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集合了!集合了!”

尖锐的哨声在宿舍楼门口响起,程野松开手,握手的那只手收拢成拳,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江时,“去吧,我有空来看你。”

军训生涯正式拉开帷幕。

这一届的运气不好,未来的十多天都是大晴天,温度高达三十多度。

从那天后,江时和程野就没见过面,主要是又忙又累,吃饭跟打战一样,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见面。

江时每天累到回到宿舍连根手指都不想动,被程野养了那么多天的肉又没了,和周围黑了一个度的人相比,他皮肤还是白,只是红了点。

食堂的饭堪比猪食,哪怕江时再累再饿,对着那些难吃的饭菜依旧下不了口。

他吃得少,身体肯定会出问题。

免疫力下降,最先出现的就是过敏,手臂上蔓延着大片的红,江时没跟程野说,去校医那里开了点药,一开始还能压制,到后面吃药也不管用。

他只能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挠。

直到某个烈日灼灼的下午,他站军姿的时候倒了下去。

人再醒来时已经在校医院躺着,手上挂着点滴,跟前站着穿白大褂的医生,见他醒了,医生转身,递了瓶藿香正气水给他。

“醒了啊,把这个喝了。”

江时接过,先是低头闻了闻,嫌弃的皱起眉头,问医生,“谁送我来的?”

“你同学,见没什么事,我又让他们回去了。”

“不是我说,年轻人撑不住就说,该请假就请假,非得强撑那口气干什么?”

江时没说话,撑着床坐起来,皱着鼻子把药喝了下去。他捏着瓶子,手上很痒,没忍住蹭了蹭。

医生说:“别挠了,只会越挠越痒。”

口腔里的味道太冲,江时咳了好几声,“我又过敏了吗?”

“过敏?”医生给他换了瓶新点滴,“你这个比一般的过敏严重多了,过敏性寻麻疹知道吗?”

他说着,弯腰撩开江时的手,伸着指尖往他洁白的手臂上轻轻刮了下。几乎是一瞬间,他手臂上浮现出一层淡白色的斑块。

“看到没,你越挠,斑块就越多,那才叫生不如死。”

江时愣了愣,“怎么会?之前没有的……”

“这东西说病也不是病,是免疫力低造成的,你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再加上体质比较弱,就得了这么个病。这个也治不好,瘙痒的话我给你开点药能止住,至于其它的,只能靠你回去慢慢养了。”

江时沉默了会,“好,我知道了。”

“你这样子,已经不太适合再接着训了,我给你开个病例,到时候给你导员。”

医生又让江时吃了点抗过敏的药,看着他眼底的倦色,把帘子拉上,让他好好睡个觉。

和宿舍里的嘈杂不同,医务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着的时钟在嘀嗒嘀嗒的响。

江时翻了个身,伸手摸了摸,才发现手机被他放在宿舍的枕头底下。

他攥紧被角,合上眼,明明是大热的天,额头却被闷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军训以来,其实江时睡得都不怎么好。宿舍人太多了,打呼磨牙不说,很多男生本来就不爱干净,一累起来更不会收拾,他的床在最里面,天一热,味道全闷了过来,滋味自然不好受。

睡不着,吃不好,久而久之免疫力自然就下降了。

但这种事情怪不得别人,要怪也只能怪他事多难伺候。

江时没跟谁说,直到今天进了医院。

其实他有点想借校医的手机给程野打个电话,但想想还是放弃了,歪头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吵闹声吵醒的,白天的训练结束,学生们去吃饭,晚霞从窗沿溜进来,地上橙黄斑驳。

左回掀开帘子进来,见他睁眼松了口气,“你白天吓死我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江时一张嘴,声音沙哑得不行,左回连忙倒了杯水给他。

手上的吊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拔了,手背上留下青紫一片,江时坐着喝了半杯水才开口,“你送我来的?”

“还有我们班的几个男生。”左回坐在椅子上,打开手里的袋子,“食堂的饭已经不能用猪食来形容,那简直就是潲水,知道你吃不习惯,这是我们班女生给你凑出来的。”

袋子里放着一小袋皱皱巴巴的零食,有面包,有巧克力,还有几包辣条。

左回把袋子递给江时,“最后的口粮了,省着点吃。”

江时捧着那些一看不知道藏了多久的零食有些愣怔,“怎么会给我?”

