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十一月十一, 是黄历上的好日子,宜宴会、入宅、求嗣、祈福、沐浴、开市、纳财。

杨蔓娘一大清早起来,洗漱梳头罢, 便换上新做的兔皮袄, 去了前院。

虽然天才刚亮, 但此刻的前院已经热火朝天, 前院的空地上,灶台已经垒好,大锅里正烧着开水, 雇来的帮工正在拿火钳燎猪头上的毛。

小厨房里,雇来的帮闲娘子正在孙婶的指挥下,分工合作, 有的择菜剥蒜, 有的切着早市买来的猪肉和鸡肉。

“大娘子起来了?”

见杨蔓娘进来,孙婶指了指择好的菜蔬和切好的肉片儿, 笑着道:

“都是现成的东西,朝食大娘子想吃什么,我现做一碗吧!”

“热几个馒头, 再烧个豆腐汤吧!”

起来太早也没什么胃口, 杨蔓娘再厨房里左右打量了一番问道:

“二郎和三娘都起来了吗?”

“家里没有准备酒水,二公子起来吃罢饭,去瓦子里买招待客人的酒了,三娘子应该还未曾起来。”

“哈哈, 谁说我没起来, 我这不来了嘛!”

两人正说着话儿,老三杨盼娘穿着和杨蔓娘一模一样的兔皮袄,从穿堂走了进来, 笑眯眯的道:

“孙婶,给我也做一碗豆腐汤,等吃罢了,我和大姐去巷子口的鲜花铺子里买些花篮回来,今儿待客屋子里可不能没有鲜花。”

宋人一年四季都离不开鲜花。多插瓶花供宴坐,为渠消受一春闲,这便是宋人风雅诗意生活的写照。

大宋的街头巷尾,遍布着各色的鲜花铺子,一枚小小的马头竹篮里,盛放的是四季的花草葳蕤。与炎热夏日的浅色花篮不同,寒冷的冬日,花篮里鲜花的色调则更为鲜艳。

姐妹俩吃罢饭,出门一进巷子口的苏家花铺子,便瞧见铺子门口的棚下,满篮子的带叶山茶花,红彤彤的,搭配着绿萼梅、腊梅、瑞香和白水仙依次插放,丰满错落的花朵,娇艳的绽放在这万籁俱静的凛冬时节,为洁白的天地增添了一抹亮色。

“哎呀,大娘子和三娘来啦!”

杨蔓娘是这家花铺的常客,正在修剪花枝的店主苏娘子笑眯眯的招呼道:

“想簪什么花,或是买花篮,插瓶,随意选就是。”

“好。”

再过一个时辰客人也就陆陆续续的到了,杨蔓娘也不耽误时间,直接选了四篮子山茶花,又选了两篮子腊梅配白水仙,两篮子插好的红梅白梅。

老三杨盼娘喜欢簪花,选了两小簇瑞香,加起来一共花了三百零三文。

“阿鹤,快出来帮大娘子把花篮送过去。”

因着选的多,苏娘子给抹了零,又转头叫后院的儿子出来帮忙送货。

“晓得了。”

不大一会儿,一个十五六岁,读书人模样的清秀少年从后院走了出来,正是苏娘子的儿子姜鹤。

推着鹿车,帮杨蔓娘把花篮装上车,脸色微红的道:

“大娘子,咱们这就走吧!”

“好,多谢你。”

杨蔓娘笑眯眯的道。

她对这个腼腆的少年挺有好感的,当然这种好感不是指男女之情,大抵算是一种对弟弟的欣赏。姜鹤在城西的太白书院读书,不同于时下的很多读书人,只读书不事生产,姜鹤每次放假回家,读书之余,都帮着苏娘子送花做事,和自家老二杨士林一样,是个很懂事的少年。

“哈哈,大娘子!我们是来早了嘛!”

才进院门,便瞧见朱旭一家,报房的刘账房夫妻俩,还有朱贵一家已经来了,众人正站在前院新搭的灶台旁,一边烤火,一边寒暄。

这就是中产宋人在自家办宴席的真实场面,没有太多的讲究,准备工作都在院子里,客人来了也都看得见,和现代农村大席有点像,在外面支起大锅,现炒现往桌子上上菜。

不像那些富贵的高门大户,十几亩甚至几十亩的宅子,宴席自然是很讲究的,都是在室内大暖阁,由丫鬟婆子们把菜肴用食盒奉上,还有专门伺候漱口擦手的侍女,根本看不见厨房忙活的情况。

“怎么会,外头冷,快进厅里喝茶说话儿吧!”

