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把他勾得魂不守舍。……

再睁眼,天亮了。

天空蓝得几乎见不到一朵云丝。

虞兰芝放松心态。

击鞠在大瑭其实就是双脚替代马匹打马球,规则如出一辙,不光民间喜爱,贵族也爱,毕竟骑马的风险和成本还挺高的。考虑到虞兰芝不敢骑马,大家在没有协商的情况下,自发约定次日主玩击鞠。

虞兰芝是陆宜洲的未婚妻。

以陆宜洲的能力,根本不需要袭爵,将来也能为她挣一个三品往上的诰命。

慕强乃人之天性,谁不想给这样的人多一些善意和照顾。

大家不一定会围着虞兰芝献媚,但一定会有意无意迁就她。

这绝对是以前享受不到的待遇。

现在,这个带给她诸多好处的人又出现了,守在去马球场必经之路的六角亭。

虞兰芝再傻,也猜到陆宜洲是在等谁。

本来就很招眼的一个人,穿着翻领飞鹤银纹圆领袍,露出一侧锦绣的半臂,腰束蹀躞带,腕上系着同色箭袖,有种肆意的英气少年感。

此时,她手里还攥着月杖,放以前的脾气,极有可能举起来敲陆宜洲。

无奈今时不同往日。

她是个欺软怕硬之人,祖父已致仕,门庭仅靠阿爹和大伯父勉强支撑,亲事的主动权也全在陆宜洲手中。说句不好听的,但凡他心眼坏一坏,跑去长辈跟前揭发她,足够她脱一层皮,达到兵不血刃退婚的目的。

可他没有。

他对她不好,常使她难过,却不是卑鄙之徒。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

虞兰芝拎清现状,轻易不去硬碰硬,想通后,就把攥得死死的月杖,缓缓松开,拄着往前走。

宋音璃目光在小两口身上来回瞟一圈,拐一下虞兰芝,笑吟吟先一步离去。

“芝娘,你们说话吧,我在马场等你,不急哦。”她眨眨眼睛,边走边道。

“好,我说几句话就去。”虞兰芝瞄了陆宜洲一眼。

他走过来。

晨间的风尚有些凉,他的眼睛怎那么热切,不再咄咄逼人,更没有皱着眉咬着牙,此时的他,仿佛是一个真的温和之人。

“芝娘,你想要小狐狸吗?我带你去山里抓。”

他心无芥蒂地攀谈,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份功力足以媲美沈舟辞。虞兰芝很是钦佩,摇摇头,回:“不了。我和大家先约的击鞠,有空再说吧。”

明天她就要回去,根本不会有空。

“嗯。”

陆宜洲的失意一闪而过,却出奇的温顺,并未为难她。

虞兰芝稍稍讶异,不动声色地辞别,脱身。

大家陪虞兰芝玩击鞠,酣畅淋漓,她玩了两回,推说疲累玩不动,让出了主场。

靠腿跑的击鞠还真不是一般的消耗,众人也就不客气,牵来马儿节省力气,继续笑笑闹闹。

虞兰芝回到住处重新洗脸梳头,换上鹅黄褙子粉蓝色的百迭

裙,柔软的发髻别一枚蝴蝶宝石金步摇,流苏垂在耳畔,柔柔地晃,宛如初雪后的迎春花,清丽可人,往那六角亭子一坐,同春樱唠嗑,不时点评两句大家在场上的表现。

一个熟悉的背影遽然闯进了视野,又很快向北而去。

梁元序没在山里狩猎!

意外之喜,虞兰芝一下跨上一步,两手撑着栏杆,探出半边身子。

整个过程发生得极快,也就是吸了口气,把自己最甜美乖巧的声音夹出来的弹指之间,“梁舍人——”

