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欲要开口说些什么,明霆的反问令他会错意,于是停了下来。明霆从始至终都是那种不愿记恨他人的性格,既然在他这里过去种种已然成为过去,大家都已不再是十几岁的混小子,那又何必去争论那时的荒唐呢?
“不然啊……哎呀,你要不提,我真都有点想不起来了。”杜安一笑置之。两人已行至门口,杜安还得回去陪媳妇儿,明霆无法拉着他问东问西,只得作罢。
回家后,明霆的心绪仍旧无法平静,今日所知信息有些多,牵扯过去,他难免多想。主要是他对白书言的印象过于深刻,不谈和杜安的那些“海枯石烂”,单单是当初他为白书言仗义出手一事都历历在目。
打架在明霆看来是家常便饭,唯独那一次非同小可,因为后来对方不甘心,跑来寻仇,然后……明霆的脑子突然刺痛,零星画面在眼前闪回,无论如何都拼不成完整的剧情。糟糕,他记不清楚了,他知道那些事情一定很重要,但越用力想,他的身体就越是抗拒。
明霆只觉天旋地转,屏着一口气跑到了衣帽间里翻找出保险柜。上次被周梦勋输入错误密码重新锁定后,距离下一次解锁还有几天。明霆现在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保险柜里一定放着他需要的东西。
可是密码到底跟什么有关?要是长大后的自己才经历的特殊时间,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来。不,他不应当把自己当做一个“局外人”去揣测,无论哪个时间节点里的他都是他自己,也许他可以顺着自己原本的意志去猜测设想呢?
他要把一些秘密藏起来,打开的关键钥匙一定不可能是时间日期这么无趣的数字,该重点关注哪个方向呢?
明霆没有头绪,找到过去的秘密很繁琐,他的眼前还有更多的秘密要隐藏。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独自消化掉自己身患绝症的事实,但仅仅是消化,他尚且不能接受,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人需要用漫长的成长进行铺垫,用以接受最后的死亡。让明霆在短短十几个月内接受“长大”的事实已经算是超纲,他才刚刚适应,马上就要game over,他还没有学会释怀并开解自己。
要真有个系统该多好?明霆敲敲脑袋,做着不切实际的尝试。
医生安排他入院治疗,他没想好自己到底怎么才能合理地在公司消失那么久而不被发现,甚至在医生面前演起苦情戏,说自己目前这个状态已经药石无效,不如把时间留给自己,做一些想做的事,而不是在医院里数日子。
死到临头,什么又是“想做”的事情呢?明霆脑中空无一物,他常常在办公室里发呆,开会时也发呆,状态回到了刚穿越来时的样子,但情绪远不如那时饱满。
他开车去公司,等红灯时盯着那刺眼的颜色看了一阵,突然,他打了个方向驶离,朝着一个未知处开去,不知不觉到了城市的边缘,上了高速。只要不下去,他能一直走到国境线。他猛踩油门,车流都被他甩下,笔直的公路出现了倾斜,四个轮子贴地飞行,冲往云端。
明霆猛吸一口气,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在车里,而车停在自家车库中,时间是晚上八点半。
他刚刚睡着了。
清醒之后的明霆没有着急离开,他的车位在偏僻一角,周围停放的也都是他的车,不会有人频繁经过。他打开车机听了一会儿音乐,电台很应景的在播《世界末日》。“我的世界将被摧毁,也许事与愿违……”明霆跟着轻喝,手里随意刷着手机。狭小密闭的空间可以盛许多情绪,同样也可以剥离许多思绪。此刻,他谁都不必面对,不必佯装,终于有了身为自己的知觉。
当他看到“周梦勋”的名字时,他突然觉得这一刻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在记忆的深处埋藏着一段时间碎片,同样歌,同样的心情,同样的名字……
明霆还没有抓到关键信息,手机屏幕上就出现了排位赛的消息,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周梦勋的状态很低迷,跑出了最差成绩。虽然只是排位赛,但是连续两场不尽如人意的结果使得车迷备受打击,也不禁让人怀疑到底是锐锋的赛车不行,还是周梦勋开始下滑了呢?
竞技状态是一种玄妙的感觉,不是主观保持就能保持得住的。美人迟暮,英雄白头都不可抗拒。
看到网络上那些声讨周梦勋的言论,媒体们口诛笔伐的长文,再一想到周梦勋身上背负的东西,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到底在经历什么?明霆心痛不已,不自觉地给周梦勋打去电话。
周梦勋很快接起,先问:“怎么了明霆?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明霆不知该如何开口。周梦勋也在那边沉默,电话里只有细微的电流声传过,再接着,听到周梦勋深深吸了一口气。
“说话,明霆。”他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吗?是董事会的人为难你吗?”
“我能有什么事儿?嘿嘿,我……呜哇——”明霆的情绪从玩世不恭突然发生极大转变,用手捂住嘴巴,仍旧无法阻挡哽咽腔调清晰而出。周梦勋听到异样,连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明霆越哭越凶。生病的事情绝对不能告诉周梦勋,明霆的心智在这一年多里磨炼得再怎么成熟,到底还是个没有彻底长大的小鬼,他到底怎样才能在这个最爱最信赖的人面前不露出一丁点害怕懦弱的情绪呢?
