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观音桥, 春明坊,杨家。

伴随着院子里幽影精力充沛的汪汪声和白绾绾不甘寂寞的喵喵声,天光大亮, 杨蔓娘缓缓睁开了双眼。

随着春日的到来, 汴京的天也亮的越发早了, 这会子按着现代的算法也才七点多, 黄澄澄的太阳就已经照在西厢的窗棂上了。

揉了揉眼睛,杨蔓娘躺在床上一遍雇涌着,一边伸懒腰。

“咚, 咚,咚!”

便听见门外老三杨盼娘兴奋又急促的敲门声儿。

“大姐大姐,快起来啦!今儿可是社日啊!我都听见社火队敲鼓的声音啦!”

社日, 起源于先秦, 而盛于唐宋。

一年两次,春社和秋社。其最初的目的是百姓为了祭祀土地, 祈求风调雨顺而举行的盛大集会,回报土地神给予一年的五谷丰登。社会这个词,也是由此衍生而来的。

古诗有云, 社日双飞燕, 春分百啭莺。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这不同朝代的两句诗,都是说的春社,春社也是仲春最盛大最美好的节日。一般春社的时间, 便是春分后第五个戍日, 万物生发,春暖花开,燕子归来, 雨水充足,正是休耕了一个冬天,土地最有活力的时候。

大宋虽然商品经济发达,商人众多。但是官府对于农耕还是极为重视的。朝廷会在社日专门给官员们放假,让他们参与社祭,重农催耕。

莺歌燕舞,黄鹂在春日的韶光里鸣叫歌唱。

这般热闹又动人的日子,先生们也知道学子们上学的心思,所以各家学堂也都放了假,比如文绣院便是如此。

杨蔓娘姐妹俩到的时候,土地庙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空地上也早早的搭起了十几个大棚子,周围乡里的保正里长们早早的们带着村里的青壮男女昂首挺胸,敲着鼓点儿进城,精心的装扮着属于自己村的社棚,许多棚顶上都撒上花瓣,绑上新鲜的柳枝儿。

这会子还有些早,社祭还没正式开始,姐妹俩看了几眼各家的社棚,便转而开始先逛街。

社日这天,可不单单是祭祀土地神的日子,也是各大商家做生意的好日子,土地庙两旁也早早被大大小小的摊子占领了,各种各样新奇又便宜的小玩意儿,吸引着一群群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幼。

有卖瓜果的,卖鸡蛋鸭蛋的,卖兔子鸡鸭的,卖针头线脑的,卖各种廉价首饰头冠的。

有那出售的各色水饭的,推着独轮小车儿卖爊肉和干肉脯儿,獾肉、野狐肉的,还有那跳着担子,卖自家制作的烧鹅、烤鸭、烧鸡、辣兔头、烤鸡皮、炙腰子的。

“羊白肠儿!现煎现卖的羊白肠儿!十二文!尝一尝嘞客官!”

“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煎耍鱼!千层儿!辣脚子!”

“豆蔻山楂蜂蜜引子,雪泡豆儿水,酸甜可口,美容养颜哩......”

那卖甜油糕的小贩正气势汹汹和一个赶牛车拉客的的汉子吵架,嫌对方的牛车挡住了他的生意。

行人摩肩接踵,各种叫卖声儿,此起彼伏。

“大姐,这味道闻着好香啊!咱们吃什么啊!”

老三杨盼娘抽了抽鼻子。

她一向喜欢买这些小食,尤其是逛街的时候。

“先买两串麻腐鸡皮垫垫肚子!”

杨蔓娘指了指不远处烟熏火燎的小摊子,笑眯眯的道。

俩人朝食就吃了一个鱼肉包子,本就是空着肚子出来的,就想着一边逛一边在摊子上吃点儿什么。

“大娘子!蔓娘!三娘!盼娘!”

正吃着麻腐鸡皮,杨蔓娘便听见旁边有人叫她。

一转头,却见不远处,是张嫂子在向她们姐妹俩招手,她家就住在南熏门,杨蔓娘刚穿越的时候,租住的便是她家的屋子,还买过她家儿子做的羊皮靴子呢。

“嫂子在这里做什么呢?”

见到是熟人,杨蔓娘拉着妹妹跑上前笑问道。

张嫂子笑眯眯道:

“家里冬天家里抱了些鸡蛋,孵出了不少小鸡仔儿,我婆婆说太多了,也不好全养着废粮食,我便想着趁这个社日拿来卖掉,蔓娘要不要买几只回去养?”

