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虽冷,却也不是没人出门了。
相反,遇着有集逛的日子,路上的人也很不少,毕竟农忙过去了,又尚未冷到猫冬的腊月,此时出门凑个热闹,正可打发冬日漫长时光。
这般时候,路上难免拥堵。不论古今,但凡国都所在,大抵没有不堵车的。但汴京城遇着堵车比后世有趣些,此处不单堵车,还堵马、堵驴、堵骡、堵牛、堵骆驼。
街上各种牲畜的叫声、气味混作一团,周围还有因人吵起来的骂声:“闪开些!你的马顶我马屁股呢!”这是追尾了;“你那驴脸再伸过来试试?”这是加塞的;“我的祖宗哎!别追人家母驴啦!快回来!回来!”这是“导航”发了情,重新规划路线了。
路上的雪早也被踩成黑泥了。
今日虽没有再下雪,但老天爷也一副脾气不爽的模样,用俞婶子的话来说,这天阴得比她女儿婆母的脸还臭。
丛伯今儿也吸取了教训,只雇车没雇车夫。靠人不如靠己,他戴了姚如意从铺子里拿来送他的露指棉手套,自个持缰,跨坐在车辕上,慢慢地吁了声,赶忙将车拉停。
前头又堵上了。
骡车跟着一顿摇晃,姚如意听见丛伯咦了一声,便也好奇地伸头出去一看,原来前头有人骑了头黑毛大猪上街,他身边平白空了一圈,无人敢靠近,毕竟猪这等牲畜之所以没能发展成坐骑,并不是因他太好吃,而是它发起狂来横冲直撞,力气又大,容易把人甩得这一块、那一块,最后还可能拼不成一整块。
此人果然好胆色。
丛伯也警惕起来,回头对她道:“咱们宁可慢些,也不要挨得太近了。人与猪可是说不明白的。”
姚如意深以为然,点点头,也将脑袋缩了回来。
丛伯雇的是辆宽敞大车,两边各能坐两人,中间还支着张窄窄的小几,上面摆着姚如意早起烤的 “露馅” 饼,另有一壶桂花酒酿圆子。
因着要出门,她原想赶个早,哪料到早起也不济事。
临出门前,刘主簿与冯祭酒亲自来送姚爷爷病假这三月的俸银,还多塞给姚如意一个厚实的红封,说是这几月公务繁忙,琐事缠身,竟不知姚博士先前病得那样重,实在疏漏了。昨日见着,心里过意不去,这是代表国子监全体博士、讲学,给姚博士送来的慰问金。
冯祭酒是个高竹竿模样,刘主簿则是个矮树墩子,二人笑得自然和气,说话诚恳又带些愧疚,倒真像是因太忙才忽视了姚爷爷。
正好他二人一番唱念做打刚演完,林闻安与丛伯便从角门处过来了,这两人立即眼前一亮,又上前嘘寒问暖,还旁敲侧击想打探林闻安此次回来会任什么官职。
林闻安敷衍几句,借口要出门,手一抬,不客气地要将两人轰走。
姚如意原憋了点气,在边上冷冷地瞧着,见状赶忙也上前,将那个红封又给刘主簿塞了回去:“多谢两位大人美意了,请收回去吧。我阿爷从不收这些来路不明的钱。”
她不懂什么官场规矩,先前家里再难也没求过他们,如今自食其力,更没什么可求的,有话便直说了。虽说人性如此,冯祭酒和刘主簿也只是八面玲珑、趋利避害罢了,但她也不大想费心思想逢迎他们。
这直白的话,果然噎得那二人和蔼可亲的脸霎时僵了。
也把林闻安逗得嘴角一翘。
刘主簿沉不住气,听了这话,脸上顿时便浮出丝怒气来。这小妮子,还敢讽刺他们是贪污受贿、来路不明的银钱!
他正要发作,倒是那冯祭酒养气功夫更为到家,脸上笑虽微微僵了,面色却一丝未变,递了个眼色止住刘主簿,依旧笑着说既不凑巧,便下回再来探望,这才告辞了。
就因他们这一耽搁,姚如意连朝食都没来得及吃,只好把做好的“披萨”和酒酿圆子都装上车,打算路上吃。
趁堵车不颠簸,姚如意给每人倒了杯酒酿圆子,又把 “披萨” 切成几块,用油纸托着,递给姚爷爷和林闻安,再弄了一份,掀开帘子递给丛伯:“外头都堵死了,丛伯你快喝吃些热乎的,去去寒气。”
丛伯接过来,一看那饼就笑了,很新奇地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哎呀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全是馅在外面的饼!”
他啃一口披萨,一口下去吃得胡子上都沾了杏酪,还和姚如意攀谈呢:“没想到这露馅烧饼吃着也不错呢。头一回吃!还是汴京新鲜东西多呢,就是得小心点吃,不然这馅儿容易掉。”
之后吃得渴了,又被还烫着的酒酿圆子香气一扑,迫不及待便喝一大口下肚,顿时感慨道:“真暖和!这天儿就该吃这个。”
“是吧!这时候吃最舒坦了!”姚如意简直觉得丛伯是她的知音,她也是觉着冬日的雪天,就想吃一碗热腾温暖的酒酿圆子!