客人到了,作为主家,杨蔓娘自然要陪客的。连忙把手上的活计交给老三,客气的上前呼道万福,招呼众人进前厅。

朱旭带了夫人和大孙子还有小女儿,大掌柜朱贵则是和老妻还有小儿子夫妻一道来的,刘账房没有带旁人,就他们两口子。

孙婶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各色果子,杨蔓娘一边倒茶,一边招呼众人吃果子。

“大娘子,恭喜啊,你弟弟这般能干。不过今儿个怎么不见正主儿,二郎呢?”

朱旭娘子笑着道。

“他今儿......”

“哈哈哈......”

杨蔓娘正准备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儿笑闹声。

正是老二杨士林买酒回来了,后面跟着报房的几个撰稿,还有七八个报房跑腿儿的小郎君,嘻嘻哈哈一起抬着两大坛子酒进了院子。杨蔓娘还在一群人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好朋友吕小娘和吕小娘的哥哥吕大郎。

连忙跟桌上的客人告罪,起身去迎。

“怎么这么迟才来?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拉着吕小娘的手,杨蔓娘笑着抱怨道。

“哎呀,我要不来,不得给你剩下一桌子菜了,我可没那么傻。”

即使许久不见,两人见面还是自然的互相斗嘴,倒是让杨蔓娘想起了之前在矾楼的日子。

安排吕小娘姐弟就坐,让雇的帮闲娘子倒茶,杨蔓娘又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今儿来的客人大概有六十多位,不光有报房的人,杨蔓娘的朋友,还有老三杨盼娘的朋友,还有很多相熟的邻居,比如之前给他们做鞋子的张嫂子一家,保康门开酒楼的王家娘子。

这个年代就是如此,很质朴,很看重同行,同乡之情,左邻右舍之情,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多就是一两次的而互相帮忙而认识,然后拉拉家常,慢慢走动,互相请着赴宴,慢慢的,就成了熟人。

午时正,宴席正式开始。

帮闲娘子们拖着掌盘开始给各个桌子上上菜,猪头肉,蒸丸子,东坡肉,八宝豆腐,蜜汁酥酪,每一道菜热气腾腾的,充满了烟火气。

望着外面缓缓飘落的雪花儿,看着坐满了前厅和两边厢房的客人,听着众人的嬉笑寒暄,推杯换盏,杨蔓娘一时间神色不禁有些恍惚。

又是一年冬来到,穿越大宋已经整整一年了,不知不觉之间,她竟然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在大宋认识了这么多人。上辈子的事情,似乎真的成了上辈子一般,在记忆中是那么的遥远。

“大姐!”

不知何时,老三杨盼娘走到了她的身旁,拉着她的手,有些担心的道:

“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儿。”

望着因为脸上长了肉,小骷髅眼儿变成杏眼的妹妹。

杨蔓娘捏了捏那婴儿肥的小脸儿,莞尔一笑:

“就是突然觉得幸福!”

此心安处,是吾乡。

......

今天是十一月十二。

天公作美,没有下雪。

也是杨蔓娘的新书《温宸绝密修仙手札》正式刊登的日子。

几乎所有早上出来吃朝食的汴京人,都会顺手跟小经纪买一份朱雀门小报。第一页,《温宸绝密修仙手札》的八个字标题被印刷的大大的,旁边便是杨蔓娘的笔名“公子墨瑾”。

开头第一章 ,《跳下禹王台》。

这一天,全汴京城买了《朱雀门小报》的人家,都读到了这章令人眼前一黑的标题。

跳下......禹王台?

跳?下?

大名鼎鼎的禹王台,汴京谁不知道。那里是春秋时候晋国的古吹台,有一百多尺之高,后来西汉初年,梁孝王喜好与文人墨客吹弹游乐,因此又增筑了吹台,将其增高了三十多尺,虽然后来历经几百年风吹日晒,磨平了一些,但那里依旧是一个悬崖啊!

跳下禹王台,这标题简直是大胆又不可思议,让无数大宋读者又是震惊又是好奇!