甜腻得自己都一哆嗦。

梁元序早已扳鞍策马,修长有力的手臂绕紧缰绳,犹如离弦之箭飞快消失。

虞兰芝悻悻然阖上了嘴巴。

春樱站在她身后,也没吭声。

留给她独自消化尴尬的空间。

他没听见。

虞兰芝攥了攥手心,眼眶和鼻腔酸酸涨涨的,心口也像是被挖去一角,从十五岁遇到他,每当想起他,欲罢不能的痛感如影随形。

可是偏偏等她眼眶红了,嗓子暗哑夹不出甜蜜声音的时候,他骑着白马,折身飞奔而来。

虞兰芝像做梦一样,微启唇畔,一眨不眨盯着马上年轻的郎君,越来越近,直到六角亭下,利落地翻下马,额前柔软的碎发于微风里浮动,走到她面前,一栏之隔。

这个左耳垂有粒小红痣,微弯长发如丝缎的郎君清晰地走进了她眸中。

怦然心动。

“方才,还以为听岔了。”梁元序柔声道。

树叶在风中沙沙,小鸟在枝头啾啾,都抵不过她胸腔如雷的狂跳声,太响了。

天光晴,再也没有委屈。

郁郁葱葱的田庄飘来阵阵花香。

梁元序陪她投壶,能不能中全看她脸色,把她逗得蹦蹦跳跳。

开心的时候就有意回避了会扫兴的话,她只想梁元序陪在身边。

梁萱儿骑着马儿贴着场地木栏蹿走,叫了一声哥哥。

梁元序“嗯”一声,接过下人递来的竹筒,饮一口,用手背沾沾嘴角,目光瞥向大着胆子觑他的虞兰芝,似乎也没那么害羞了。

“还是不敢骑马?”他问。

虞兰芝站在他身边,想伸手摸摸他的白骢,又缩回手,“只敢骑大瑭最矮的劣马。”

骑着也战战兢兢。

梁元序这匹白骢,于她眼里就是巨兽。

“摸吧,它一向友善活泼。”梁元序笑了笑,“像你一样。”

虞兰芝就有些儿心荡神驰,清糯的声音染了一层娇娇的甜,“那你可得看好了,莫要它踢我。”

梁元序忍俊不禁,“好。”

那是他的马,与他有关的在她这里都不具备危险性,即便有,也能克服。

虞兰芝从他身后冒出半颗小脑袋,又缓缓伸出一只葱白柔嫩的素手,在马腹揉了揉。

白骢无动于衷,缓缓眨了下温和的大眼睛。

“骑吗?”梁元序眼帘微垂瞅着她。

“我可以?”

“可以。”

直到春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扶上马,她才发现自己腿肚子抽筋,直打转。

虞兰芝慌乱之中抓住梁元序的肩,“你不能走,要不,要不,我先下来吧……”

“不走,我牵马。”梁元序的手隔着薄薄一层衣袖覆在她手背,微微用力,拨开了那只没大没小抓着他的柔荑。

虞兰芝后知后觉,脸蛋就更红了,像犯错的孩子。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

梁元序默默拉开距离,直到足够的远,足够此地无银三百两,就那样牵着白骢,在场地外散步,一圈又一圈,等她的腰腹和臀/部慢慢放松,能够适应白骢的节奏,重新找回马背上的感觉,才问她:“敢不敢跑起来?”

虞兰芝忙趴下,用力抱住白骢的脖颈,“不要,我害怕。”

也不全然因为怕,跑起来就离得更远了。

“好。”

想着陆宜洲那句“没有我,你哪来的资格站在这里”,虞兰芝抿抿绯红的唇,脱口而问:“今后,我还能再来这里玩吗?”

梁元序认真思考了片刻,抬眸凝视马背上的她,“可以。”

她顿时笑靥如花,仿佛打了一场胜仗,开心的小脚晃悠悠。

柔软的绸缎的绣花鞋,包裹着形状美好的纤足。

梁元序看了几眼,复又把目光上抬望向她。

这是虞兰芝第一次居高临下端详梁元序,新奇的角度,使他的俊美有点儿我见犹怜的味道。

还好是坐在马背上,还好离得足够远,否则,她真怕自己昏头亲上去。

人类对于喜爱至极的总会本能地想用嘴巴尝尝。

陆宜洲嘲笑她是土狗,连接吻都没听说过。

那可真是小瞧了她。

她不仅知道什么是接吻,还亲眼见过,一个人的嘴唇贴着另一个,就叫接吻。

遇见梁元序之前,委实无法理解,甚至觉得脏,遇到梁元序以后,霍地就释然了。

所以,梁元序的嘴唇是什么味道?

她盯着他愣神。

梁元序嘴角微牵,收回视线,也转过了脸。

单纯如她,把对一个人的爱慕以最直白的方式铺陈眼底。

毫不掩饰想拥有的渴望。

当梁元序耐心教授用腰部如何发力缓震,虞兰芝已经开心到愿意原谅全世界。

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冷酷的声音,提醒道:再不抓住机会,下次可就不知猴年马月,说不定你再也见不到他。

是尚存的理智对乐不思蜀的她最后一次警告。

虞兰芝猛一个机灵。

“冷吗?”