“我也不知道啊……”左回眼酸的靠了一声。

要知道,现在军训都过半了,零食这种东西简直比金子还贵。他平时在班里没少干活,甜言蜜语也没少输出,江时话也不爱说,对人也爱答不理的,结果一生病,竟让人白白送了他这么多。

“她们说,让你好好养身体,怕你不好意思,所以没来看你。”

江时不懂她们的善意从何而来,但并不妨碍他为这份善意而感动,“替我谢谢她们。”

左回来得着急,连晚饭都没来得急吃,见江时没什么事后顿时安心了很多,叮嘱了他几句就去食堂抢猪食了。

校医进来,看见他膝盖上的零食没说什么,他把药放在旁边的柜子上,“晚上记得吃药。”

江时撕开了袋面包。

才咬了第一口,帘子又被掀开了。

他抬头,王泽凯站在门口朝他露出一个笑。

“江时,早上你晕过去可把我吓得不轻,现在看来你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江时嘴里的面包顿时不香了,“你来干什么?”

“这么冷淡干什么?我可是好心来看看你……”

王泽凯走进来,坐在左回刚刚坐的位置,打开手里拎着的保温桶,顿时,诱人的香气飘散在狭小的病床边。

“知道你生病了,吃不了油腻荤腥,特地给你带了排骨。”他拿着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块小排,味道和食堂里的一个天一个地。

江时垂着眼不看他,咬了口手里的面包,“拿走你的东西,我不要。”

“啧啧啧……”王泽凯摇头看着他,“都这样了,江时你还耍脾气呢?我又不要你干什么,只是单纯的给你送吃的,免费的都不要吗?”

江时没说话,态度很明显。

王泽凯脸上的笑顿时就淡了下来,他把勺子丢进保温桶,小排落下,溅起水花。

他拖着椅子靠近江时,目光如同一条阴毒的蛇,“从一开学我就注意到你了,江时,你是同类吧?”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的,江时朝他看去。

王泽凯道:“我不会看错,你跟我一样,是个同性恋对不对?那天我在你后背看见吻痕了,是谁留下的?男朋友?还是一夜情的对象?”

就这么被他说出来,江时的脸白了白,手指不自觉攥紧,“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王泽凯笑了声,“还在跟我装傻呢,你男朋友是谁?不会是那天在宿舍里给你铺床的傻大个吧?不愧是林城那种穷地方来的,找的人也粗鄙不……”

“讲够了没?”江时打断他的话,“我是什么性取向跟你有关系?我找谁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对别人的隐私这么感兴趣,你爸妈没教过你分寸怎么写吗?”

接二连三被冷脸下面子,王泽凯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可他看着江时那张脸,觉得受点气也不算什么。

“你放心,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看你的样子,还没接触过其他人吧?你没经历过,所以才觉得那是爱情,可两个男的有个狗屁的爱情,大家到最后都要结婚生子的。”

“我们圈子很开放的……”他凑近江时,“江时,你很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痴迷,“我也不要你们分手,我调查过了,你家并没有很有钱,跟我睡一晚吧,我给你这个数,反正我们都是男的,不会怀孕,你男朋友也不会知呃……”

江时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身爬了起来,手指抓着王泽凯的头发,看着他的目光很尖锐。

他身上还带着病气,唇色也很苍白,可脊背挺直如一柄利剑。手指生得细长,力道却很大,拽得王泽凯仰着头,迎着他冰冷的目光。

“接着说,你要跟我干什么?”

王泽凯痛得眼里涌出生理性泪水,他仰头喘了口气,“江时,我说的是实话。你这么漂亮,迟早会被人惦记上,那你还不如跟了我,我很温柔,会对你好的。”

霞光落在江时漂亮到近乎冷艳的眉眼上,他牵动嘴角,毫不留情地把王泽凯的头往铁做的床沿上磕。

嘭的一声响,王泽凯痛得卷缩起来。他没想到江时真敢揍他,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伸手往脑门上摸,没出血,但肿起一个大包。

江时松开手,“我警告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嘴巴再不干净,我拔了你的牙。”

王泽凯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家里有点钱之后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他看江时身子单薄瘦弱,再加上那张比女生还好看的脸,自然不会想到他会揍人,顶多就是骂上两句而已。

