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初虞兰芝就睁开眼,习惯性要一骨碌爬起,发现自己的……正被一只大手捏着,这才想起自己成过亲,旁边睡着一个人……
昨晚后半夜陆宜洲似乎又不嫌弃她了,将她抱进怀里。
她轻手轻脚拿开陆宜洲的胳膊,钻出他的被窝。
其实陆宜洲醒的比她早,但就是想多抱一会。多抱抱才有真实感,亲密地接触才能心安。
小两口陆续起身,各忙各的。
陆宜洲走出正房,虞兰芝在花树下打八段锦的模样就映入眼帘,粉靥泛红,气息微喘。
他走过去,“芝娘,要不要随我去练武堂,在那边打。”
“下回。”虞兰芝笑着摇头,“等下我要去婆母那边,我得静心准备。”
陆宜洲喉咙发紧,忙道:“我陪你一道去吧。”
“今天不合适。”
陆宜洲只好作罢,小声叮嘱道:“你过去倘或吃闭门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不是你不好也不是母亲针对你。只是她性子偏淡,你看她对我也是这样。”
“嗯,我记住了。你快去吧,练完一起用早膳。”虞兰芝催道。
陆宜洲一步三回头离开。
陆大夫人闺名谢琳,乃威义侯嫡女。
谢氏威义侯与梁氏的文信侯、勇毅侯威名赫赫,被时人称为鹰袭军三虎,当年追随武顺帝北平大漠,西驱卑然,九死一生,不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
可不是洛京靠世袭恩荫的纨绔子弟。
如今三位侯爷交割兵权安于洛京颐养,边关则交由冯氏镇西侯镇守。
按理说谢琳怎么都得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将门虎女。
用过早膳,虞兰芝蹙眉琢磨婆母的性格。
陆宜洲口中的婆母过于片面单薄,虞兰芝怀疑他对生母的了解怕是还不如揽霞院的仆婢。
揽霞院是陆大夫人所居的院落。
一睁眼就被抱进四宜馆的人,长大后则要避母,哪来的机会了解自己的生身母亲?
不怪虞兰芝觉得他的话参考意义不大。
虞兰芝拧眉思索,不信天下有不疼自己孩儿的阿娘。究竟什么原因造成了婆母对亲缘淡漠?
难道是公爹?
不可能。
便是连她一个小辈都听过陆尚书的痴情事迹。
公爹四十出头的人身边不仅没有过妾室更无通房,将来陆宜洲能做到这样她都要烧高香的。
据闻四姨母在世时,他对四姨母一往情深,四姨母去世他便守节三年才迎娶填房,也就是娶了现在的婆母,婚后一年生下陆宜洲。
从陆宜洲的只言片语也能得知公爹并非贪花好色之徒,再思及揽霞院的精致奢华,那定然也是个出手大方的。
反正不论从哪方面衡量……公爹都算时下稀少的好男人。
有钱有势,相貌出众,洁身自好。
那婆母为何会有一双死气沉沉的眼?
虞兰芝歪着脑袋沉思良久。
其实结论显而易见:婆母过得并不好。
一个女人倘若真的舒心,拥有足够的爱断不会这样。
阿娘说有的妇人尖酸刻薄攻击性强,有的妇人麻木冷淡沉默寡言,不一定全是本性,极有可能是当下过得不好,是夫君没有给她们足够的关爱导致的。
总而言之不管什么样的女子,只要拥有足够的爱滋润定然也会像春风一般醉人。
婆母却像冰块,只会冻人。
既然公爹和亲人给的爱都不够,那再加我一份,总会够的。虞兰芝十分自信,因她从小就被爹娘捧成掌上明珠,最不缺的就是关爱了。
宝钿端茶走进次间,今儿她当值。春樱接过手,亲自侍奉给虞兰芝。
二等婢女能近主子的身,但在这一刻就体现出和一等的差距了。宝钿来送茶,送到跟前就得看春樱脸色行事。她内心着实羡慕,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熬到出头之日。
虞兰芝目光扫过宝钿,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宝钿不就是婆母的人!