梁元序以为她打寒噤。

“序哥哥。”

他后背僵住,原以为再也听不到这声称呼了。

“我能不能跟你说句话,就在六角亭坐一会,这里四面八方开阔,我不会把你怎样的……”

梁元序没有回答她。

默默牵着马,缰绳在他白玉般的手背勒出道道红痕。

成年人的法则,不回答就是拒绝。

虞兰芝眼睛里的小火苗趋近熄灭。

“你该回去了,添一件厚实的衣服。”

“序哥哥,我不冷。”

“听话。”

“我想跟你谈谈。”

……

片刻之后,场景换成了六角亭。

梁元序和她各自占据凉亭的一角,以最远的距离相对而坐,幸亏六角亭子建的不大,否则这话也没法聊。

虞兰芝心潮澎湃,面红如血。

短暂的混沌后,脑子一下子清明起来。

请他过来是为了好好说话,而不是看她表演呆滞。

糟糕的是自从踏进六角亭,谁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时间有限,诸如吃了没,最近当差累不累不说也罢。虞兰芝认为当务之急是拿出对付男人的手段和力气。

幸亏她有勇有谋,来之前专门取过经。遗憾的是能为她提供经验的可靠之人唯有成过亲的秋蝉,听起来又都不怎么靠谱。

殊不知“靠谱”的秋蝉也不敢教啊,她又没发癔症,怎敢指点娘子不三不四的东西。

梁元序目光轻移,落在虞兰芝稍显单薄的衣裙上,还算听话,加了一件斗篷。

“真的不冷?”他问。

虞兰芝摇了摇头,手里的丝帕早已扭成麻花,“序哥哥……”

“嗯。”

“我想对你说一些冒昧的话,但我本意不是要冒犯你。”她一鼓作气,“拜托你听完了,如果很反感就……就再也不理我好了,千万别说出去。”

这点她深信梁元序,完全可以不用强调。

“你确定要说?”他慢慢抬起眼,盯住她。

虞兰芝的心脏旋即漏掉半拍。

一紧张,她的舌头就不大听使唤,和脑子各忙各的,腿也发软。

“我,我和陆宜洲根本不像大家看到的那样,要不是缺个契机早退亲了。他瞧不上我,我也不中意他,我和他迟早打一架……”

梁元序安静地听她说“疯话”。

“可是你和他,看起来很开心。”他忽然开口。

温雪一般的眸子泄露了虞兰芝尚且读不懂的情绪。

她不仅读不懂,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狡辩上

“假的!”

“千万别信!”

“他一张嘴淬了毒!见天儿挤兑我,他能不开心吗?”

“你要是看见我对他笑,那肯定更假!我只是现在不中用,打不过他了,才故意奉承他呢。”

梁元序失笑,看着她,目光温柔。

虞兰芝就有点儿中了蛊,听见自己幽幽的声音,“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不知该从哪一句讲,才能让你觉得不混乱,觉得我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她抿一抿唇,声音微颤,“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个人,今日这般唐突,也不是非要强求你的感情,我只是,只是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使你明白,我想要一个站在你身边的机会……”

为了尽可能地相配于他,她从未懈怠过,一直很努力,努力长大,努力变漂亮,努力成为璃娘那样闪光的女官。

也设想过梁元序听完“疯话”的反应,或许震惊,或许害羞,再或许厌恶,但从未想过他表现出了一种近乎于苍白的平静。

一个人,是怎么做到,对异性的表白无动于衷的?

没有一丝的反应。

虞兰芝感到迷惘,灵犀一动,一叠声地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红杏出墙,我,我不是那种坏女人,我和陆宜洲在等一个契机,只有你能……”

梁元序站起身,漠然凝视她,“你该回去了。”

“对不起。明知你的情况,我还非要对你讲这些话。”她不争气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我只是想,如果,如果的话,你放下了璃娘,而我还没成亲,我随时愿意补上那个空缺,实在放不下的话……那你慢慢放吧。在这之前,我总得告诉你这么一件事。”

