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书钧缩着脖子坐在姚记杂货铺的窗下,怀里抱着的那叠纸笺的边角早已被他的体温焐得发软。他谎称去寻卢昉,实则是从甲舍一路走到庚舍,挨个敲门问询,把姚记分发出去的卷子尽数收了回来。
他想,姚小娘子是女子,不便进南斋,若无人替她收取,也不知得耽搁多少时日才能收齐,岂不误了她的事儿?横竖……放了假也闲着,就当是饭后蹓弯儿,权当消食了,也无妨。
只是抱着这堆卷子,也不便回家,要是叫阿娘瞧见了还得了。便又顺其自然、理所当然地坐在杂货铺窗下静静等。风直往他忘了系围脖的领口里钻,天虽冷,冻得两耳尖、指尖都发红,可胸腔里却莫名地发烫,愈发热起来。
巷口偶有车马经过,传来声响,他便忍不住抬眸眺望。可当真听见大黄一声犬吠,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时,他反倒不敢看了,故作镇定地侧头去看那棵榆树,好似他坐在这儿吹风,本就是为看树的。
这棵榆树,长得可真树啊。
姚记窗下还晾着风鸡腊鸭,还有几串结满了糖霜的柿饼,他坐在那儿,一会儿闻着咸肉的香味,一会儿又飘来柿饼的甜香。随着姚小娘子渐渐走近的脚步,他的心似乎也是如此,忽起忽落,忽涩忽甜。
越近,心便撞得越急。待姚小娘子立在眼前,对着他招呼道:“程家大郎,你来买东西么?”
他那颗鼓噪的心,更是恨不得跳出嗓子眼儿。幸而,无人能听见他深藏的心声,而他也还有一副躯壳在硬撑。
“这是你帮我收的?”她一眼便看穿,讶异地看看卷子又看看他,弯了弯眼睛,笑着对他谢道,“多谢你了,这可省了我好些功夫。我原还想晚些时候托丛辛跑一趟呢。”
“不必言谢,我正好要去寻同窗,顺路而已。”程书钧抬起头来,将那叠卷纸递给了她,眼却错开去看大黄,他听见自己生硬冷漠竭力装得稀松平常的声音,“收好,那我便先回去了。”
“哦……等等!”姚小娘子疑惑地眨眨眼,忽而想起了什么,将突然同手同脚转身要走的他叫住了,从身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了什么,“这个给你,你虽说顺路,我还是得谢你今儿帮我收卷子。”
程书钧停住脚步,回身一看,她掌心里躺着两个胖墩墩的花叶小葫芦,葫身上一个刻着“万事如意”,一个刻着“福禄寿喜”,弯曲的葫芦柄还用红绒线缠过,在她手心里,显得格外讨喜。
“这是兴国寺佛前供过的小葫芦,无畔小师父送了我不少,我今日也算借花献佛了。对了,也帮我送一个给程嫂嫂,讨个吉利也好。”姚如意笑容里带了些苦涩,今儿生意没谈成,葫芦倒是又收了一兜子。
“多谢。”程书钧小心翼翼地捻住两只葫芦的柄,没叫自己碰到她的手心,便赶忙低了头跑开。
步子太急,棉袍下摆不断扫过鞋面,他不敢回头,紧攥着葫芦,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几乎是一口气跑回家里去的。
个子抽条长得都快与院墙一般高的好大儿,突然像个大灰老鼠似的蹿进了家门,门扇也被他推得哐当响,吓得正在廊下围着暖炉缝衣裳的程娘子一抖,针都险些扎中了指尖。
她放下绣棚,抬头奇怪道:“大郎,你叫狗撵了?”