美人的辱骂,在某些时候,只会让男人肾上腺素飙升。

但动手就不一样了……

外面,学生的喧哗声渐渐弱了下去,王泽凯来的时候就知道,医生已经吃饭去了。

这几天江时瘦得厉害,衣服下面的身子空荡荡的,如果忽略他刚刚抓着头发的劲,此刻看起来,单薄又瘦弱。

王泽凯爬起来,“我呸,装什么清高,高中才刚毕业,就被人干过了,装什么黄花大闺女。”

“你跟了我,我给你十万,反正我睡两天就腻了,说到底还是你赚了。”

说着,他伸手要去抓江时。

江时的动作很快,他像是学过,王泽凯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下一瞬,人就被撩在了地板上。

哐当一下,王泽凯被砸得两眼发黑,再动时,就不知道被捏住什么地方,疼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江时手里捏着一把坚硬的钢笔,笔尖悬在王泽凯的眼球上方。

素白的指尖压着笔帽,语调和以往一样,声音不大,音色有些冷。

“你猜我敢不敢戳下来?”

王泽凯僵住不敢动。

江时嗤笑一声,“我是什么同你有什么关系?你犯贱不代表我也要跟着你犯贱,只靠下半身思考的叫动物,不是人。什么以后都要结婚生子的话简直就是狗屁,祸害男的还不够,还要祸害人家女孩子一辈子,你讲出来我都替你感到恶心。”

“还有……”他笔尖往下落了一分,“我没跟你开玩笑,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什么,我真会把你牙给拔了。”

他松开手,眉间像压了霜雪,“滚。”

王泽凯连滚带爬的跑出医务室,走到门口,他扶着门框回头,“你给我等着!”

江时坐在床上,合上笔帽,闻言头也不抬,“好啊,我等着。”

……

人走远了,江时紧绷的脊背才一点点缓和下来。

那只钢笔被他攥在手里,指尖搓揉成潮红,然后毫无预兆地抖了起来,抖动的幅度有些大,钢笔咔哒一声摔在地上。

笔帽裂开,里面的笔尖摔裂出来,地上溅了团黑色墨水。

江时蹲下去捡,在手指碰到钢笔的瞬间,一股让他难以抗拒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他把钢笔丢到垃圾桶里,跑去了卫生间。

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什么来。

江时蹲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站起来按下冲水键,他脸色苍白如纸,手指还在不自然的痉挛,哆哆嗦嗦打开水龙头洗手。

外面传来医生开门的声音,“同学,你还在吗?”

江时张了张嘴,声音有些艰涩,低头洗了把冷水脸才缓过来,“我在卫生间。”

他湿着脸打开门,医生绕开地上那团墨渍,左右看了看,“奇怪,地上怎么会有团墨。”

江时站在垃圾桶面前,“刚刚我同学来看我,不小心摔了支笔漏出来的,待会我把它弄干净。”

医生没在意,把手里打包的饭菜放在旁边的柜子上,“你光吃那点零食怎么能吃得饱,我给你带了点饭,是教官和老师那个食堂的,跟学生吃的不一样。”

江时看了眼,都是些清淡的菜。

“谢谢医生,还有……”他顿了顿,道:“我今天晚上能在这睡吗?”

他脸色看起来苍白得吓人,医生看得有些于心不忍,“本来这里就这么几张床位,是给要紧的同学休息的,但现在没什么人,你要睡就睡吧,不过要记得跟辅导员说。”

“我知道了,谢谢。”

吃完饭,又吃了药,药劲上来,江时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被熄灯睡觉的铃声吵醒的。

江时睡得很不好,梦境断断续续的,都是些让他很不愿意回想的事。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坐在他床边的黑色剪影。

比大脑更快的是他的手,下意识就朝那道人影挥了过去。

还没碰着,手就被接住,然后拉进一个干燥的怀里。

江时僵了僵,肩膀放松,力道松懈,讲出来的话带着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埋怨,“程野你干什么,大半夜的坐床边声音也没有,吓不吓人?”

黑影没说话。

医务室不断电,医生也不睡这里,目前这里只有江时一个人。

他伸手按了下旁边的开光,骤然亮起的光驱散满屋黑暗。

程野不知道在床边坐了多久,肤色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深了点,身上汗味很重,衣服上染了许多泥,就连脸上也印了几块。

见江时醒了,他也没说话,松开他,把自己脏兮兮的外套脱了。

江时短暂的睡了几个小时,脸色看起来没有刚刚那么苍白。他看着程野这个样子,也来气了,“一句话都不说,你板个脸给谁看?”