或许她哭的样子太吓人了,吓住了梁元序,他的手掌覆贴着她小小的脸庞,拇指压在她的脸颊上,任由泪珠一串串打在指尖。

有点痒,她不敢吭声,只是仰脸望着他。

六角亭外,春樱吓到不敢呼吸,左右仓惶张望,唯恐什么人经过看见这一幕。

六角亭内,虞兰芝上前一步,梁元序的手没有离开,紧紧捧着她,像正当防卫,又像真的只想捧着她。

她踮起脚,心想:他要是不乐意,大可以捏着我的脸推开,但他没有,那就别怪我得寸进尺。

可是够不到。

梁元序怔怔站在原地。

以他和她之间的差距,很难对齐,他得把腰稍稍放弯。

一双素手,攥住他衣襟,毫不费力拉低了他,他在惊恐中屈服,也在惊恐中找回一丝理智,往上抬了抬,虞兰芝的唇堪堪印在他的下巴上。

……

等虞兰芝回过神,梁元序和他的白骢早已无影无踪。

似乎搞砸了,把梁元序吓得魂飞魄散。

此后,直到崇邺八年结束前,再没见到他。

以上都是后话,暂且不提,眼下的情况是虞兰芝勉强从空白中醒过神,脸上燃烧着“红杏出墙”……不是,是色胆包天发作后遗留的红潮,在几欲昏倒、欲哭无泪的春樱面前,一步一步迈出六角亭。

失魂落魄。

晚间就寝的时候,她还在琢磨梁元序的味道。

啥滋味也没尝到,脑袋就被梁元序拿开,拿的不远不近,刚好避开她不知死活的嘴。

梁元序眼睫乱颤,呼吸有些重,火一般燎向她的肌肤。

一捧雪似的一个人,脸颊竟是热乎乎的,离她那么近,近到她渐升惧意,怕他亲她,只能无助地呢喃“序哥哥,我害怕”。

明明特别想要,想要他摸摸她亲亲她,可一旦他露出疑似侵略的神情,她又退缩。

那一刻,尚未察觉潜意识有多自私,只想享受他的温柔,而不愿满足他。

好在什么都没发生,梁元序慢慢地松手,头也不回离开。

宋音璃一根食指戳了戳虞兰芝后背。

虞兰芝“嗯”一声,“我没有睡。”

外面传来了三更天的梆子声。

原来夜这般的深了。

宋音璃小声问:“你和陆宜洲怎么回事?”

能感觉到这两个人有问题,从圆丘那会儿就不太正常,陆宜洲撇下芝娘离开,昨日竟又玩闹一处,仅隔了半日居然又闹翻了,今早气氛更不对,晚膳后芝娘干脆躲进屋里,一步也不肯踏出。

陆宜洲站在外院与内院之间的那条鹅卵石小径上,站了很久。

最后,宋音璃走过去,问他是否有事?

他站在阴影中,表情不甚分明,却有种说不出的狼狈,张了张嘴,说:“没事。”

虞兰芝翻过身,望着表姐的方向,黑暗使得她的眸光失焦,并不能看清什么,同样的,表姐也看不清她。

“就那样,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轻描淡写道,“我没少得罪他,他也看我顶不顺眼。”

宋音璃默了默,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何时与梁元序那么熟?”

不怪宋音璃疑惑,在大家眼里,这两个人若非一层救命之恩,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的,基本没甚接触的机会。

然而芝娘竟自然而然骑着梁元序的白骢,他为她牵马,若非后来的小娘子都骑上了,这一幕定然特别诡异。

那时大家沉浸在接触白骢的兴奋中,倒也没往不妥的方面联想,唯有青梅竹马的璃娘嗅出一丝不寻常。

她太了解梁元序了。

了解他明知梁夫人会搞砸一切,仍旧冷眼旁观梁夫人绕开梁家的长辈,趾高气昂地向她们家提亲。

了解他承诺的一生一世照顾她是真的。

然而,只要是他的妻子,他都会这么做。

倘若他有足够的诚意,宋音璃应该也会顺其自然接受这门亲事,她和他自幼相识,门第相当,才貌各有所长,相配程度近乎完美,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但是他不够,而宋音璃也有自己的骄傲。

两人就此不再提这茬。

其实梁元序若是强行提亲,宋家长辈自不会拒绝,但他没有,他尊重宋音璃的拒绝。

现在,宋音璃把满心的疑惑问出来,除了好奇,更多的是担心,一种无法言表的忧虑。

虞兰芝回答她的疑问:“自从他救了我,我纠缠过他一段时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并没有因此看不起我,后来梁夫人失言,我们两家不太来往了,他给我写了一封充满歉意的信,告诉我他的母亲不对,因为我长得特别漂亮。信纸上有淡淡的月叶香,他的字好看极了。”

