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平头见到那台摩托车仿佛活见鬼一样,用手指着大喊出声。只是摩托车上的人用力拧着油门,引擎的轰鸣盖过了他的声音,把这无人小巷震得隆隆作响,车头大灯照得所有人睁不开眼,反而使车上的那个人身处于绝对的黑暗之中,依稀只有一个轮廓。
“喂,不是说了让你有多远滚多远吗?”
发动机熄灭,车上的人一跃而下,语调清扬,声音明亮。
周梦勋的双眼好不容易适应了刺眼的光芒,看着对方从光晕中走出来,逐渐显露其真身。
对方身穿牛仔夹克,夜里还带一副墨镜,装扮得像老港片里的古惑仔,气势不小,可单看身型和那嗓音,明显就是跟周梦勋差不多的少年。周梦勋不及反应,那少年就把周梦勋拽到了自己的身后,叉腰接着问平头:“怎么,听不懂人话吗?”
“少放屁!”平头怒道:“我在哪儿关你屁事?”
少年轻蔑一笑:“这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手下败将连狗都不如,你还好意思跟我说话?”他活动着自己的手腕,向平头再近一步,“上次没给你打疼是吗?”
平头虽然按照周梦勋的指示不在他们学校附近出现,并不代表不会去骚扰别人。而这少年就是在城市另外一端的街面上偶遇的。他们受周梦勋所托专门打探从福利院里出来的孩子,不可避免会接触一些心智有所残缺的人,一时兴起就打劫了几次——说是“打劫”都有些牵强,那些身体成熟但智力仅有几岁的残疾人,稍微哄骗两句就能把钱骗出来,何必非要动手呢?
这买卖很好做,他们屡次得手,直到碰见了这个人。
别看他年纪不大,体格也不够强壮,可那拳头是真得硬,打起架来不要命。平头几人联手都没在他这里讨到什么便宜,最后只能灰溜溜的离开。
本就不在一个城区里,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谁曾料想今日还能再次碰到?平头想起上次被这小子差点打断肋骨的经历,既怒火中烧,又不想自讨苦吃。
正想着找个什么办法全身而退,那少年向他伸出了手。
平头疑惑:“你干什么?”
少年说:“拿出来吧。”
“哈?”
“你们几个人大晚上不睡觉围着个人是干什么?好心指路?”少年冷笑,“抢了多少钱赶紧交出来,别让我动手找。”
平头身上确实有周梦勋给的现金,但那是工资,不是赃款啊!现在被人误会该如何是好?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周梦勋,周梦勋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柱子一样站在原地。
这家伙不会是找来仙人跳的吧?
平头的内心戏过多,少年没有耐心等他剖析完毕,干脆一拳招呼上来,把平头掀翻在地。旁边两个小弟想要帮忙,都碍于少年的暴力,只敢上前把平头扶起来。少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骑到平头身上乱翻,几下就翻出来几百块钱现金。
“人赃并获,看你还狡辩什么?”少年用手在纸钞上弹了一下,平头无法忍受,想要和少年鱼死网破,却被两个小弟赶紧拽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小巷子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周梦勋和少年两个人。
周梦勋全程围观了这戏剧般的一幕,双方发生口角之争时,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台摩托车上。
那是一台破旧的本田CG125,红色的,路面上很常见,但是从十几级台阶上一跃而下的情况不多见,好像只有电影里才会看到。那少年扬着下巴,嚣张至极,把平头等人一番恐吓逼走之后,拿着钱走到了周梦勋的面前。
少年问:“这是你的钱吗?”