拜杨蔓娘的上一本《杨卿臣的随身师父》所赐,朱雀门小报增加了不少男性读者,如今小报的男女读者比例非常的均衡,几乎达到了1:1的健康比例,也就是说它在男女之中一样的受欢迎。

曹家。

今儿个大嫂子杨娇娇的生辰,因为不是整生辰,所以没有大办,只是家里的女眷们们聚在一起,叫了戏班子,在中庭的梅香暖阁里办了一场小宴。

所以这一日,姑娘们自然也是没有去族学的。大家坐在大圆桌旁,一边吃茶吃果子,一边闲聊。

“今儿请的是哪个戏班子?”

曹晴瞧着戏子们有些眼生,显然不是家里养的的戏班子。

“听说是春水班。”

“哦?春水班么,他们最近倒是名气挺大的,我记得墨瑾公子似乎授权他们改编杨卿臣和神仙妹妹的故事哩。”

小妹妹曹绵剥着橘子,笑嘻嘻的道:

“正是哩!所以最近春水班才名声大噪嘛,好些人家做寿都请他们呢!”

“也不知改编的怎么样了,可不要编的四不像,毕竟不是墨瑾公子亲笔。”

曹晴是杨卿臣和神仙妹妹的铁杆拥趸,尤其喜欢杨卿臣对神仙妹妹的忠贞不渝,深怕戏班子会把结局改的面目全非。

闻言不禁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的道。

“我也担心呢,不过我觉得应该不会,那么多人喜欢神仙妹妹,他们若是改砸了,肯定得被人砸场子!”

“之前小报上不是说,那位林班主,还专门找墨瑾公子上门讨教过么,想来改编应该不差的。不过,改编成戏可要花不少功夫的,再加上排练制衣裳,我琢磨着能看怎么都到过年前后了。”

对面的曹溪舀了一勺荔枝蜜水掺进牛乳茶里,一边搅合,一边兴致勃勃的道:

“不过,我现在倒是不着急改编的事儿了!哈哈,今儿早上墨瑾公子的书,你们都瞧了么?可太有意思了!”

曹溪的话,瞬间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众人顿时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哈哈!《温宸绝密修仙手札》,这个名字起的,又是绝密,又是修仙,谁能忍住不看才怪的!”

“看了看了,自然是看了!哎呀,等了盼了快一个月才开的新书,能不看么!”

“我一大早起来就让圆儿去买报了!”

朱雀门小报上两日前便放出消息,说墨瑾公子的新书今日刊登的,所以一大早,曹家的小娘子们就都迫不及待的派自己的丫鬟去街上买报了。

“哎呀,你们觉不觉得,墨瑾公子这一本新书,简直比上一本还要离奇啊!我怎么都没想到,那温宸居然跳下了禹王台!”

“那不得死了?大家还记得吧,禹王台咱们去年重阳节登高的时候还去过去哩,那里那么高,怎么也得有一百多尺了?”

“差不多,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温宸估计不死也得残废了!我实在想不出来,后面还能怎么样修仙啊,最可恶的就是那个荣庆,居然为了一只珠子背叛朋友,让人追杀温宸!”

“呵呵,小妹,那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珠子呀!那是随侯珠,珠联璧合中的“珠”,指的就是这天下至宝随侯珠。它是春秋战国时候随国的珍宝,是和和氏璧齐名的春秋二宝之一,随珠和璧,这世上谁不想要啊!”

博学的曹韵喝了一口茶,笑着解释道:

“我之前在一本史书上看到过,春秋时候,随国的君王随侯有一次在出游途中,遇见一条受了伤的大蛇,便心生怜悯,让随从给大蛇治伤,伤好后又将其放归草丛。后来,过了几个月,这条大蛇衔着一颗璀璨的夜明珠来到随侯府,来报答当初随侯的救命之恩。所以这珠子叫随侯珠,也叫灵蛇之珠。”

“啊!着珠子居然是这么有来历的嘛?我还以为是随便杜撰的呢,韵姐姐你懂得好多呀!”

“不是我懂得多,是墨瑾公子博学,我也是偶然在藏书楼读到的。”

曹韵谦虚的道。

“说起来,这随侯珠既然是这么大有来历的东西,那确实是宝贝啊!难怪引人觊觎了!不过,你们说,那温宸究竟有没有随侯珠呢?”