特别漂亮其实就是一句补偿,一句恭维,但他这么说,虞兰芝就幻想是真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叫他序哥哥了,在人前躲着他,那样的话,我阿娘就会放心。”

宋音璃:“……”

黑暗中,宋音璃徐徐伸出一只手掌,探向虞兰芝的脸庞,潮湿,有液体在往下滑落。

所有的不合理之处顷刻间都合理了。

宋音璃恍然大悟,然而她终归也是一个不比虞兰芝大多少的小娘子,尚不足以应对如此复杂的状况,只觉得心惊肉跳,惶惶然。

“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知道不?”

“我知道了,璃娘。”

“千万不要让陆宜洲发现。”宋音璃幽幽道。

一旦闹出什么丑闻,陆家,不,陆宜洲本人也可以让芝娘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上。

“陆宜洲早就知道。”虞兰芝裹紧丝被,“正是如此,他才对我益发刻薄,不过他很想甩掉我,就默许了这件事。我们商量过,等一个合适的契机退亲。”

虞兰芝心里有怨有憎,也有理智,在评价陆宜洲时竭力的公正,不美化也不丑化,“但凡他心术不正,有的是法子解决我,可他没有,偏偏要走一条给每个人都留有余地的路。”

“他不是真正的坏人。”

只是对她不好罢了。

只是对她刻薄了一点,无耻了一点。

其实每个人对待不同的人态度皆有差异,在璃娘面前,或许他又是另一番嘴脸。

本着这种想法,虞兰芝评价时才没有一竿子将他打死,不过也不想再帮他。

屋外传来几声不知名夜间动物的叫声,帐子内一片安静。

“璃娘,你介不介意?”

良久,虞兰芝小心翼翼询问。

即便璃娘总是表现的无所谓,不在意,可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当面一问,问个清

楚。

也只有此时此刻才可以,将来再想知道,就会变得难以启齿。

宋音璃摇了摇头,“不介意。”

“坦白说,你的想法吓我一大跳。”她回握住虞兰芝的手,笑道,“人有时候很怪,自己习惯的,一旦被别人分享了,多少会有些不适。可我也没有很想嫁给梁元序,况且他是人,不是谁的私有物,我不会让自己的独占欲坏了心性。”

“我也会像你一样,不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嗯,我相信你。”宋音璃道。

虞兰芝把头轻轻靠近她,“我还有阿爹阿娘,能嫁给梁元序最好,嫁不了我就乖乖听从长辈的安排。”

也就是她都明白,不胡来不硬来。

宋音璃莞尔,想了想,推心置腹道:“没有哪个男人真能容得下未婚妻三心二意,陆宜洲答应你是一回事,心里有没有芥蒂就是另一回事,之前怎么样已过去,无法挽回,从此以后,当着他的面,你收敛一些。”

“嗯。”虞兰芝也有些后怕。

“你很清楚,将来多半还得嫁陆宜洲,那不如把他哄好了,他开心,你的日子自不必说也舒心,何乐而不为呢?不然,他真把亲事退了倒还好,怕只怕他不退。”

那将是虞兰芝的地狱。

虞兰芝生生打了一个寒噤,抱紧宋音璃手臂。

次日,大家各自收拾,有同行的,也有走其他路的,三三两两,满载猎物离开了这片广阔又富饶的田庄,踏上归途。

:=

经过一晚姐妹夜话,虞兰芝成长不少。

当陆宜洲走过来搀扶她登上马车,她就客客气气道谢,如同来时,共乘回家。

将来再有什么事也会与他有商有量。

走一步是一步。

等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结果。

但不管怎样,她都得把陆宜洲这条退路放端正。

切勿得罪。

璃娘有句话极有道理:做不成夫妻不要紧,可也不能变成仇人。

虞兰芝趴在窗口瞅着路旁一排排的树木花草,从眸中飞速消失,马儿跑的真快,三天三夜过得也真快。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在陆宜洲眼皮底下打盹。

昨夜一直谈心,天亮前才恍恍惚惚眯了会眼。

不知过去多久,路况陡然颠簸,她晃悠悠睁开眼,赫然发现陆宜洲坐在对面,抱臂,一动不动,目无波澜,直视着她。

把她吓得清醒大半。

“你干嘛像鬼一样盯着人——家。”最后一个字被她灵活地拐了两个弯,放柔了十几倍,勉强抵消下意识的凶神恶煞。

陆宜洲移开视线,“你怕我?”

