可以说是舒程浩单方面的情敌。
此时的严盛穿着天蓝色学子服,衣冠楚楚,面如冠玉,身上的香囊散着淡淡的桂花香。对比起来,才从狱中出来的头似鸟窝,衣似烂布,整个人憔悴又带着淡淡腥臭,像是街头的乞丐
舒程浩心里不是滋味,郁闷之下,带着小人之心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他们一个是文渊书院的穷学生,一个是书院对面最大书铺的少当家,往日都是舒程浩看不上严盛这个乡下出生吃软饭的小白脸。现在自家出事,这人还专门等待,很难让他不怀疑呢
严盛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没说什么幸灾乐祸的话,只是扬唇笑了笑,然后把手头准备好的衣物递了过去
“去那头收拾一下吧,金金她们就要走了,我想你应该也不想用这副模样见她最后一面”
舒程浩愣住:“什么意思?”
严盛叹气:“牛婶子身体不适,需要去都城寻医,她们之前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了,现在正在外面马车上等待,见完你最后一面就走”
舒程浩错愕:“不,不回来了?”
严盛没有回他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她们还会不会回来,他只是把收拾好的衣服递给舒程浩
“去收拾吧”
……
县衙外,一个个身着暗红衣袍的人整齐而立,他们个个身形高大,五官端正,面色严肃,随便一人放出去都是俊才人杰,而此刻全汇聚一起,以守卫的姿态前后而立
正中间,仿若小屋一般的六马车架端然其中,车身为上好的紫檀木,上面金丝描线,尽显富丽与尊贵凡,而后是略逊一筹的四马车架
不过逊色只是相对而言,单独来看,四马车车身高大,料子结实,虽然样式朴素,但依旧能看出其价值不菲,只不过
车前高骏的三匹白马之中,一头略微矮小的黑骡昂首其中,哼哧哼哧吃着草料,略微破坏了和谐
“要不还是让小黑走后面跑吧”牛铁兰掀开车帘探出头,看着自家格格不入的黑骡,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红晕,她低声,“小黑和白马体型不一样,到时候会影响车速的,金金”
相比起亲娘的薄脸皮,宋锦可就淡定多了,她坐在驾车位,脚搭在小黑的屁股上,后背靠着车架,嘴上叼着稻草,就像是看不到着不和谐一样
“没事儿娘,你要相信小黑,它比起普通马一点不差。再说了,这是马车,又不是赛马,不比速度的。真要按着速度跑,你让那些跟着走的侍卫
怎么办?”
那不得把人给累死啊
牛铁兰噎住,这哪是速度不速度的问题,主要是看着,有些脸红
在镇上的时候,大家日子都一般,她们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大家都知道她们家日子好,无需炫耀。
现在马上就去都城了,牛铁兰虽然不太想去,但是既然都决定去了,还是得注意一点颜面——她承认她是个有些虚荣心的人
“随你吧,反正到时候要是车子太陡了还是换马来,小黑在一边跟着走就是了。”在自家闺女的坦然下,牛铁兰默默咽了下劝说的话,换了话题,“小舒他们怎么还不出来?真没事了吗?”
宋锦吐掉嘴里的稻草,不太担心:“肯定没事,他俩一个王爷一个小奸臣,要是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那真是白混了,是吧?”
宋行之站在车架前和她们告别,听到这话很是心塞:“我觉得你对我有些误解,我是正儿八经的本朝第五届探花,现在的户部左侍郎,不是小奸臣,爹也不是大奸臣,你别外面的人胡言乱语”
宋锦耸肩:“怎么,他是没有给人五马分尸,还是没有抄别人家,还是没有万贯家财?”
宋行之听得眉头直跳,却也没法反驳,因为这些确实都是真的。但是,他默默提醒:“那也是你爹,东西都是你的”
虽然宋家还有他们兄弟5个,但是宋商早年愿意收养他们几个身世复杂的孩子,还费心培养他们,已经让他们再感激不过了。现在他们长大了,难道还能和这唯一的小妹争?