严谨地说曾经是婆母的,后被安排在内书房当差。
既然是婆母严选伺候陆宜洲的,那么肯定有过人之处,一个有过人之处的婢女肯定也时时出现在主子跟前。
所以在揽霞院当过差的宝钿对婆母必然有所了解,另一个二等的杏芳也是,可惜杏芳今日不当差,只有宝钿。
虞兰芝想在婆母用完早膳后的半个时辰再过去,那时的人相较有精神
。
便攀谈起来,“我正要问茶水房当差的是谁,可巧你来了,宝钿是吧,我记得你曾在揽霞院当过差。”
受到了关注,宝钿眼睛一亮,殷勤回禀:“回少夫人,奴婢曾在夫人那边的茶水房当了三年差。夫人觉得奴婢是个稳妥人,信得过,便安排去内书房。公子也觉得奴婢做事有几分仔细,这才赏了奴婢恩典叫过来服侍您。”
这小嘴,两句话交代清楚自己并含蓄地告诉夫人自己的能力有多让主子放心。
是个伶俐人。
“那可真是个巧宗,绕这么一圈也算是婆母疼了我。”虞兰芝说着又轻叹一声,“可我初来乍到的,实在不知该怎么去她老人家跟前应对。”
宝钿:“少夫人心思细腻又这么有孝心,夫人见了嘴上不说也会记在心里的。”
“真的吗?”
“是的,少夫人。”宝钿说,“其实夫人只是看着冷,心肠热着呢,像菩萨一样,便是高娘子过身她都给厚葬……”
声音戛然而止,似是意识到什么,宝钿的脸色唰白,支支吾吾道:“奴婢知罪,奴婢失言……”
“高娘子是谁呀?”虞兰芝的声音温温和和的,全然没有怪罪之意。
宝钿的脸上闪过讶然。
不是吧?难道少夫人不知?
不知似乎也挺正常,公子总不至于向妻子讲父亲房里的事。
但这事儿揽霞院和云蔚院上下都知道,不知的也听过,竟然没有一个人在少夫人跟前提。
那么自己做出头鸟是福还是祸?
宝钿结巴得更厉害,汗如雨下。
虞兰芝:“我担保不会因此事怪罪你。看你的表现似乎也不是大秘密。单我不知道,实在是不妥。”
宝钿忙跪下磕了个头,瑟瑟道:“大家知道归知道可也不能在少夫人您跟前嚼舌头,万一公子……公子……”
公子得知是她乱说嘴,以后她还要不要活了。
“你现在是我的人还是公子的人?”虞兰芝直起身子淡淡问。
宝钿一个激灵,似在脑中做了千百回挣扎,终是放弃抵抗,虚弱道:“奴婢是少夫人的人,求少夫人怜悯。”
虞兰芝“嗯”了声,“但说无妨。守口如瓶是要你们对他人而不是对主子,对主子知无不言才是顶顶要紧的。”
春樱弯腰扶起宝钿,“起来好好回话。咱们少夫人最看重规矩,奴婢们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便是公子来了也不能越过夫人说什么。”
这番话总算让宝钿吃了定心丸,回答的声音逐渐清晰。
话说高娘子原是陆大夫人的陪嫁。在陆大夫人怀孕期间有幸伺候过尚书一晚。宝钿的娘与高娘子同乡,为此还与她庆祝了一番,谁知苦等一个月也没等到尚书给她抬通房或者抬妾的消息。
高娘子傻了眼。
宝钿叙述的声音在虞兰芝的耳中缥缈又真实。
那高娘子本就是个心气儿高的,怎甘心白白被睡,非要个名分不可,哪怕尚书已私下给了她五百两也不甘心。
当她是青楼的雏儿?
宝钿的娘亲倒是个清醒又仗义的,劝高娘子莫声张,以她的资质去青楼顶破天值二十两,五百两的那都是花魁往上的价。
再说陪嫁本就是要为郎君侍枕席。尚书睡她天经地义,且没人规定睡一个奴婢就必须给名分,能给这么多银子已经算很有良心。
五百两啊,够她花一辈子的。
做一辈子奴婢都不定能攒这么多!
有这么一份嫁妆傍身,她完全可以再求尚书给她说门好亲事!
倘她不识抬举闹到夫人跟前,那才是自绝生路。
难道夫人会为她做主?
万一惊了夫人的胎谁都别想好。
高娘子嘴上应了。事实上还想着抬妾。她见过人间富贵再也无法适应普通人的生活,她想抓住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哪怕不得宠也行,怎样都好过为奴为婢。
她自恃与夫人有十几年的主仆情谊,终于在那个雨夜噗通一声跪在了夫人脚下。
虞兰芝回过神,平静地问:“那之后婆母因为受惊才留下病根对不对?”