杨蔓娘这才注意到,这一片儿周围好些都是卖活物的摊子,有卖小猪仔儿的,卖公鸡鸭子的,卖兔子的。

张嫂子脚下放着一个大木箱子,里面垫了厚厚的麦草,麦草上,二三十只毛茸茸的黄色小鸡仔儿正叽叽喳喳的叫着,啄食着麦草里的岁粮食,格外的可爱。

杨蔓娘一向喜欢小动物,家里地方大,只有白绾绾和幽影两个,加上个住在榕树上的孙大圣,到底还是有些冷清,买几只小鸡仔儿倒是不错,遂点了点头:

“好啊,嫂子留六只给我吧,等我一会子逛完就回来拿!”

张嫂子第一个开了张,收了钱,顿时笑逐颜开:

“还是我们蔓娘爽快,放心吧!我一定给你留最精神小鸡仔儿的!”

......

辞别了张嫂子,杨蔓娘拉着妹妹继续逛。

大抵社日大家都出门逛了。这不,才走了没多远,便又遇上了认识的人,刘媒妇和她的小闺女幺娘。

刘媒妇是观音桥的中等媒妇,之前还上杨蔓娘家去过一次的。

“杨大娘子,出来看社戏啊?”

刘媒妇正跟相熟的人说话,瞧见杨蔓娘,便眼前一亮,笑吟吟的主动上前寒暄。

“刘嫂子好。”

刘媒妇热情的拉着杨蔓娘的手,给她介绍旁边一对四十余岁的夫妇。

那二人衣着光鲜,容貌富态,尤其那位夫人头上还戴着纱幔,显然很讲究的人家。

“这位是马官人和他家娘子,家住曲院街那边儿,开了一家绸缎铺子,他家铺子生意极好的。”

接着,她又给夫妇二人介绍杨蔓娘。

“她就是我之前说的杨家大娘子。”

杨蔓娘拉着妹妹一道施万福礼。

“马官人和夫人好!”

“杨大娘子好!”

夫妻二人还礼,仔细的打量杨蔓娘,尤其那马家娘子还掀起头上的纱幔,上上下下的细看杨蔓娘。

最后,夫妻二人对望了一眼,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大娘子今年虚岁也十七了吧?”

马夫人率先开口问道。

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礼貌起见,杨蔓娘还是笑了笑回道:

“是。”

“早就听刘姐姐说大娘子是个贤惠人,独自一人带大幼弟幼妹,今日一件果然如此。”

马夫人主动上前,拉着杨蔓娘的手笑着问道:

“不过奴家听说,大娘子的弟弟很受朱员外重用,年纪轻轻便做了朱雀门报房的报房管事。想来等那朱贵回家含饴弄孙,将来做个大管事也是轻而易举,娘子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额......您过奖了。”

杨蔓娘干巴巴的道。

“我其实早就想和大娘子结交,但又恐贸然登门,惹得娘子见怪。”

马夫人笑着说罢,拿眼角睨了杨蔓娘一眼,显然是想让她主动邀请上门的。

但杨蔓娘搞不懂这位说话奇奇怪怪的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没有接话。

而是迟疑一下问道:

“马夫人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马夫人叫做马丽华,有两个儿子,老大已经成亲有孩子了,如今夫妻二人都在家里的绸缎铺子里帮忙做事。

老二不能继承家里的铺子,所以夫妻二人便送其去学堂里读书,想着能考个功名,最不济也能多认字,做个账房什么的将来好养家糊口。偏偏这小子不争气,不是读书的料,十七岁了,一本三字经都没有背熟,算术也学不通,倒是结交了不少游手好闲二流子朋友,整日里斗鸡走狗,让马家夫妇二人担忧不已,生怕自己百年之后,这个小儿子会饿死街头。

眼看着儿子立不起来,马夫人便动了旁的心思。想着不如给儿子找一个家底殷实的娘子。但是街里街坊的,曲院街谁家不知道她家小儿子的德行,一听是她家来提亲,都能把上门的媒人给大棍子赶出来,所以,虽然一直在说亲,但马家小儿子的亲事还是一直没成。

眼看曲院街那边儿是不行了,只能往远处些找。好在马夫人和刘媒妇的关系不错,是手帕交。偶然听说了杨蔓娘家的事,晓得她家竟然能买得起观音桥的一亩半宅子,而且家里只有三个半大的孩子,好拿捏,顿时便心里有了攀亲的想头。