堂堂男人,想要什么便自己去博,觊觎家业的是怂货
宋锦本来还撇着嘴调侃呢,听到这话,眨眨眼睛,试探道:“听说他手里有万亩良田”
宋行之晃着扇子:“那是谣言,不过千余亩罢了”
现在一亩良田在三十两上下,千余亩,最少也几万两了。而且,这一千亩是上千亩,九千亩也是啊
宋锦瞬间亮起眼睛,继续:“据说他有黄金万两?”
宋行之正色:“也不过是夸大之言,阿爹为官清廉,一年俸禄不过千余两,吃穿生活人情往来就差不多了,哪能筹集这般多钱?不过这些年圣上赏赐,加起来有个千余两黄金罢了,倒是字画古董不少,待你回去后找老五,让他带你去库房一逛便知”
宋锦咽咽口水,继续:“听说他有数不清的宅子商铺”
宋行之诧异:“怎可能有数不清之数?不过是都城三座府宅,十八间商铺,郊外温泉庄子两座罢了。至于江南那边的家宅铺子,不值几个钱,不提也罢”
宋锦:……
奸臣奸臣,就这还说不是大奸臣
娘亲娘亲,谣言都是真的啊
她这是要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地主家女儿,变成腰缠万贯的大地主了吗?
宋锦那漆黑的眸子亮得快和黄黄的眼睛有得一拼,眼看着她还想问东问西,在旁边的牛铁兰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她脑袋上,揪着她的耳朵,恼
“问什么问,你娘我是饿着你了还是冷着你了?家里什么时候缺你银两了?别人家再多和你有什么关系,自己的才是自己的,好啊,就这么点东西把你收买了,不认娘了是吧?”
“哎呀,疼疼疼,娘,疼咧”宋锦吃痛,喊冤,“我就是问一问,随便问问咧。再说了,我哪有不认娘了?这一日为娘终身为娘,就算我那死鬼爹外面还有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你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娘”
牛铁兰脸气得通红,手上力道也重了几分:“小混球,小混蛋,老娘真是白养你了,气死我了……”
宋锦:“娘娘娘你轻点,你可真就我这么一个女儿啊”
……
宋行之无奈地看着她们母女俩打闹,他自然看得出牛铁兰对他的警惕和不喜。这要是在之前,他会努力解释并作出保证
但现在都城形势未明,她们此次前去,注定一路坎坷
宋行之后退一步,弯腰行礼,郑重:“望夫人保重”
牛铁兰松开揪着自己熊孩子的手,脸上那因为打闹而起的红晕一点点散去,她神色淡淡,抿了抿唇:“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商议了什么,只希望你们能说到做到,别辜负了这孩子的信任”
说完,她又掀开帘子回到了车里,一点不掩饰对宋行之的不喜
宋行之苦笑:“夫人看起来对我误会颇多”
宋锦坐在外面,她揉着自己的红通通的耳朵,冷笑:“这能是误会吗?我娘这分明是透过表面看到了内心,远着你才是对的”
也是宋行之现在还算识趣,但凡他还像最开始那般放荡,那他定然少不了每日一顿揍,哪里还能和他们像现在一样有说有笑
在她警告的目光下,宋行之眼皮狂跳,回想起自己的那顿毒揍和无辜牺牲的宝贝蜂,他面色凄凄
“俗话说得好,不知者无罪,更何况我已经受罚了,这件事能不能就此揭过?你不是有仇当场就报,从不记仇吗?”
宋锦耸肩,理直气壮:“当场就报的那不叫仇,叫看人不爽”
她的仇,就算过去十年二十年了,等她哪天突然再想起不爽了,都还能再报一番
宋行之:……
他日后会不会死在政敌手里是个未知数,但肯定是会死在那几个人手里的
为了自己的小命,宋行之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宋锦却已经站了起来,目光越过他,看向了那后面阶梯上出现的人
她跳下马车,大步朝着那边跑了过去,重重拍拍舒程浩的肩膀,惊奇:“你小子瘦了好多啊,看来蹲大牢也不全都是坏事,你现在俊多了”
本来很是忐忑的舒程浩捂住打疼的肩膀,咬牙:“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你都不知道那里面多黑,老子脚趾都被那破老鼠咬了几口”
宋锦哈哈嘲笑:“你该庆幸没被咬到命根子,不然以后就该改名叫舒程没了”
舒程浩立马红了脸,恼羞道:“宋金金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这是来给我接风洗尘的,还是专门来气我的?”