周梦勋点头。
“还给你。”少年把钱折好塞进周梦勋的校服口袋里,“离他们远一点,这次我路过遇见能帮你一把,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周梦勋盯着这个少年,少年个子没有自己高,一副要罩着自己的架势。黑灯瞎火还要带墨镜,但是墨镜尺寸显然与他的脸不匹配,两个厚重宽大的镜片几乎压住了他半张脸,完全分辨不出他长什么样子。
周梦勋却觉得,这个人很熟悉。
少年回到自己的摩托车前,跨坐上去,拧动油门后潇洒地朝着周梦勋摆手:“赶紧回家写作业去吧。”随即双脚离地,风一样地从周梦勋面前驶过。
周梦勋站定在原地,突然,某个画面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盯着那台摩托车看时,那少年骑车从他身边经过时……光线昏暗,他不太确定,但结合那少年带给他的熟悉感,令周梦勋心中迸发出一个念头。
他急忙追到街口,但那人早已不见踪影,连尾光灯都已融入霓虹之中,半点星火不留。
周梦勋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转,他曾那么熟悉这个城市的街道,在这一瞬间却全然不辨方向。他冷静淡漠的脸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痕,从中钻出焦急悲切的参天大树,密密麻麻的枝丫捆绑了他的大脑神经,让他怎么都走不出迷茫的困境,只不断地重复着那一个画面,让那个画面变得足够清晰起来。
那台摩托车插着的钥匙上挂了一个小玩偶,是孙悟空。而它旁边还有一根小小的金箍棒。
周梦勋是那种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格。他反反复复回忆确认自己看到的挂件不会出错,并且不断加深这个印象。不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这个人才行。
少年与平头一番对话他全听进耳朵。既然他们有过交集,那问平头自然是最方便快捷的。周梦勋站在夜幕之中给平头打电话,一连几个都不接,他有点生气,等第二天见到平头时,他的脸色极其阴沉。
平头在周梦勋面前丢了面子,表现得不是很自然,特别是听周梦勋问起来那小子的来历,平头更是无法坦然。
“他?不认识。”平头不肯把自己在那小子身上吃过的亏坦白出来,半是加工杜撰后说道:“打过一次架而已。不过他不在这边混,离着远得很。”
周梦勋问:“那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平头笑道:“我都不认识他,还能知道他在哪儿?”
周梦勋冷声说:“那你去查。”
平头才不愿意去调查一个跟自己有仇的人,不论周梦勋给多少钱他都不松口。最后迫于无奈,给周梦勋提供了一条线索:“我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了件第二职业技术学校的校服外套,应该是那所学校的,我只知道这么多。拜托,大哥,这个城市那么大,城区都有好几个,每条街有每条街自己的规矩,我真犯不着去触人家的霉头。别的事都可以,这个人……你自己想办法吧。”
他摆明不愿意帮周梦勋,周梦勋也不强求。既然知道对方是哪个学校的,事情自然好办许多。
周梦勋假装生病,向老师请了几天假,他这样的优等生博得老师的信任轻而易举。一连几天,他都跑去那所职业技校蹲守,看着学生来来往往,仔细寻找着他的目标。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长什么样子,但他坚信,只要那个人出现,单凭感觉,他都能一眼把那人认出来。
可惜看了那么久,感觉一个没对上。他还在学校附近溜达了好几圈,试图找到那台摩托车,但也没有什么结果。
他站在学校门口的样子过于夺目,很多女孩见着他都免不了多看几眼。他东张西望一副找人的样子,令人脑补出一番玛丽苏恋爱大戏。
几天下来,周梦勋想找的人没找到,他的背景反倒被人摸了个透。最后的最后,故事演绎成了一贯冷漠的公子哥儿被某职业技校的灰姑娘所打动,两人经历一番狗血纠葛后,公子哥儿变成了追妻舔狗,天天在校门口等人,但早已覆水难收。
所有人都想知道那个灰姑娘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拒收王子送她的水晶鞋。
故事从城市的一角传到另外一角,连平头都听到了传了好几手的版本,心情十分之复杂。他知道周梦勋肯定不是在找什么女的,而是在找一个朋友。显然,兄弟情深的戏码更容易打动古惑仔,他思来想去,决定再向周梦勋透露一些详情。
“那个……前几天想起来,他好像有说过他的名字。”平头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周梦勋听后立即问:“他叫什么?”
“薛……薛霆?对!他说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薛霆!”平头记得很清楚,少年骑在他身上一边挥拳头一边说的话,他怎么会忘?
“哪个庭?”
“雷霆的霆。”
周梦勋沉默,平头以为他是在冷却技能准备骂自己,末了,周梦勋说:“我知道了,谢谢。”
平头哑然。
有了名字和坐标几乎可以锁定一个人,周梦勋这次有了十足的把握。他在那所学校门口随便找了一个女生帮忙,他找一个叫“薛霆”的男生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校。所有人都很困惑,因为翻遍学校上下,根本没有一个叫这名字的人。
周梦勋不相信,他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多遍,可就是没有这个人。
找一个人那么多年,换做别人早就放弃了,他却没有。他从孩童坚持到了少年,经历过许多挫折和失败,但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像这次一样,令他崩溃到开始怀疑世界的真实性。
而上一次有相同感觉时,还是得知福利院根本没有一个叫“李继明”的孩子时。
周梦勋不禁去想,难道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吗?这个人是自己编造出来的吗?他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所以除了自己,再也没人认得他吗?