程书钧哪里说得出来,干巴巴地走过去道:“我…我急着要回来写课业,路上碰到了姚小娘子,她叫我拿个兴国寺的葫芦给你。”
两只葫芦,皮儿都被他掌心的汗浸出了一点水痕,他说着随手便要将左手的那只小葫芦递过去,刚抬起手,他忽而顿了顿,临时又换了右手那只。
程娘子好奇地接了过来,把葫芦转着看了一圈:“福禄寿喜?哦,这个我知晓,每年兴国寺都会给一些虔诚的信众派发这类小葫芦,也算是赐福吧。倒是好寓意,一会儿给它系个腰绳挂起来,替我谢谢姚小娘子。”
“娘喜爱便收着吧,我回屋了。”
程书钧胡乱应了声,称要回房温书,便赶忙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插上门栓,他才贴着斑驳的砖墙缓缓蹲下。
那阵慌乱的心跳仍未平息,恰似春雪化冻时,薄冰下闷响的流水,在这寂静寒冷的冬日里,荡起一圈圈无人知晓的涟漪。
他将左手紧攥着的那只葫芦在掌心摊开。这应当是今年新晒的葫芦,皮子还嫩黄,带了点儿花皮,粗腰弯把,小巧玲珑的。
上头刀刻着“万事如意”四个字。
蹲得腿麻了,他才长呼出一口气,起身在不大的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将那葫芦搁在了书案一角。这葫芦虽胖,身形却端正,自个儿便能稳当当地坐住。他站了会儿,自己也拉开椅子坐下,与那胖葫芦对望了许久。
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指,往那葫芦上轻轻一点,它便像个不倒翁似的,在他面前,憨态可掬地轻摆摇晃起来。
程书钧笑了,枕着胳膊趴在桌案上,戳了好久的葫芦。
老项头点亮了厢军值房外的两盏风灯,冬日的暮晚便随之泛起了朦胧的暖黄,映得连邻近值房的几户人家,也是满窗昏黄。
此时,林司曹家也已点了灯。
小石头先前睡了一下午,起身后乖乖坐门槛上又背了两遍“湖月照我影”,但因惦念着要去茉莉家吃肉,且下一句“送我至……什么溪”字又不认得了,读到最后满脑子都是写着字的红烧肉在飘着转圈,叫他实在读不下去了。既然读不懂,那就不读了,小石头很轻易就放弃了。
正准备早些去茉莉家,也好帮薛阿婆做些杂事,多换点肉吃,可他刚把脚迈出门槛,弯腰穿鞋时,却忽而发觉他娘英氏似乎还没起来,但房门虚掩着,灶间里也冷冷清清,火都没生。
他将迈出的腿收回来,先进了灶房,把炉膛里的煤灰熟练地扒了出来,又哼哧哼哧夹起一块煤饼,努力搁进去。等火升起来了,他踩着小板凳将他阿娘中午便淘洗好的一大盆杂米豆饭放进铁锅隔水蒸,盖上锅盖后,还知晓往锅边贴一圈豆干和几个早间吃剩的冷馍馍。
做好了活儿,他才从炉灶的水箱里舀一碗温热的水,小心翼翼地端着,轻手轻脚探进他娘的卧房瞧了瞧。
原以为娘还睡着,没想到她已起来了。
狭窄陈旧的屋子里没有点灯,英氏背对着房门,垂头坐在床榻边,正满脸愁容地数钱。她将零散的铜钱一枚一枚串进绳结里,数了一遍又一遍,数着数着,她便忍不住抬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这些钱七扣八扣,将那些年礼、红封钱扣除,便只剩那么一丁点了,五贯钱都凑不上!过年只怕还要宴请来拜年的亲朋,请客吃饭,总得吃肉吧?可买了肉、买了菜,却连给孩子们一人裁一套好衣裳都不够了。
平日里倒也不曾这样拮据,只是过年要开销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独独给林司曹上官孝敬的年礼便花了二三十贯,家里又还供应大郎、二郎、三郎几个读书,一时手里的钱竟不凑手了。
要不……明儿回娘家一趟,跟兄长们借一点应急吧……等过了年关,相公发了新一年的俸银和职田佃租,再将这缺口填补回去。
可想到来年,四郎和小石头也该进学了,只怕这笔钱也不一定能还上,到时若叫几个嫂子上门来讨债,岂不是丢尽脸面?