之前那次刘媒妇上门,也是为了这个,但是只是礼节性的拜访,还没探口风儿,杨蔓娘就因为写稿子忙拒绝了说媒。

刘媒妇也没了再登门的机会,这事儿自然也就没了下文。

谁想瞌睡送枕头,今儿个偏巧又遇见了。

见杨蔓娘出落的又标志,马夫人顿时便再次心思活络了起来。

若是小儿子能找个这样的儿媳妇,那自己可算是在曲院街那些长舌妇里扬眉吐气了。

马夫人越想越满意,生怕夜长梦多,这到嘴的鸭子飞了,连忙紧紧的攥住杨蔓娘的手,回头朝不远处招手道:

“幺儿,快到这边儿来!”

马天龙早就注意到自家娘身旁边站着的姐妹俩了,听到喊声连忙快步跑了过来。

走进了,杨蔓娘才看清他的模样儿。

只见他年约十七八岁,身材壮硕,穿着一件上等绸缎缝制的青色儒生袍子,腰间系着一条墨绿色的腰带,圆脸上嵌着一双小眼睛,眼神流转间没有一丝读书人的文雅,反倒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

“幺儿,这是蔓娘。”

那位叫名儿的马公子,偷偷看了一眼杨蔓娘,顿时满脸绯红的垂下头去。

“娘子有礼了!”

马夫人见儿子害羞的样子,顿时心中大喜,这显然是看上了。

要知道她之前可是给儿子介绍了不少的小娘子,虽然没成,但儿子每次见面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呵呵,这是犬子名儿,在苏家私塾读书,最受先生器重的,如今马上就要参加考试了。”

“额,马公子好!”

看着马公子绯红的脸,还有马夫人一脸得意又和蔼的神色,又瞥了一眼旁边刘媒婆热情的眼神。

杨蔓娘的心头‘砰’的一跳,顿时有点明白过味儿来了。

这是在相看自己啊!

这?

头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杨蔓娘也有点懵逼。

“大姐!”

就在这时,她的手被轻轻的捏了一下,身旁传来的妹妹杨盼娘埋怨的声音:

“你别光顾着说话啊!你听!社戏开始了!我要看社戏!”

杨蔓娘顿时如蒙大赦。

“实在抱歉!”

连忙歉然一笑,对马夫人和刘媒妇道:

“两位夫人失陪了,我得先带妹妹去看戏了!”

马夫人见状,顿时柳眉倒竖,一脸的不高兴。

倒是一旁的马官人呵呵笑道:

“去吧!去吧!春社就是小孩子们玩耍的时候呢。”

做了表面功夫,杨蔓娘自然是没空管马夫人高不高兴,拉着妹妹行一礼一溜烟的跑了。

马官人拉着小儿子问道:

“名儿,你觉得这小娘子怎么样?”

马名望着杨蔓娘姐妹俩的背影,一脸憧憬的道:

“爹,孩儿喜欢,若是娶了她,孩儿定然好好收心读书,给你们考个状元回来!”

“哼!”

听到妻子不高兴的声音,马官人又连忙转头低声问妻子:

“夫人不喜欢她?”

“哼!”

马夫人自然满意杨家的条件,可她又恼火杨蔓娘姐妹俩不把她放在眼里,就这么走了,沉着脸道:

“我看这杨家小娘子缺少家教!以后娶进门来,可得好好调教才行!”

杨蔓娘自然不知道,马家夫人对自己的评价。

此刻,社祭和社戏已经开始了,台子周围被民众围得水泄不通。

伴随着咚咚咚的社鼓声儿,和震天的喇叭声儿,穿着官服的土地神被请了出来,一筐筐的香烛也被搬了出来。庙前青烟缭绕,各家各户的老丈老妪们跪在庙前烧香烧纸钱,虔诚地祷告来年风调雨顺,保佑全家平安。

社祭之后,便是最热闹的社戏,就像一场盛大的露天表演,那几十个踩高跷桥,打扮得威武至极的天兵天将,抓着十几个装扮猥琐的妖魔鬼怪押上木台,一边鞭打,一边大喊着为民除妖。

引得看热闹的小娃子们惊呼,鼓掌,叫好声儿连连。

这会子是大人们最高兴,最愿意花钱的时候。那些挑着货担子的货郎们自然抓紧时间,在人群中流动游走,捏糖人、捏面人的,卖冰糖葫芦的,还有卖炒货的,纷纷兜售自家的小东西。

杨蔓娘带着妹妹在人群中游走,又遇上了老三文绣院的同窗刘翠翠和苏媛儿,索性买了四串儿冰糖葫芦,四个人一路边走边啃。

“盼娘,那边有打娇惜的!”