明霆哭着说:“周梦勋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你自己都焦头烂额了,为什么还要先问我?我能有什么事?谁敢为难我?呜呜呜呜……”
“那你哭什么?”
“我一想到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本来比赛压力就很大,排位赛跑不好都要被骂,我心疼你不行吗?”明霆喋喋不休,“你可以跟我抱怨,可以跟我诉苦,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啊,我不想让你一个人承担啊!周梦勋,我知道明天就是正赛了,我不该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但是我突然特别特别想你,我……”
明霆很矛盾,他不想让周梦勋承担压力,又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告知周梦勋。他是坦然的,却坦然的不够彻底。所有的话语在哭泣中变得柔软起来,周梦勋默默听着,等明霆说得差不多了,大哭转为抽泣,他才说:“明霆,别哭了。你越是哭,我好像就越不想比赛了。”
明霆惊问:“为什么?”
“因为一想到自己在做一件很容易就让你伤心的事情,那种感觉真的太糟糕了。”周梦勋轻笑,“我不是向你隐藏情绪。赛道的规则很简单也很纯粹,只要赢,其余的都不重要。但是输,就意味着做什么都是错的。我跑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连这些都调整不过来呢?我只是太想赢了,我想让你开心,让你离自己的梦想更进一步。可能现在我也好,赛车也好,都在一种微妙的转变之中,我们都需要彼此适应,这个过程就会产生许多变数。”
明霆听着周梦勋讲述自己的内心,他几乎要大喊出来,告诉周梦勋他的梦想已经不重要了,他活不到那一天,他想要周梦勋过得快乐!但是他不能说,但凡说出来,周梦勋那疯子会立刻放弃比赛回国,未来恐怕不会离开他的身边。
这听上去是情比金坚的爱情故事,实际上既不浪漫也不值得歌颂,因为这会彻底葬送周梦勋的职业生涯。
一个感情用事的车手是没有职业精神的,他不要周梦勋背负骂名。
明霆只在最开始没有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大哭过后,压抑已久的阴霾被吹散开来,他的心境也明亮许多。他对自己说,哭过一次,人就要长大一点。本来是想安慰周梦勋的,怎么变成了自己在倒垃圾?
“我,我其实应该去现场看你比赛的。可是我最近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明霆镇定说道:“下一站我去现场好不好?无论比赛结果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好。”周梦勋哄他说:“有你在的话,我就一定要站到领奖台上。”
明霆破涕为笑:“你哪儿来的自信?”
“你给的。”周梦勋在电话里听到明霆心情转好,自己的话也比平时多了一些。比赛结束之后他就跟陈瞳进行了沟通,他们都意识到情况不大对劲。陈瞳虽然固执己见,实际上还保有余地,并没有做出来太过激进的修改。这使得赛车的数值调教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身为驾驶者的周梦勋率先感受到了这股拧巴。
周梦勋仅仅告诉明霆自己和陈瞳商量出了一些办法,打算正赛时进行尝试。他说得风轻云淡,完全回避了其危险性——是他率先打破隔阂,坦言告诉陈瞳可以按照她心目中的最优方案去做,哪怕是大胆的、激进的,都好过现在。
陈瞳大为震惊,周梦勋信誓旦旦,他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对于挑战的渴望之心,
最重要的是,他不允许车队因为自己陷入负面争论之中,他需要极为亮眼的成绩来捍卫明霆的尊严。在这一点上,他无法指望纪永远做到,也不希望纪永远做到。
只能是他。
由于明天还有比赛,两个人聊了一小会儿后,明霆就主动结束,给周梦勋加油鼓劲,让他好好休息,正赛轻松上阵。
周日这天,明霆在家休息,难得睡到自然醒,睁眼时太阳已经很高了。他从床上换到沙发上,愣神愣了好久,开始算时差,在电视前等着看周梦勋的比赛。
比赛导播偏爱周梦勋,总是会把画面切给他。在电视上看到男朋友放大的帅气面容,让明霆以解相思之苦。他抱着抱枕找好舒适的姿势,灯灭起跑,音响里的引擎声抵达明霆的耳边,身临其境。
周梦勋虽然排位成绩很烂,但他发车状态极好,三两下就过掉身边人上至第一梯队,等三分之一圈数结束,他已经重返领跑区。
见此情况,车迷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周梦勋回来了!
就在大家都认为比赛将回到赛季初被周梦勋过早统治的情形中时,周梦勋身后的人试图对他的领先地位进行强攻,两个人在弯道中发生了激烈的拼抢,对方顶到了周梦勋的机盖,他的赛车突然发生激烈的弹跳,在高速之中双双high side!
现场一片哗然,只见周梦勋人与车都飞了起来,身体砸到地面后与对方的车卷在一起翻滚了两下,最后被重重推向了场边!由此引发了后面连续几台车追尾low side,赛道顿时乱成一锅粥。
组委会赶紧挥舞旗帜暂停比赛,救护人员早已奔向周梦勋。
而周梦勋趴在缓冲区的一堆废铁之中,动都没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