没有李继明,也没有薛霆,那周梦勋是什么?
少年被巨大的阴霾笼罩,浑噩度日,消沉许久。他机械的上学放学,吃饭睡觉,找不到任何主观生存的动力,对于未来也没有任何畅想。中考后,他随便报考了一所高中,反正在哪里混三年都一样,大学始终要是去国外读的。
周梦勋给自己的理由是,留在这个城市里当做有始有终。其实,他心底里尚有一丝希冀保留。
高一新生开学,学生们都对未来的高中生活充满新鲜期待,周梦勋却还是那副样子。
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没有多余的介绍,沉默地走下讲台。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要不是他撑住桌子,恐怕会跪在地上。
桌腿与地面摩擦出尖锐声响,“始作俑者”从趴伏中起身,不耐烦又茫然地看着他。
顷刻间,世界停止了运动。周梦勋看着对方的双眼,灵魂都陷入了其中。
那少年浑然不知,和老师调皮了几句后上台自我介绍,轻扬的语调同那夜一模一样。
“我叫明霆。”少年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黑板上歪七扭八的写下。
李继明的明,薛霆的霆。
明霆。
周梦勋的心跳快到超出身体负荷,连呼吸都变得珍贵,他十几年的人生中已有超过半数的时间在找一个人,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在追的是一场妄想之时,这个人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身处不过几米之间。这一次,他要牢牢抓紧!
“明霆?”
“干嘛?”
“没事。”周梦勋笑了笑。
明霆一脸凶相,攥着拳头说:“没事儿就别老叫我,否则我就打你。”他作势龇牙,好一番威胁后才埋首于作业之间。现在已经放学,教室里空无一人,夏天天黑得很晚,窗外绿树遮蔽了夕阳,影子星星点点投在明霆的身上。
明霆垂眼做题,题目很难,他陷入纠结,睫毛都跟着一颤一颤的,光下像盖了一层柔软的雾。
周梦勋歪头看了许久,再唤道:“明霆?”
“你烦不烦!”明霆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有屁就快放!没屁就闭嘴!”
周梦勋只好说:“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不知道,爱谁谁。”明霆的身世不是秘密,他虽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自卑过,不过同学们还是会顾忌他的心情绝口不提。只有周梦勋像是不够敏感一样,大张旗鼓地问明霆这种问题。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名字?”周梦勋接着问。
明霆翻白眼:“关你什么事?”
周梦勋拿着明霆的车钥匙在手指上转圈,孙悟空和金箍棒像是坐上了大摆锤。明霆遭人掣肘,只好不情不愿地交代了实情。他从小到大被领养过很多次,去了新的家庭后都会有一个新的名字。不过很快的,他就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最终彻底留在了福利院里。
小时候不懂事,大人们告诉他,以后他就不叫“明霆”了,要叫新的名字,所以当他跑回福利院后,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新名字告诉给了别人。后来长大了才明白过来,名字只不过是个代号,他在外惹是生非那么多,自然要多几个马甲,以备不时之需。
而那个“别人”,那个悲惨的“别人”,就因为这些名字而被逼出了心病。
“好了,写完了!拿来吧你!”明霆从周梦勋的手上抓过了车钥匙,又在自己的书桌里翻腾了半天,找出来一件别的学校的校服塞进书包里,跟周梦勋打了个招呼,脚底抹油逃跑了。
那件校服是明霆跟人打架缴获来的战利品,他很机敏,“作奸犯科”时始终穿别的学校的校服,就算惹了麻烦,事后也很难被迅速定位。
周梦勋身体向后一靠,教室门口空洞洞的,但是他的眼中始终有一个人的身影,并且随着日月交替,他知道自己看待那道身影的目光已不再是当初那般单纯。他似乎产生了一种超越“友谊”的情感遐想,这令他感到陌生与恐慌,同时,也引得他走向了更深的执念。
“明霆。”他喃喃重复,轻声叹息。手指轻轻抚过那个人在卷子上留下的字迹,像是抚过了那人的肌肤与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