英氏猛然便觉着一阵心酸,紧紧垂下了头。
就在她咬住后槽牙不想叫自己漏出声息被孩子听见时,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忽然伸到她面前,叫她吃惊地抬起头。
小石头已经将水碗搁在门边的斗柜上,跑进来,两只手将她摇摇欲坠的泪用力擦掉,又倾过身子,拱着背不碰到英氏的肚子,就这样别扭地搂抱住了英氏的脖子。
“阿娘不哭。”
“我有钱,我的钱都给你。”
他松开英氏,坐直了,小小一个人,明明也难过得嘴唇都抖了,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解开棉衣的扣子,将自己这么长时日给家里跑腿儿、坑哥哥攒下的二十几文钱掏了出来。
他手抖泪流,却毅然决然,把钱全都用力地塞进了英氏的手里。
英氏摊着手,捧着那还带着孩子体温的铜钱,惊得忘了反应,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石头,他却像个小男子汉似的,又张臂抱住了她,把毛茸茸的脑袋依恋地搁在她的颈窝里。
“阿娘,你等等我,等我长大,我一定给你买个大屋子,挣很多很多铜钱给你花,以后咱家再不吃芋头和白菘了。”
英氏浑身都抖颤起来,紧咬着唇,再也忍不住,她满心愧疚地搂住小石头那温暖肉乎的小身子,泪潸然而下。
英氏怀小石头时,便与林司曹商量过不要这个孩子,她已有四个儿子了,家里全靠林司曹的七品官俸禄,他是清水衙门,人又老实,收不着什么孝敬,一年到头连几个铜子儿都攒不下来。
当年,英氏便去医馆抓过落胎药,偏生这孩子命硬,连吃三副都没打掉,倒把英氏疼得打滚儿,血流不止,险些一尸两命。
如今怀了第六个,虽也不想要,但她可不敢再吃那要命的药了,只好求求老天爷,诚心祈祷这回是个闺女吧。
当年怀小石头也是如此,因他是意外出生的第五个孩子,英氏和林司曹都没有期待过他,甚至在得知他又是男孩儿后,两人失望之极、心灰意冷。
当娘的,她却几乎将小石头交给前头几个哥哥带大。他也总是穿哥哥们改过的旧衣裳,用哥哥们用过的笔墨书本、玩哥哥们玩过的木马、九连环,他从没有自己的东西。
他甚至,现在都没有正经的大名。
正因他几乎没有一样儿专属于自己的东西,英氏常也对他愧疚,在知晓他馋大马将军馋得连糖也不吃了,还卯着劲攒钱后,便也总刻意寻些活儿叫他做,再给他几文钱,他便能高兴得一整日都蹦跶着走道儿。
就是这样一个总被她忽视的孩子,却比谁都懂事,二十几文钱无济于事,可却是他珍视的所有,他将他的所有都给了她,还对她说不要哭,阿娘。你等我长大……
英氏难过得无以复加,搂住他大哭。
她真不是个好母亲。
林司曹家的母子二人抱头痛哭;程娘子家有个呆子灯下戳葫芦;孟员外和关氏生了俩都不回家的儿子,正借酒浇愁;茉莉家满是肉香,聚了一堆小孩儿扒着锅沿儿,薛阿婆做饭的手艺显然要强过尤嫂子不少;刘主簿家今儿便备了大包小裹往四处衙门拜山门、送礼去了;俞婶子家没人在,只剩一笼笼鸟儿在对着花草低低啁啾。
夜色沉浓。夹巷里,风灯轻轻摇,窗纸映人影,炊烟袅袅起,各家的鸡毛蒜皮,裹挟在弥漫得渐渐浓郁的饭菜香里,自顾自地悄悄漫延。
至于姚如意。
她也忙着呢,她给铺子里点起了四五盏大油灯,里外都照得亮亮堂堂的。灯烛盈黄,能将人的影子在墙上照得巨大。她便拖着个闪烁晃动的庞大影子,正将卢昉与柳淮言来定的两盒酸米脍饭都装好,顺带也随手抓了一把,给他们学舍的也随送几只刻了吉祥话的小葫芦,都搁在铺子的窗口等着他们一会儿来取。
葫芦太多,白搁着多浪费,姚如意已决定来铺子里买东西的人都搭送一个,这也算是一种……年末促销活动吧?
