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芝脸庞亮亮的,为她按摩的婢女忙松了手,她立即坐直身子。
这厢苏和已经接过荔枝递上的书信走进次间,双手奉给虞兰芝。
苏和:“少夫人。”
好厚的一封家书。
虞兰芝展信足足翻阅了十六页。
原来不是陆宜洲不记得她,反而一有空闲便将想对她说的话写在纸上,攒了这么些才一并寄给她。
现今津州到洛京的驿站吃紧,而他的人实在脱不开身送信,倘或转交驿站的话就意味着要占用公差人员大量时间,传出去有损朝廷颜面。
朝廷特使公权私用可不就是有损朝廷。所谓驿站,来往当以国事为重,哪能用来儿女情长。他用最温柔的话解释这个道理给她听。虞兰芝理解了朝廷所设驿站的不容易,又岂会怨怪他。
她本来就没生他的气。
只是有一点点不习惯他不在身边的日子,一点点而已。
这封家书总体来说十分有趣,又有一点惊险。
虽然陆宜洲没有明说具体的过程,但抓坏人总归是个危险的事儿,还好有惊无险,他和伙伴攻占了易守难攻的高地,当场诛杀坏人之一,可惜让最坏的那一个逃掉了,殊不知还有转折,坏人为了逃命落下了最重要的东西。
虞兰芝眉心轻蹙眉。
陆宜洲笃定坏人逃不掉,除非他插上翅膀飞出津州。
读至此处,虞兰芝的眉心又缓缓松开。
三月的津州正在慢慢恢复秩序,到处都是人间烟火气。
阅完公子的信,少夫人眉眼间流转着一抹温柔,婢女们感受到那份喜悦,心情自然也跟着舒展。
云蔚院上下都高兴。
三月下旬镇西侯嫡次子河西右副使冯烨回京述职,冯太皇太后惊喜交加,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比预期至少提前了一年的喜讯。
要知道河西到洛京起码得走十个月。
却说那信使持虎符赶往河西,疾驰两个月竟与回京述职的冯烨相遇,如此凑巧可不就提前回来了。
冯家的人没有忘记太皇太后,纵使天高水远也没有忽略洛京的动向。
当镇西侯看到武顺帝驾崩的邸报就预感姑母在深宫难行,恐怕会有不测,立即遣嫡次子回京。
女人的娘家若是远在千里之外,那么再有本事也鞭长莫及。当年陈家便是仗着这一点才敢把冯太皇太后困在深宫,肆意磋磨。梁家面子功夫维持得尚可,但在探问虎符失败后暗地里也是严防死守,谁也未料远在天边的镇西侯次子突然回京述职。
满朝哗然,隐隐感觉风向大变。
镇西侯把持着整个河西的军权,谁有军权谁的拳头就硬,那么冯太皇太后做为正宫原配便是大曜宫最有话语权的人。
可以说梁太后肚子里要是个皇子还好说,否则……
那未出世的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紧急,是夜突然发动。慈宁宫寝殿内保胎数月的梁太后死死攥住心腹的手,目眦欲裂道:“传,传御医。”
早已守候多时的御医和医女立即复命。
这一胎竟提前了半个月。
幸而产房布置得更提前,每日皆有宫人打扫维持,哪怕太后突然发动也不会出现措手不及的情况。
宫人们将梁太后转移到了产房。
御医略过了太医署的流程直接来到了慈宁宫,一番细致诊断,温和道:“请太后放宽心,提前半个月不算早产,无需过度担忧腹中的胎儿。”
此言极大地安抚了梁太后。
生育之痛没有哪个女人能幸免,即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该痛都得痛。
寝殿内时不时传出梁太后的惨叫,直到天擦黑,医女才出来回禀:“已经能看见婴儿的颅顶了。”
露出了一点点,可惜无法判断男女。
梁二夫人藏在袖中的手指早已捏紧,此刻在场的梁家人无不紧张。
遣散无关紧要的人员,梁二夫人对宫人道:“此胎若是个公主就先秘而不宣。”
此等男女各占一半可能性的事梁家岂会不早做准备,却万万没想到捂得严严实实的慈宁宫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叶尚宫?