原来婆母是真的有痼疾,并非推脱。
“是的,少夫人。”宝钿战战兢兢回,“好在胡太医这些年一直在为夫人调养,夫人时好时坏,可能是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夫人生完公子就不太喜欢管事,连中馈也交给了二房。”
尚书府乃武顺帝所赐,但陆氏并未分家所以在两府之间打通墙垣做了甬道,算是没有分家的标志。大房不管事,因此陆府主持中馈的是二房。
再说回高娘子,果真如宝钿的娘亲所料,闹开来非但没讨着好还把夫人的胎惊了,提前三个月产下陆宜洲。
放在普通人家母子都不知死多少回,愣是被“活神仙”胡太医从鬼门关拉回。
陆老夫人把陆宜洲抱到身边养不仅仅是媳妇带不了不愿带,更多原因还是早产儿实难养活,陆宜洲能全须全尾长这么大不可谓不是奇迹。
高娘子也为自己的急功近利付出代价。
那晚陆尚书面无表情命人将她拖下去杖责三十,能不能活就看夫人是否母子平安。
高娘子心灰意冷,不等来人拿她便自己投了井。
她以清白和夫人的情谊做赌注,赌一个名分,夫人明明答应了抬她做妾,为何突然就见了红,突然就发动了?
天要亡她,她输了,便是夫人母子平安也不会再有她的好日子,那不如去死。
听完故事的来龙去脉,虞兰芝好长时间没说话。
她不评价因郎君薄情就淡了母子缘分的行为,却能共情婆母的处境。
所有人都指责婆母小题大做,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陆尚书睡一次陪嫁何至于闹那么难看?又不是天天睡。
原本还心疼媳妇的陆老夫人都在这二十年的冷脸中凉了心。
每个人都好像是对的,又好像不对。
作为这段不幸姻缘的产物,陆宜洲从小被生母疏远,对母亲有同情也有不解,对父亲有同情也有怨怪,但再多的同情再怎么怨怪也无济于事。
因为按当时的礼法和道德来讲——陆尚书委实冤枉。
长辈的事三两句说不清,陆宜洲未曾透露也不是非要隐瞒什么,仅仅是不知该如何表达,亦或者有些羞耻,芝娘的家那么完美,自己的家破破烂烂,又恐芝娘多想,把他也想成父亲那样……
清晨的揽霞院阳光是金色的,轻荷摘了一篮子鲜花,就听小丫头来禀报:“少夫人求见夫人。”
这倒怪了,旁人家媳妇不用立规矩不说敲锣打鼓也得暗地里放鞭,偏少夫人被婉拒一次又来讨嫌。轻荷在心里腹诽。
当值的婢女为轻荷打起帘子,她走进内室请示夫人。
陆大夫人皱了皱眉,原想推个事故撵虞兰芝又想起这是老夫人亲自选的金孙媳妇,便道:“她非要上赶着就让她进来吧。”
这日虞兰芝总算能踏进婆母的次间,在圈椅落座用上一壶好茶。
不意茶过两盏外加去一趟官房也没见着婆母的影子。
虞兰芝偷偷按按坐麻的屁股。
轻荷掀帘迈入,满脸堆笑,福身道:“少夫人。”
“轻荷姐姐。”虞兰芝含笑。
下人也分等,长辈的心腹小辈多给三分体面无可厚非
轻荷:“夫人在睡回笼觉,奴婢想着过个一时半会的自会醒来,万没想到至今也没动静,可又不能让少夫人您在这头枯坐着。”
她说话的声音像山泉叮咚,还挺讨喜,“这样吧,少夫人若是不嫌弃不妨先交代奴婢,等夫人醒了奴婢再原封不动回禀,免得您在此受累。”
轻荷已经做好吃挂落的准备,谁知少夫人只是僵了下,转而脆生生道:“好呀。”
虞兰芝把自己带来的宝贝打开,招手邀轻荷走近了说话。
“这是我为婆母做的安神澡豆。用沉香窨的绿豆面子加桃仁、白芷、茯苓、皂荚、珍珠磨成的细粉过筛,最后用蜂蜜煮酒和匀,我和七郎一起把它们捏成型分晒。”
轻荷诧异不已。
“先做了两匣请婆母试用,但求能让婆母笑
逐颜开,从此安眠。”虞兰芝又添了句解释,“轻荷姐姐莫担忧,我已请教郎中确保澡豆的配方不会与婆母的身子和汤药相冲。”
说罢将配方中所出现的药材清单交给轻荷。
家传秘方当然不会外传,几味药材而已,旁人便是有心也仿做不出。
轻荷双手接过拜匣,讪讪道:“多谢少夫人,奴婢一定把您的孝心转达。”
收了拜匣就等于预期效果完成一半。
虞兰芝神采飞扬,像只冬日的小太阳。
轻荷目送她离开。
陆大夫人淡笑摇摇头。
傻儿媳,费这么大力气讨好她还不如讨好老夫人来得实在。
她木着脸掀开拜匣扫了扫,想说“收起来。少夫人若是问起便说我用了起疹子”,定然能把虞兰芝吓个半死,再不敢上赶着讨好。
可话才说一半,她闻到了花蜜般的清香,再瞅瞅清单,没错,果然还有甘松和桂花蕊,这两样掐好分量就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淡淡花蜜清香,好闻得紧。
早年她沉迷香道对此略有研究,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懂她。
轻荷走过来,欲收起拜匣。
夫人的手轻轻按住,“留下吧。”