嘱咐三寸钉和大黄作伴好好看着铺子,又顺手揉了揉货架上正张大嘴打哈欠舔爪子的汪汪,姚如意便兴冲冲进灶房去了。
冬日天黑得快,看着外头黑漆漆的,其实才刚到吃晚食的时候,今儿该吃什么好呢?天寒地冻的,怎么也该烫锅子了!她正好想起了林闻安今儿托梁大珰捎出来的那盒鲜杂菌,有点儿馋地咽了咽唾沫。
自打穿越过来,她还没吃过菌子。汴京地处中原,这个时节本不该有菌子。偏生得了这么一小盒,单炒一盘菜稍显不足,但若是做成菌子火锅,一定鲜美至极!
她净了手,握了把锃亮的菜刀,把那些菌子洗了切了,再从地窖里取半只鸡,准备一起下锅炖成菌子土鸡汤,到时鸡肉嫩嫩的,汤又浓又鲜。对了,还得趁着煲汤时,焖上一锅萝卜香菇咸饭,那才好吃呢!
说干就干。
她开始剁鸡,斩成大块,淘洗血水,用粗盐揉了。再选只大砂锅,抓把老姜片搁进去,先熬鸡汤。约莫熬个两刻钟,汤面浮起黄油星子,汤头咕嘟嘟冒着泡,便将姜片都挟出来,最后再把洗净的菌子挨个儿滑进去,原本清可鉴人的鸡汤便渐渐深沉起来,油膜也变得棕亮。
姚如意深深嗅了一口,便心满意足地盖上锅盖,让里头慢慢再煨上一会儿,又赶忙去切萝卜和腊肉腊肠一块儿焖饭。
腊肉腊肠切成薄片,选两根青头萝卜,刮皮后改刀成骰子块,先把萝卜和腊肉一块儿煸炒,加酱油、盐和豆酱,油花炒得滋滋响,再一股脑地倒进淘洗过的米里,就这么用木桶焖上。
等汤好了,饭也就好了。趁着这时候,便可以慢慢洗其他的蔬菜,片几盘羊肉、五花等着涮了。
姚如意小心翼翼地片着羊腿,她刀工不好,得慢慢地片,于是就把丛辛和姚爷爷都喊进来帮忙洗菜切菜,再把几条闻着鸡汤香味儿想溜进来的小狗都挡在门外。
灯火曳地,一家人连影子都斜斜地聚在一块儿。
真好啊,她竟要在这世道过年了。姚如意望着地上那几条影子,心想,下回等二叔和丛伯回来,可得再给他们做一次涮锅子,那样儿就真是一家人都在一块儿,就圆满了。
*
大内西北角的南北作院,一处悬着“御前军器所”匾额的宽阔院落中,军器监猛火油作里,司职算学的小吏沈海抱着一沓测算妥当的图纸,正匆匆往一间灯火未熄的窗前走去。他挠了挠发福肥胖的肚皮,满心都是交完活就能休沐回家的喜悦。
走到那间屋子前,他脚步便蓦地顿住了。
窗子半支着,一盏孤灯下,林闻安披着衣,正专注地测算新一版猛火油炬所用的铸铜喷嘴口径。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映在灯里,清俊眉眼低垂,执笔的手修长如竹,腕骨在青衫袖口下微微凸起,俊美得根本不像应该呆在军器监之人。
军器监的人都是何模样?有如他一般四五日没空梳洗、头脸油光、满脸痘疤,打算盘打得手指都缠着纱布的算学账房;也有整日待在闷热刺鼻的作坊里,被熏得又黑又红的工匠;还有些身着道袍,佩五帝钱,日日神神叨叨改制火药的老道士。
看着林闻安依旧清风朗月的模样,沈海心底有点儿嫉妒。他日日都要从过来送图纸,自然也知晓,这位林大人也已十天半月都没归家了,有时他还要通宵达旦地画图纸、亲自去铜作坊盯着工匠铸铜。
可他怎么就能连头发丝都清清爽爽的?