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叶尚宫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宫女,说是慈宁宫小厨房煎药的,因为缺了一味百年的参片便自作主张往太医署索要,从而惊动了叶尚宫。
“太后生产,此等重要之国事,二夫人怎能一声不吭?”叶尚宫肃然道,“万一延误了太后凤体,谁来担责?”
时年三月廿七,立夏,慈宁宫太后即将临盆传遍了各宫各院每一个角落。
这事其实与宫人们干系不大,她们翘首以盼多是赶热闹,但对前朝的干系可大了去。
人人标榜纯臣真正做到的却没几个,哪怕是看起来像纯臣的都不多。
大家在这纷乱的朝局或多或少站了队,现如今梁太后腹中胎儿关系到诸多人前程,已经有人开始向敏王示好,然而锦上添花这种事意义不大,大家心知肚明。
梁家也知成败在此一举,一旦敏王登基,休想再得到重用,当一个家族失去实权就意味着早晚会被架空。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往日辉煌怕是再难复刻。
更要命的是提前两日准备好的男婴还未送进慈宁宫就遭到了阻挠。
叶尚宫有令,为保太后平安生产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慈宁宫,违者以宫规处置,即刻打入慎刑司。
慈宁宫遍布守夜的宫女太监,光是进第一道门就要被完全陌生的金吾卫核查册籍,严密搜身,再后面不知还有多少道坎。
且说梁太后的心腹宫人满头大汗,躲在角落
观望半晌,进退不得,只得原路返回。
自从叶尚宫出现,慈宁宫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
局势已容不得她再妄动,便是想往外传条消息都难。
慈宁宫的寸步难行不久后也传回了德尚坊梁家,接连失利使得梁太傅长叹天命不由人。
文信侯咬牙道:“我看是颂国公和陆添不由人,这父子二人速来假清高,狼狈为奸,实则最好追名逐利,把持盐铁司多年。”
前来禀告的内侍惶恐道:“是冯太皇太后的命令。叶尚宫便是听了咸凤宫的话才拿鸡毛当令箭。
沉默半晌的梁元序一怔,梁太傅也意识到了,唯有文信侯依旧怒不可遏。
梁太傅:“确实是我们技不如人。”
是谁不由人并不重要,结果一直都朝陆家想要的方向延伸。
关键他们明明什么都做了却又像什么都没做,一切只是顺势而为,顺应君心。
假装纯臣,当好纯臣,可能一时的利益没那么多,然而细水长流,子孙后世,受益无穷。
陆家不仅要敏王做皇帝,还要他舒舒服服没有心理负担和后顾之忧的成为皇帝。
这叫顺天承名,非人力托举。
这是帝王的尊严。
三月廿八,梁太后为先帝诞下了一名漂亮的公主。
不管是梁家准备的男婴还是陆家准备的女婴最终都没有派上用场,两名小婴儿平安无虞地回到了各自母亲身边。
梁太后望着襁褓中的女儿,面如死灰,完全感受不到一丝做母亲的愉悦。
母凭子贵、垂帘听政的春秋大梦一去不复返。
这人间富贵,权势滔天,她才享受了短短数月,就全部变成了流沙从指缝遗落。
人一旦享用过顶好的东西就会连退而求其次都嫌弃。
梁太后忘了即便是个公主她后半生也算有依靠,锦衣玉食,老有所依,但凡敏王是个脑子清醒的,哪怕是做给天下人看都会正常善待她,善待一位毫无威胁的小公主。
不比她原来的命运——嫁给老男人做继室,管理一院子小妾强一万倍?