虞兰芝“嘁”了声,“我只怕鬼。”

“你不知道昨天我有多开心。”陆宜洲喜上眉梢,喜形于色,简直是心旷神怡。

“开心呗。”

“我们一群人进山打猎,各个身手灵活,当时我就叹道幸亏没带你,你想啊,我骑马你骑驴,一不留神我把你踩了,多尴尬。”

虞兰芝牵牵嘴角,配合地笑了下。

“其实不会骑马挺正常的,你也不用自卑。”

“我没自卑。”

“你可以学的。蓁娘知道吧,就是那个身量跟你差不多的,请我教她,我稍微一点拨,她就懂了。”

陆宜洲口中的蓁娘温婉蓁,宋家郎君的表妹,箭术骑术相当不错,正因如此才敢随从郎君进山打猎,其他小娘子基本就是在田庄里玩耍。

“她不是会骑马,还用你教……”虞兰芝不解道。

“会不会的有什么所谓,反正我也不是真心想教,她也不是真心想学,我们主要是为了打情骂俏。”陆宜洲笑呵呵道。

虞兰芝由衷地赞叹:“你可真是个禽/兽啊。”

“哪里哪里。”陆宜洲谦虚道。

两个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很长时间没再讲话。

虞兰芝坐立难安。

陆宜洲怎么知道的?

马车越走越慢,照这个速度何时才能下车?

祸不单行,连天老爷也凑热闹不嫌事儿大,半路骤降倾盆大雨,车夫慌忙给马儿套上斗笠蓑衣,告知陆宜洲先到前面歇脚的亭子等一等,这种疾雨来得快去也快。

于是后面乘坐下人的车辆也跟着驶向亭子附近。

这下不知又得耽搁多久。

虞兰芝已然坐如针毡,对面的陆宜洲不是陆宜洲,是一个熊熊燃烧的泥炉,把她架在火上烘烤着,煎炸着,直至焦糊发黑。

陆宜洲笑道:“你,这是哪儿不舒服?”

她总共挪动了四次圆圆的小屁/股,挪得他有种难言的燥热。

虞兰芝道:“车里太闷。”

“已经开了两扇窗。”

“还是闷。”

“憋坏了我可担不起,劳驾你自己去外面,凉快。”

“我这双鞋,光是绣工就撵上半年的脂粉钱,沾不得水。”

“我背你。”

虞兰芝眼底迅速飞过一丝戒备,说话都客气了三分,“那哪儿能,跟您尊贵的玉背比起来,我这是破鞋,不必不必。”

说完,一琢磨,不对劲。

难以置信从自己嘴里蹦出“破鞋”二字,脑子被陆宜洲踢了?

讽刺无比。

陆宜洲果然满目鄙夷,偏过头,深深望着窗外。

你才是破鞋。虞兰芝咬着牙,在心里骂。

仿佛能听见她心声,陆宜洲头一转,深邃的黑眼睛亮得像宝石,灼灼盯住她。

虞兰芝浑身一凛,像只炸毛的猫儿。

陆宜洲毫不怀疑,倘若他敢动她一下,她就跳起来抓他。

“每次,不都是你欺负我,”他轻声问她,“我何时伤过你?”

虞兰芝:“……”

“你在害怕什么?”

她害怕的东西,命好的公子爷陆宜洲,这辈子都不会懂的。

虞兰芝干笑一声:“笑死,我会怕你?”

这场雨下了半个时辰,才不慌不忙收了势头,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终于可以行车。

一个时辰后,虞兰芝和仆婢一根头发丝也没少,被陆宜洲完璧归赵。

虞二夫人由衷地微笑,目光柔和,对他的好印象逐日递增。

这趟收获颇丰,鹿两只,野雉数只,另有三张狐狸皮,其中一张还是白到不掺一根杂毛,全部献给了虞二夫人。

虞兰芝两眼发亮,去摸那白狐皮子,不意扑个空。

陆宜洲将皮毛收好递给下人,对虞二夫人恭敬道:“三张差不多够您在冬日做套护具,不够下回我再给您打。”