夜里不睡,脸上竟也不长疮,可恶。
沈海与那群道士们混久了,难免也有些神神叨叨起来,他时常揽镜自照,便想,女娲娘娘造人时也忒偏心眼了。捏他时是不是打瞌睡呢?捏得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就跟随手揪了块泥团往地上一墩就了事了似的。
捏这位林大人时,只怕是拿刻刀一点一点儿修的。
而且……这人头脑还灵光。
起初林闻安来时,沈海和其他小吏都来拜见上官。见他生得如松似竹,心里还犯嘀咕,这样的文弱书生,如何能担火器监造这般匠作之事?他只怕连火药是用硫磺炼制都不懂吧?说不定只是官家给昔日有功的旧臣寻个闲差,让其安享俸禄罢了。
结果,原以为是走后门来吃皇粮的,却两三日便将军器监多年的记档和图纸看了个遍,还对着记档上的签字画押,把工匠、账房和吏员一个个叫过来详谈,沈海也被叫去问了几句话。
他连哪年哪月哪种火器是沈海经手核算的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些沈海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却能张口就为他补出来。
自那之后,沈海便知晓,官家为何把这位又病又弱的文臣书生派到军器监来了。他并不是来荣养的,他是来收拾这烂摊子的。
旧档、账册都看过,他当即便换了好几个常年偷铜卖铜、相互勾结的工匠和小吏,又揪出两个来历不明的道士,五日功夫,便将军器监上下肃清得一干二净。
当时揪贪官时,这人招呼都不打,直接叫禁军进来抓人。
当时大伙儿还一个屋子围着暖炉谈公事呢,一转眼功夫,除了沈海,全被堵嘴、拧胳膊押地上了。可把沈海吓坏了!幸好他胆儿小,又没门路,人家往日看不起他,这等“发财”之事便也没带上他。
这倒让他躲过一劫,否则以他这性子,只怕也受不住金山银山的诱惑,也是要同流合污的。
最让人胆寒的是,那些人背后多少有些靠山,听说找了几个官员去官家面前求情,这下可好,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个自投罗网了!
全被官家撸了帽子,一起送到岳将军那儿修长城去了。
凡是林闻安经手的人和事儿,官家眼睛都不眨,全批了。就连他们这些小吏两三年都没涨过的俸银,他夹了个账本面圣一趟,没过两日,官家也抠抠搜搜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给了。
听说为此宫里又节衣缩食,官家和太后娘娘都带头减膳,官家的炙鸭都隔日吃一只了,娘娘们便也跟着节省起胭脂水粉钱了。
而且,他才来了不过大半个月,已经弄明白这猛火油炬的构造、火药的成分,还把总回火炸膛的根源找了出来。
前几日,他把军器监的人都叫来,在庭院里支了个巨大的木板,将猛火油炬喷嘴大小、角度都勾画了出来,并对他们细细讲解,企图叫沈海他们能明白这喷嘴和风之间相辅相成的道理。
沈海局促地坐在板凳上,听得两眼发直,那些完全听不懂的知识从左耳进右耳出,在他脑海里没留下半分痕迹。
什么喷火的流速得大于火焰本身的传速才能防止回火炸膛,什么喷嘴收敛能增加流速,什么在喷嘴前加个流叶铜片,就能让猛火油喷出前混合风气,使火焰更稳定。
说到最后,他自己沉浸其中,都忘了他们这些傻愣愣的人了,也不说话了,自个儿转身一边沉思一边写了满满一木板密密麻麻的数字,除了他,谁也看不懂。之后,他略一沉思,便恍然大悟般一拍掌道:“我明白了。”
说完,就把他们都撂下,抬着木板又走了。
只留下他们这些听得云里雾里的小吏工匠面面相觑。
他明白了?明白啥子了?至今沈海都还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了啥子。
或许军器监先前便是缺一个如他一般什么都懂的人。之前,道士只会炼火药;工匠们只会依照前朝《武备图》中投石机、攻城器的图形,将其大致改成猛火油炬的图纸,再依照图纸铸铜,对其中原理也是一知半解。
而如沈海这般的账房小吏,更是只会核算每一份图纸上标注的尺寸、算式,复核算出的答案是否正确,其实压根也不懂什么火啊猛火油啊。