刘翠翠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打娇惜的摊子,顿时引起她的强烈兴趣,拉着老三飞奔而去。

“大娘子!快跟上来。”

“一起打娇惜去啊!”

“我不去!”

杨蔓娘吃着嘴里的冰糖葫芦,懒洋洋的道。

所谓打娇惜,也叫惜千千。是一种小孩子游戏,是一种用鞭子抽打在地上旋转的陀螺的游戏。陀螺的底部有点最早的秤砣,但是比秤砣要尖一些,一般是用木头制成的,大户人家也有用象牙做的。玩法也非常的简单,把它放在地上,用鞭子抽打让其一直转动,比时间长短,时间长的,便会赢一个小玩具,比如鸟笼、拨浪鼓,泥人儿,棋盒子,花灯这些。

杨蔓娘对这种游戏没什么兴趣。

她的目光被不远处大柳树下,一家叫“临海碎金阁”的卖贝壳首饰的铺子吸引住了。

那铺子门脸儿不大,掩映在细如烟的碧绿柳丝之下,整个墙壁不是时下店铺的白色,而是涂成一种深深浅浅的蓝,门头的牌匾也用各色的时令鲜花装点了一圈儿,非常的雅致。

门口的长桌上,铺着一片长长的洁白的带流苏的布料,上面撒着厚厚的沙子。沙子上散布着各式各样的贝壳,或大或小,或圆或长,形态颜色各异,宛如一个小型的海滩。

年轻的店主,穿着一身儿青色的袍子,坐在桌子前,把一个个色彩斑斓的贝壳贝壳尾部小心翼翼的磨平,然后对着阳光,用针轻轻地开了一个个的小孔,加上一颗珍珠,用金线将其穿成一条璀璨而珍贵的项链。

杨蔓娘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亲眼看着店主将这条仿佛星河洒落,熠熠生辉的项链制成。

“小娘子,可喜欢吗?买下来吧!”

店主笑着向她推荐道。

“这条项链多少银子?”

店主愣了一下。

他不过是随口招揽生意的话,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问价。见到珍珠,还能神色如常问价的,自然就是能买得起购买的客人。

店主不敢怠慢,连忙调整好表情,一脸笑吟吟的介绍道:

“小店只做贝壳珍珠首饰,这种珍珠项链难得,一般我卖三千两,但今天开张生意,而且我看小娘子你是真的喜欢,我就出个实在价,要两千五百两。”

杨蔓娘经常和曹家姐妹接触,倒也知道珍珠项链的价格。这项链上别的倒也罢了,那颗珍珠浑圆规整,色泽生晕,显然不是普通的七八百两银子的六七分珍珠,而是至少中等品质的珍珠,光这颗珍珠便至少两千两银子。加上金线和工匠的费用,大概能值个两千二百两左右。

这条项链确实贵,但也是物有所值,她如今也赚了不少银子,又确实喜欢。

能力范围内,买一件好的首饰愉悦自己还是值得的。

她只犹豫了片刻,便笑着道:

“便宜点儿呗,掌柜的,若是两千二百两,我就买下来!”

“哎呀!娘子您说笑了!别的倒也罢了,这颗珍珠可是上好的太湖珍珠,小店光买这颗珍珠便花了两千三百两银子呢。所以,这项链两千五百两银子真的是底价了。娘子行行好,给我赚点手艺钱吧!一口价,两千三百五十两怎么样?”

“唔,两千三百两,我就不再砍价了。”

杨蔓娘的话音刚落。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掌柜的,两千三百两,给我包起来!”

“你这人……”

蔓娘有些恼怒的转身。

来人面容俊秀,皮肤苍白,身量修长挺拔。

一身文士白袍,腰束玉带,同时兼具了文人的光风霁月和武者的英姿勃发。

额上那一抹烟灰色,在午后的阳光下,如同三月的金明池湖水,波光粼粼。

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闪烁着深邃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光芒。

四目相对。

杨蔓娘突然想到之前那位官媒云嫂子上门提亲,她虽然答应了,但是因为写书太忙,还一直没有定下具体的相亲日子。

此刻猝不及防的相见,不由的脸色微微一红:

“指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