曹绵托着腮,有些好奇的道。

“肯定没有!温宸都那么穷困了,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靠着给人抄书维持生活,墨瑾公子书里都写了,他日子最穷的时候都差点吃蚂蚱呢,又怎么会有随侯珠这样的宝贝呢!我总觉得他定是被人陷害了!”

“我也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哎呀,我想看下一章,下一章什么时候发啊!真想知道后续,好担心温宸啊!他不会真的跳下去死掉吧!”

“我也是!温宸挺难得的,过的那么困难,还能奋发努力,考上书院头名,我不想他死掉!”

“我也不想!”

“额,就没有人担心那个红脸汉子么?”

“呵呵,他?他死了才好!”

......

“呸!”

朱骷楼茶馆儿里,祝老三一脸忿忿,挥舞着蒲扇般的大手。

一拍身前的桌子,吐沫横飞的道:

“红脸汉子这等谋财害命的小人,死了才好!要是让老子遇上,肠头儿都给他挤出来!”

时隔二十一天,朱雀门小报的销量,一夜之间便重新回到了顶峰,傲视其他所有小报。

汴京各大茶馆酒肆里,也再一次掀起关于墨瑾公子新书的讨论。

“对! 那荣庆背叛兄弟,更无耻!”

“哎,只是可惜了温宸!给家门口做记号,察觉到危险转头就跑,那温宸小小年纪已经够聪慧机警的了,可惜就是太重感情,没有想到会被好兄弟荣庆背叛,才落得被人追杀,可惜了!”

“可不么!最后受伤走投无路,临死前还能那般机智勇烈,拉着那个红脸汉子同归于尽,确实有胆有识,是条汉子啊!”

“不错!一般人到那种境地,估计都跪地求饶了!”

“是啊!不过我现在就担心禹王台那么高,温宸跳下去不会死了吧?”

“额,应该不会吧!这话本儿不是叫温宸绝密修仙手札么,温宸可是主角,应该不会就这么死了吧?说不定被过路的神仙救了?”

坐在靠窗位置,穿儒袍的青年语气不确定的道。

显然,没有男人能抵挡兄弟背叛的狗血和主角跳崖的吸引力,杨蔓娘的新书只是一个开头,便引得读者们迫不及待地猜测书的后续。

“额,那被神仙救了之后呢?”

众人闻言,顿时都好奇的道。

“救了之后肯定是惩恶扬善,神仙应该会给恶人降下惩罚,让温宸金榜题名。”

儒袍青年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呔!你这不就是以往话本儿里求仙问道的写法么!没意思!”

“就是!这有什么趣儿!”

众人闻言,顿时“嘘”了一脸。

“那还能如何?”

见众人不买自己的账,之前说话的儒袍青年顿时不高兴了。

撇了撇嘴,语气笃定的道:

“都落下悬崖了,还能写出花儿不成?若没有路过的神仙救命,那温宸肯定得死,我打赌墨瑾公子后面肯定得按我说的这么写!”

“你个书生懂什么!反正墨瑾公子的话本儿肯定是不一样的!”

书生嘴皮子利落,祝老三争辩不过,直接喝了一大碗温酒,不耐烦的抱怨起来:

“呔!这朱雀门小报怎么回事!第一张就这么短!”

“就是!到跳崖这么关键的地方就断了?后面怎么样?那温宸究竟会不会死?怎么都不写啊!”

“这断在这地方,吊人胃口,可太他娘的让人难受了!”

“就是!根本不够看!墨瑾.......额,朱雀门小报不厚道,这东家太不是东西了!”

众人纷纷抱怨,可到底还是没舍得骂墨瑾公子本人,只好转移矛头骂报房东主。

朱雀门小报。

二楼。正在品茶的朱旭,突然觉得耳朵有点发热。

“不会有人在骂我吧!”

摸了摸耳朵有些心虚的道。

实话实说,朱旭被骂并不冤,因为这一次断章还真是他干的。

当时杨蔓娘给了他两个新章节,准备一次连发两章,一直发到温宸激发随侯珠被七彩霞光吸入,但是朱旭拿到后续之后,对第二章 内容惊为天人,非要分成两天发。

这也直接导致,时隔二十一日,平静了许久的朱雀门小报,再次被读者亲切的投石问候了。

让得知情况的朱旭很是心虚。

但心虚的同时,又莫名的有一股诡异的愉悦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