没有我的吗?虞兰芝后知后觉。

虞二夫人眉开眼笑,不吝言辞把陆宜洲从头夸到尾,留他用晚膳。

“那就叨扰您了。”陆宜洲拱手道谢。

“这孩子,真乖觉。”虞二夫人看女婿,越看越爱,“芝娘,陪七郎喝茶去。”

说着就要亲自去趟厨房,以免新来的厨娘拿不准姑爷的口味。

待她和一众仆婢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虞兰芝才喃喃道:“两张皮子就够了……”

“够了也没你的份,你又不稀罕。”陆宜洲没回头,拔腿就走。

十日后,陆府送来一箱冬日衣料,貂皮羊皮狐狸皮,还有一件白狐斗篷,洁白如雪,毛绒绒,摸一下柔软如云,暖烘烘的,再大的风雪都能扛住。

陆宜洲没说给谁,但谁都知道那是给谁的。

虞兰芝抱着仙女一般美丽的斗篷,如梦似幻,又愧又爱。

真的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撒手,连一句硬气的话都说不口,然后为这样贪婪的自己深深惭愧。

不过这个小娘子很快又把自己安抚好,喜欢漂亮的斗篷没有错,收下漂亮的斗篷也不代表贪婪,而是陆宜洲欠她的。

那么多冷嘲热讽,不是白挨的。

这碗饭就该她吃。

她抱着毛绒绒的斗篷,在陆宜洲如影随形的视线下跑回自己房间。

仿佛没说谢,脊梁骨就挺得很直。

冬月初四,大雪,郊社署大小官员赶往圆丘,准备冬月初十的冬祭,皇后首次担任亚献,虞兰芝等十位斋娘首次登台辅佐。

紧张在所难免。

临行前,虞兰芝把信笺交到小厮手中,写给陆宜洲的,

大意就是展信悦,她将去圆丘参与冬祭,归期十五,勿念。

总算有了一点为人未婚妻的自觉。

陆宜洲阅完信,重新折好放入怀中,挑了根最大的红萝卜,“吃吧,你未来的女主人要去做大事,待她回来再介绍你们认识。”

漂亮的小黑马卡嚓卡嚓啃萝卜,自由垂下的尾巴悠然摇摆,皮毛油光水滑,宛如发光的玄色丝缎。

原是准备的一匹小白马,更漂亮。

不意陆宜洲中途改主意,换成这匹黑的。

黑色才配黑心肝的坏丫头。

小黑马的红萝卜将将咬一半就被人类丢在地上,它一脸懵圈,尽管长得黑,却很可爱,尤其发呆的时候,人类为它取了一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叫小呆。

喂了一半就失去心情的陆宜洲十分低落。

可是怀中有她写的信,是她的,那燃烧心底十余日的怒火就被熄灭了。

他怔怔按住心口,芝娘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的,至少知道给他写信了。

本着原谅她的心情,这日晚,陆宜洲睡了一个好觉。

恍如重回青幕山梁家的田庄,芝娘坐在六角亭的木栏上荡着双足,他走过去,戳破梁元序的幻影,取而代之站在她面前。

她没生气,张开双臂跃入他怀中,小脑袋一歪,枕着他的肩,像只撒娇的猫儿。

“你怎能这般轻浮?”他咬紧牙,红着脸。

“你不喜欢吗?”她蓦地捧住他的脸,像亲梁元序那样也亲了他,柔软的唇贴在他唇上。

陆宜洲身形微晃,瞬间觉醒,一动不动。

“喜欢吗?”她问。

“喜欢。”

“还骂我不?”

“不骂了。”

梦里,他竟如此窝囊。

可是窝囊也有窝囊的好处,那样她便允许他碰,不碰她还不乐意,把他勾得魂不守舍。

天色破晓,陆宜洲比平时早起半炷香,冲进净房,换下衣裤,再出来时,额头挂着水珠。

卯正,三等婢女照常走进七公子房间,洒扫整理,完毕再将该换洗的薄衾被褥和贴身衣服带回去清洗。

自从公子年满十五,院子里的妈妈便独揽清洗他贴身衣物的差事,不让小丫头片子碰。

因为第一个接触的婢女又惊又怕,拿去问嬷嬷公子里裤上沾的什么?