“说?”程野笑了,“你要让我说什么?要不是左回给我发消息,我是不是要等军训结束了才知道?”

江时哽了哽。

他气势顿时弱了半分,“跟你说干什么?你又做不了什么,说了也只是徒增烦恼。”

“所以就瞒着?等到进医院了我才配知道吗?”

江时说:“程野你那么凶干什么?”

程野硬生生给他气笑了,“小少爷,说我那么凶?你干这些事的时候怎么不怕我会凶?”

江时理亏,但不承认,索性背过身拉着被子盖住头。

程野道:“江时,转过来看着我。”

江时才不动。

程野站起身把椅子拉开,直接弯腰伸手去掀他的被子。江时藏着被子不让他抽,他就去抓他的脚,刚一碰上,那双脚就不管不顾地踢了上来。

力道也没怎么收着,落在大腿上一阵肉疼。

程野皱着眉,扣住他脚踝,力道大了,江时还骂他,“我看你根本一点都不在意我,我都这样了,也不问我怎么样,一来就问为什么骗你。”

“我就是骗你,骗你怎么了,你有本事揍我一顿。”

“江时。”

江时不动了,偏着头,不说话。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我的小少爷,你可讲点理吧,你骗我在先,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先生上气了。听到消息,我晚训都没参加就翻墙过来。”

江时侧过一点点脸悄悄瞥了他一眼。程野今天也不知道训什么了,衣服裤子上都是泥,就里面的短袖还稍微干净点。

他把脚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藏到被子里,再把自己团了团,“本来就是啊,说了也没用,还让你白白担心,我以为熬过这几天就好了,没想到……”

程野看他把自己裹得跟个茧一样,脸色虽然刚刚骂人的时候红了点,但掩盖不了带着病气的苍白,下颌尖尖,连骂人都中气不足。

才不过十多天没见,一转眼人就成了这样,程野感觉心如针扎一样难受。

他拿起旁边的保温桶,伸手掀开盖子,不是跟江时商量,而是通知他。

“江时,最后一次。”

江时不服气的撇嘴,然后被炖得软烂的山药堵住。

他两口就咽下去,问程野,“你吃的哪里来的?”

“我有我的办法,以后想吃什么跟我说。”

程野知道食堂难吃,之前就想给他喂小灶,结果江时老是不回他消息,现在看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好几天没见,他细细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不经意开口,“刚刚你伸手打人的动作很熟练,是遇到什么事了?”

江时咀嚼的动作顿了顿,“能有什么事,你声音都没有就往床头坐,不打你打谁?”

程野笑了声,没说话。

吃完了,程野站旁边收拾,江时躺被子里看他收拾,周遭很安静,唯一亮着光源的医务室像是个单独隔绝的世界。

看了会,江时很突兀的开口,“程野,你要回去了吗?”

程野问他,“你想我回去吗?”

江时说:“不想。”

程野拿着盖子的手顿了下,然后垂眼盖上盖子,“嗯,我陪你,天亮了我再走。”

江时这几天都没睡好,人一放松起来,疲倦如同潮水涌来。他主动腾了半边床位给程野,“你要上来跟我一起吗?”

“不了,我没洗澡,身上都是泥,坐椅子上就行。”

程野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时江时还眼巴巴的看着他。他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把手伸出去,声音在夜色里很温柔,“少爷,要抓着我的手睡吗?”

江时犹豫了会,还是伸手抓住了。他虚虚握着程野粗大的指节,“要不等我睡着你就回去吧,坐一晚上椅子也不行。”

“没关系。”程野道:“我皮糙肉厚,坐一晚上没什么。”

他低头亲了亲江时的眼皮,“我在呢,睡吧。”

江时强撑着的眼皮终于合上了。

程野就这么看着他入睡,等到人终于睡熟后,他把他的手轻轻塞到了被子里。

他在狭窄的房间里巡视着,一切都正常,地才拖过没多久,消毒水的味道还没散完,垃圾桶堆满了,没看出不对劲。

程野蹲下身,从床底捡起一个碎裂的钢笔笔帽。

他拎着垃圾桶去了卫生间,从里面翻出一支没了笔芯的钢笔。

他送江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