可是她做过皇帝的母亲,就再也瞧不上公主的生母了。
四月初八浴佛节那日,被强行续命痛苦煎熬的小皇帝终于可以闭上眼“沉睡”,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梁太傅告老还乡,文信侯辞去了前军都府都尉一职,七日后,也就是四月十六,敏王践祚。
宋音璃的婚事也因此延后到了这一年的秋日。
改朝换代的事儿虞兰芝早已麻木,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的新帝年轻健康头脑正常,再想到陆宜洲的态度,不难看出老百姓此番终于等来了一个靠谱的上位者。
老百姓根本不在乎谁当权,老百姓只在乎上位者稳不稳定。
上位者安稳朝局安稳,大家才有盼头。
虞兰芝把三月下旬到四月底发生的事详细地写进信中,内容全是她的所见所闻所思。连同这封书信一同寄往津州的还有一只自己亲手绣的小香囊,雨过天青色。
津州怕是不止水患水匪,否则陆宜洲也不会至今未归。他在做的事利国利民,虞兰芝全都理解,所以为他绣了香囊。
这次的不丑,如意吉祥纹。
他可以换下丑丑的那只换上这只挂在身上了。
香囊里放了一枚她最喜欢的海棠花镶宝石耳铛,待他回来之日亲手归还,她就可以重新佩戴一双了。
不久之后,陆宜洲就收到了小妻子的礼物,海棠耳铛,全是她的味道,明知一钓他就会上钩,还不动声色勾引他,真坏。
陆宜洲垂眸吻了吻。
五月初十津州消息送达朝堂。
津州马知州勾结水匪劫持来往商船、官船获取大量不义之财,纵容水匪为祸当地百姓,并以水患为由强迫乡绅富户捐钱捐粮再全部敛入自己的口袋。
然而光是这些都已不能满足日益贪婪的胃口,他竟打起了劫持赈灾钱粮的主意,事发后还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把知情胥吏全部灭口。
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此外,陆宜洲和包将军还在黑角岭发现了私人铁矿洞,从开采痕迹判断至少有八年。
八年,贪墨了大瑭多少精铁与税收。
要知道盐铁不仅是国之大利,更是国之大本强兵之事,私自开采等同谋逆。
这么大的手笔不见得是一个土皇帝知州的一人之力。
在抓捕水匪大当家段蛟的过程中,陆宜洲意外抄没了一本贿赂名册,当中详细记载了官匪勾结这些年非法获利的银钱,以及银钱的最终分配,包括不限于上下打点。
这帮人背后最大的势力直指洛京陈府。
自从陈太师死后陈府一落千丈,但只要年轻人上进也不是没有希望的,不意家族所作的各类勾当就在津州被人连根拔起。
以铁矿为根基滋生的产业也被人拎出水面。
就算陈家并未直接参与开采铁矿,但陈家为开采铁矿的逆贼提供了巨大的保护伞,使得这帮水匪武器精良堪比正规军。
水匪与安平卫在黑角岭一战占尽上风,若非陆宜洲和新上任的安平卫包将军,朝廷险些没打过。
也正是这一战引起了陆宜洲的怀疑。
既然是不成气候的小股势力,又哪来的精铁刀剑?这才有了后续的大规模搜山。
此案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上位者的逆鳞,新帝连夜下旨表彰陆宜洲和包将军的功绩并下令彻查。
这一查就查出了数十名蛀虫。
可谓是抄了一个津州马知州填了半个国库,乃新帝当政期间影响力最大的案件。此案之后,朝廷才算真正肃整纲纪,廉洁之风悄然盛起。
言归正传,端午过后的洛京炎热无比,知了趴在树干有气无力叫着。
云蔚院浓荫如盖,虞兰芝百无聊赖荡着秋千,仰脸是开满蔷薇的藤蔓,爬满了木梁,香气馥郁。
他离开时正值春日二月,新婚尚不满三十日,距今已有三个月。
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不过他在做好的事,只要能让他安心不分心,再久虞兰芝都愿意等。
婆母仁慈,不仅允她时常回娘家,还邀请阿娘来府上做客,理由是:“离这么近不多走动怪可惜的。”
明明性格孤僻不愿与人交际,却为了她,主动与阿娘接触。
这对一个孤僻惯了的人而言有多难唯有谢琳自己清楚。
但她是真心想为芝娘做一点事。
六月初十,陆宜洲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