轻荷睁了睁眼眸,反应极快道:“是夫人。奴婢给您收到隔壁的柜子里,待您沐浴时好取用。”
陆大夫人轻轻“嗯”了声。
甘松加桂花蕊纯属虞兰芝瞎猫碰上死耗子。
可她若不去研究婆母的身体和用药也就不会用到这两味代替龙脑和零陵香,自然就碰不上“死耗子”。
所以说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虞兰芝始终记着阿娘的教诲。
阿娘说:“我和你祖母不睦不代表全天下的儿媳婆母都是敌人。婆母好坏取决于她本身是个什么人,她坏不是婆母坏而是她本身就是个坏人。”
虞兰芝总结:“坏人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坏,而不是他们的身份坏。”
孺子可教也。虞二夫人满意地摸摸她小脑袋。
虞兰芝直觉婆母不是坏人,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一个人孤零零的,明明心里想疼爱儿子,可一看见儿子就会想起七个月早产的羞辱与痛苦,二十年都未能走出去。没有人理解她,所有人都劝她想开,指责她小题大做。
真的好孤单。
婆母给她五万两银票和一条漂亮的璎珞,婆母还不给她立规矩,婆母待她真好。
这么好的婆母,她要把她捂暖和。
也在心里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珍爱自身,不能变成婆母那样。
只要陆宜洲待她好一天,她都会认真地好好地对待他。如果哪天不好了,毕竟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她可能伤心落泪但一定会迅速振作,守好自己的资产,不管是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还是和离,都会让自己活得很充实。
不让阿爹阿娘操心。
自从少夫人离开云蔚院,宝钿就心神不宁。
嗐,不怪混这些年还是个二等,便是这张破嘴……哪个主子放心她伺候。
说来也巧,少夫人前脚离开公子后脚便到。
瞅着春樱秋蝉不在,宝钿抹着眼睛跪倒在陆宜洲面前,一五一十抖落了今日之事,求公子宽宥。
父母之事陆宜洲从未想过刻意隐瞒,无论哪个下人透露,他都不会责怪。但他责怪宝钿,冷声问:“你何错之有?”
宝钿一愣。
“主次不分,我看你还是换个地方重新锻炼为妙。”
宝钿大惊,忙不迭磕头,赌咒发誓再不会有下次。
公子冷哼一声,抬脚而去。
在哪里当差便是哪里的奴婢。
她潜意识里并未以少夫人为主,公子十分生气。
少夫人想听听往事,她好好说便是,何至于跑公子跟前一番作态。宝钿悔恨不已。
这下好了,两头都没讨着好。
待到掌灯时分,虞兰芝以为蠢蠢欲动两天两夜的陆宜洲可能要立刻“大开杀戒”。
谁知他竟抱着她纯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
虞兰芝紧绷绷的后背不知不觉舒展,还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一腿屈起,一腿翘脚躺在他怀中。
不雅但也不算出格。
夫妻帏帐内若还讲那么多世俗之礼,做人当真一点快活也无了。
“芝娘。”陆宜洲说,“嫁给我,你开心不?”
“开心。”
“我其实一点也不坏,对不对?”
“挺好的。”
“你爱我吗?”
虞兰芝愣了下,冷静道:“当然爱。每个人都应该敬爱自己的另一半,忠贞不渝。”
希望他也能做到。
黑暗中,陆宜洲许久没说话,好半天,才轻轻道:“我不会那样。”
虞兰芝:“……”
“我不会做父亲那样的事,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虞兰芝仰起小脸想要看清他的表情,昏暗的轻纱帷幔,一切都是朦胧的不真实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热情的唇携着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额头、脸颊、脖颈。
之后的事情自然而然发生。
虞兰芝一眨不眨瞅着撑在上方的陆宜洲,勉强看清轮廓,晃得她眼花。
“慢一点……”她渐渐受不住了。
陆宜洲不听,把她抱起来。
虞兰芝花容失色,总有种要沉入深渊的错觉,唯有死死攀住他,环住他脖颈,把一切都交付出去,在他的掌控中颠簸动荡,魂飞魄散。
“七……七郎……”
“别怕,我抱紧你……”
他让她尝尽做女人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