嬷嬷眼一瞪,小丫头一凛。

嬷嬷冷声道:“公子长大自然就有的东西。今儿你只来问我,算你懂事,若是跟别个嚷嚷,你的造化可就到头了。”

婢女连忙跪下请罪。

此后,陆宜洲的贴身衣物就不再由婢女经手。

言归正传,三等婢女把公子换下的衣物全部折进箧笥,眼皮都不抬,视若无物,交给赵妈妈,功成身退。

赵妈妈是大夫人最信任的老人之一,唯一的缺点是有些洁癖,反倒适合伺候极为讲究的陆宜洲。

这日,赵妈妈委婉地提醒大夫人,是不是该在公子成亲前找个贴心人儿。

大夫人摆摆手,“找不了一点,老太君恨不能把他院里的母苍蝇都撵出去。”

赵妈妈只好闭嘴,自是不好意思道出公子十余日遗了两次。

憋坏了吧。

陆宜洲憋没憋坏犹未可知,虞兰芝这厢却是要憋不住了。

教引嬷嬷拍拍她的小肚子,“让你屏息凝神,不是真让你不喘气,不喘气那还是人不?”

虞兰芝深深吸了口气,喘气是肯定要喘的,只是过于紧张,呼吸跟着凝滞了。

初十就要站在皇后的身边,着实让这群小娘子既雀跃又紧张,面面相觑,又攥着手心不语,连平时最为叽叽喳喳的梁萱儿都变得安静。

别看平时一个比一个娇气挑剔,真上场却是一个比一个认真的。

帝后下榻圆丘行宫,一干闲杂人等不得出入,在此办差的每日需经重重关卡,一道一道验明正身,核对门籍,这种级别的防御要是能被人攻破,天下早就大乱。

明明梁元序也在其中,怎么跟人间蒸发似的,无论虞兰芝如何打听,也没机会见到他。

多么固执的拒绝。

越是如此,她越不让自己消沉。

做女官是因为他,但这些她坚持到现在,让自己变得更优秀的事并不会因失去他便放弃。

反而要做得更好。

这样,将来,有朝一日,还能再见面的话,她就能昂首挺胸,神气十足,而不是灰头土脸,灰心丧志。

虞兰芝捧着《太常寺要录》,翻看着梁元序朱红的笔迹,将书册按在心口,微抬下巴,一瞬不瞬望向窗外枝头唱歌的小鸟。

多普通的小鸟,灰扑扑的羽毛,可是它很开心呀。

她低头,盯着自己海棠粉的的高腰笼纱裙,这是戒掉粉蓝色的第五天。

并没有多么难戒,海棠粉本就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粉蓝色却是她的心脏第一次为男孩子怦然且疼痛的颜色,是梁元序多情的眼眸。

她摸了摸自己的裙褶儿,如同把不为人知的思念也抹平了。

冬月初十,崇邺冬祭。

幢幡宝盖,祭乐高扬,作为擒贼有功,受过褒奖的斋娘,虞兰芝站在了第一排,皇后和她之间仅仅相隔了五步远。

十七岁的虞兰芝第一次目睹了传说中的龙凤:大瑭皇帝和皇后。

威仪万千的衮服翟衣绚丽夺目,裹着无上权力浸淫出的压迫力,令人不敢直视,但华服之下,他们长得与祖父祖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一对看起来更严肃更威风的老人。

冬祭结束的第二日,帝后起驾回宫。

斋娘们则要等三五日再动身。

待行宫恢复往日的氛围,几名斋娘才露头坐在廊下晒冬日的暖阳。

叶斋娘小声嘀咕了一句:“原来皇帝也会老……”

是呀,皇帝居然也会老。

在许多人眼里皇帝应是没有生老病死的烦恼,甚至不会如厕的。

小娘子们思绪乱飘,心有余悸。

庆幸六年前皇帝就不再选秀,不然她们之间必定有人要入宫,那么老的皇帝,她们同时不寒而栗。

叶斋娘左右瞧一瞧,表情鬼祟,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句:“辰妃今年才二十八,跟我大姐姐差不多的年纪,怎么就与皇帝一见钟情了呢?”

二十八岁,在小娘子们的眼里不小了,相当成熟,是大人,可是放在六十余岁的皇帝旁边,分明就是个小孩子呀……

小孩子怎么会爱上那么老的大人呢?

虞兰芝想不通,这里没有小娘子想得通,大家便不再讨论。

她们更好奇辰妃的美貌,据说人间绝无仅有,倾国倾城。

虞兰芝小声嘀咕,嫁给比祖父还老的皇帝,辰妃的家人得多心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