宋锦收起了调侃的笑,带上了几分认真:“是专门和你道别的”
舒程浩安静了下来,抿嘴:“不打算回来了?”
宋锦坦然道:“我娘在的地方才是家,若她日后还想回来的话,我们会回来。”
但是依照宋锦对牛铁兰的了解,不说她和宋商的感情纠葛,就说她哪日真的能跑能跳了,她应该也不会想在一个小地方度过余生。到时候她们母女俩应该会坐着马车骑着马,一寸寸丈量一下这个新世界
舒程浩和宋锦也认识10来年了,自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脸色一点点黯了下去,扯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是吧?”
宋锦又是一巴掌拍他肩膀上,没好气道:“行了,做出这么一副表情干什么?什么叫最后一次见面了?怎么,我们这出去是要找个坟把自己埋了吗?”
舒程浩:“呸呸呸你好好说话”
宋锦笑:“都城就在那里,你就不能努努力考过去吗?舒秀才”
在旁边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严盛脸色微变:“他考起了秀才?”
舒程浩本来想说他考起秀才纯粹运气好,正好碰上他最擅长的部分,但严盛这一开口,他瞬间就挺直了腰杆,轻哼一声
“放心吧宋锦,你就在都城给我等着,老子就是一次不行,两次三次早晚能考过去的”
本来没把他放在眼里的严盛脸色微变,冷笑一声,对着宋锦道:“我和有些人不一样,我这次一定能考上,金金,我们便都城相聚”
舒程浩怒:“什么有的人没的人?说的好像谁考不上一样,宋锦你给我等着,咱们明年初相见”
严盛呵呵:“有些话说着自然简单”
舒程浩咬牙:“等着,给我等着,我回去一日看八个时辰”
严盛:“我日日学八个时辰以上
”
舒程浩愤而吹牛:“那我十个时辰”
……
宋锦就站在一边,眼看着两个人完全无视自己,在那里比起了自己做的文章中、看的书……
她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了句神经病,然后转身便走
在牛铁兰的强烈要求下,宋锦今日穿上了牛铁兰特意花大价钱找人定衣裙,通体金织为主,宛如烈阳一般灿灿,衣摆银线成云,飞鹤昂着脑袋,随着她一步一步踏下石梯,飞鹤也似展翅高飞,带着一片冲破云霄之态
舒程浩和严盛早在她转身的瞬间便停下争执,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到马车旁,看着她背对着随意挥手,就像往日分别一般,寻寻常常
但是他们都知道,此次一别,再见便不似今日了
这声势浩大的整齐车队,就像是裂开的崖壑,撕开了他们的再不相同
……
宋锦没有回头,她走下台阶,潇潇洒洒来到那六马车架前,轻轻敲了敲车窗
那精心雕刻的木窗抽离,露出里面人雕刻一般的侧颜,齐铮身着暗金黑袍,袖口的金虎眼眸灿灿,带着一惯的冷肃
“好了?”
宋锦凤眸微挑,眸中明光璨璨,勾唇笑:“谢了,可以启程了”
齐铮看着她那双过于灿烂的眸子,绷着神态,微微颔首:“好”
宋锦两步回到后面的马车旁,长腿一抬,利落上马,她握住缰绳,潇洒又从容,一副江湖大方之态
宋行之依旧站在马车边上,看着那边宛如石柱一般站立的少年人,他意味深长地揶揄:“我们金金可真受欢迎”
宋锦冲他勾了勾手
宋行之挥扇,端着翩翩之态凑近,想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宋锦没有说话,她只是勾起嘴角,在宋行之愕然的目光下,挥动马鞭
宋行之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后退,一屁股摔在地上,眼看着要被踏马踩住,他拖着屁股狼狈地往后挪动
就在此刻,骏马拉着车子向前,一个个高大的侍卫手持长剑护盾从他面前走过,目光纷纷从他身上飘过
“……”
宋行之坐在地上哭笑不得,一直到再看不见一点车马的踪迹,他才缓缓起身,看着那都城的方向,轻笑一声
好戏,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