沈海还跟人打听过了,林闻安是正儿八经的进士科出身,还是当年的甲榜第三,他从小读得都是圣贤书,习君子六艺,从没学过这些“奇淫巧技”“旁门左道”,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无师自通这些东西的?他心里好奇很久,有一回便没忍住,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地问了这问题,谁知这林大人很随意地答:“确是没学过,但也不难,大致看几遍就会了。”
在军器监干了好几年都还闹不懂的沈海:“……”
他可真多余问这句。
总之,短短半个月,困扰了军器监数年的问题,已在这位林大人手中迎刃而解。如今,他还绘制了好几种新型火器图纸,并生怕沈海他们这些愚钝的凡夫俗子看不懂似的,详细记录了火器的构造、尺寸、材料、制造流程和使用方法,图文并茂地写了厚厚一册子。
画得比外头给三岁小儿看的那种画本子都仔细。
不过沈海还是看不大懂。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稍稍正了正衣衫,上前轻轻扣了扣门扇,恭谨地躬身道:“林大人,最后一套图纸,下吏已核算完了,均无错谬。”
林闻安头也没有抬,笔尖还在纸上沙沙地走着,只应了声:“搁在桌上吧,辛苦了,天已很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太好了,不用改便能交差了!沈海心中一阵喜悦,应了声是,进去放好图纸,便又美滋滋地与林闻安躬身行礼道别:“林大人,那下吏先走了,您也多保重。临近除夕,下吏便提前与大人贺岁,祝愿大人贵体康泰,阖府康宁,福履绥之。”
“下吏告辞!告辞!”
林闻安听得这一声声新春祝贺,才有些怔忪抬头,眼前矮胖的小吏早已后退一步,躬身行礼后,兴奋地一溜烟跑远了。
他侧头往后一看,各种册子、纸张堆成小山的长案旁,有两张长凳拼在一块儿,丛伯正靠着炉子睡得打呼,他身后的墙上,悬挂着的“宝元八年颁”的通书已经被撕得只剩薄薄的几页。
今日竟已是腊月二十六了。
忙得都忘了时日了。林闻安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角,想了想,还是过去弯腰叫醒了睡得四仰八叉、口水横流的丛伯。
丛伯正在梦里撒丫子追那个混账车夫,忽然被拍醒,有些迷茫地抹了把湿漉漉的嘴角:“二郎?你忙完了?可是要回偏房歇息了?”
一时也忙不完,罢了。林闻安摇摇头:“不忙了,回家吧。”
丛伯一下便不困了,高兴得跳起来:“好好好,可算要回去了!我来收拾东西,二郎喝点水,咱们这就走!”
没一刻钟,丛伯便打好了包袱,林闻安只取了几只官家送他的汝窑胖鸭子……回头给如意吧,或许她会喜欢鸭子?好歹是御造,搁铺子里摆着也成。
他与丛伯出宫去,在宫门处领回车马,扬鞭便往国子监夹巷赶去。
林闻安在姚记杂货铺门前下车,仰头看向夜色中还点着灯的铺子,都有些恍若隔世般的感觉,不过才走了几天,竟有种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感觉。
还没进去,他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了格外热闹的声音,狗在叫,猫在唱,还有似醉非醉的嘟囔和笑声,与从门缝里溢出的满地灯火交织在一起,听得林闻安微微一笑。
院门虚掩着,他撩开厚实的棉布门帘,一推开门,什么都还没看清,便有个滚烫柔软的身子猛地倒进了他怀里。
他整个人差点被扑得往后倒去,下意识扶住对方的胳膊,刚在台阶下站稳,便对上了一双大大的、水盈盈的杏眼。
“二……二叔?”
“你…你怎么长了三个脑袋?”
林闻安察觉有些不对劲,顾不上其他,先将站都站不稳的女孩儿在怀里紧紧扶住了,又往院子里瞥了一眼,只见院子里摆着桌椅,一锅吃剩的残汤还在炉子上微微沸腾。
三寸钉和丛辛抱着廊柱高歌,先生正拉着狗满院子转圈儿。
他蹙了眉头,刚扭头叫丛伯快去请郎中来,一双又烫又软的手忽然搭在他脸上,硬生生将他的脸扭了回来。
女孩儿神色迷蒙又迟缓,抬起手便往他鼻尖上一捏。
“二叔,你瞧,天上好多小人在飞呢,喏,这儿有一只,这还有一只呢!这只好看,我捉一只给你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