她干脆留在车外,陪着丛伯一块儿吃。
今日的朝食她也吃得很满足。
“披萨”是用剩馒头做的,酒酿圆子则是前些日子跟程娘子学的,做法也很简单。冬日是最适宜煨酒酿圆子的,糯米粉用温水徐徐和了,揉成面团,案板撒些细粉,一点点掐指甲盖大小的剂子,再在掌心搓圆。
酒酿要甜甜的米酒,酒汁清亮,酒糟绵软。舀两勺,那股甜酒香便会悠悠地在屋子里漫开来。灶上小锅煮水,沸了才下圆子,氽到浮起,此时将酒酿倾入,再勾半勺藕粉下去,汤色便稠稠的有了光泽。
撒些桂花、冰糖,便可出锅。
倒在陶土的大缸杯里,圆子浸在糖水里莹润可人,咬开是糯米特有的柔韧软糯。酒香清甜裹着桂花香,喝下去整个肚子都热腾腾。
煮了圆子的汤水也好喝,稠而不滞,因勾过藕粉,也不容易凉,顺顺地滑过喉头,暖意也顺着漫向四肢百骸,喝完只觉手脚都暖和了起来。
落雪的冬日,早上吃一碗,既顶饱又暖和,连车帘外漏进的寒风,都觉着不那么刺骨了。
正好他们吃完,前头又开始挪动了。
姚如意赶忙收了缸杯,谁料刚收好,又堵住了。
她叹气回车里,瞥见林闻安正收着姚爷爷刚吃完用过的杯碟,还细心地拿帕子替爷爷擦了胡子和脸。
爷爷的记忆不知又停在了过去的哪一年,还劝他:“明止啊,你也别总是读书,出去玩会儿嘛。整日闷在屋里读书,别读成书呆子了。”
林闻安笑了,低低应了一声好。
姚如意无语了。之前爷爷劝孟程林三人时,慷慨激昂地要让他们头悬梁、锥刺股,早读晚读日日读,绝不可懈怠一日。还说不然以他们的资质,还是别读了,回乡下种田还不至于会饿死。
到了林闻安,立马慈眉善目起来:“你去玩会儿吧。”
偏心眼!聪明了不起啊!
她下意识就把自己带入“学渣”那一类了,腹诽着,悄咪咪瞟了林闻安一眼。
吃过几口热乎的东西,他脸色好多了。
方才林闻安一直靠在骡车最角落闭目养神,一声没吭。外头天色沉,车内更似浸在水里似的,化雪时总是这样,又阴又潮,比下雪时还冷,那寒气再厚的衣裳都觉不足,是往骨子里钻的。
他今日没戴那叆叇,清晰地露出了五官。歇息时,微微仰着下巴,下颌线便恰好与这水波般的光落在一处,便显得五官的线条都明晰得有些锐利了。但他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袍,抱着胳膊,肩头便微微往内弓,又弱化了他身上那种由内散发的冷意。
今早他来的时候便有些异样,脸色比昨日更白,走路很慢,膝盖好似无法完全弯曲,微微拖着腿在走路一般。
姚如意把门帘放下,又缩到外面,在车外小声问丛伯:“丛伯,二叔的腿可是还没好全?瞧着怪难受的,要不你与阿爷都陪他先回去歇着?我自个儿去也是使得的。”
丛伯见她这般仔细贴心,边赶车边轻声宽慰:“不用担心,老毛病了,这都是以前在昭狱受刑落下的病根。连日都是这样的天,他这腿歇也歇不好的。何况也不止腿的毛病,这双眼也是,外头光太亮,他便会刺目而难视物,所以只能戴叆叇……”
“当年那些恶人为了折磨他,用煤油灯日夜熏照他的眼睛,不许他闭眼睡觉,后来又将二郎两条腿打断,他仍不肯屈服,含血痛骂晋王是乱臣贼子……后来,晋王伏诛,二郎被人用草席从狱中抬出来时,浑身鞭痕,整个人血葫芦似的,只剩一口气了。
你当今早那冯大人、刘大人为何先前都不来?二郎一回来却又冒出来套近乎了?因他们谁也想不到二郎还能回京,在他们眼里,二郎即便捡回条命,也是瘫在床上的废人,无需挂碍。
但老天保佑,二郎如今不仅活下来了,瞧着还不错呢,是不是?七年了,我虽总盼望二郎能更好,能不必再忍受这些病痛,但他已能行走、尚能视物,我呀,又害怕自己太贪心,时常不敢再向神佛菩萨许太多的愿望,不敢再多奢望。”
丛伯说着说着,便渐渐哽咽。
姚如意听得沉默,上前轻轻地拍了拍丛伯的肩。
林闻安与伤病抗争苦熬过来的七年,旁人或许无法感同身受,很难想象这其中有多少苦楚。但她知道那种无法对人言说的痛苦。
因她也曾有八年,跟着外婆全国辗转求医,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她没能求到的,万幸的是,林闻安挨过来了。
后来再弯腰钻进车棚里,望着林闻安低垂着眼睫,慢条斯理吃着她做的馒头披萨,她忽然觉得自己又不怕他了。
她此时看到的林闻安,沉稳、安静,还有几分病弱。她心想,外表看起来这样冷漠疏离的人,骨子里竟是一腔热血啊。他真不愧是姚爷爷一手带大的学生,是个刑具加身、宁死不屈从的硬骨头,和爷爷是一个样的。
林闻安察觉她在瞧自己,却没抬头,依旧慢慢吃完,慢慢收拾杯碟,还给吃饱了就犯困打瞌睡的姚先生掖了掖外衣。
忙了一圈,那个偷偷打量他的少女忽而朝他伸出手来,掌心里躺着一颗小小的狮子兽糖:“二叔,给你吃个糖吧。”
林闻安莫名地抬头看她。
姚如意弯起眼一笑,不是昨日那种半截的怪笑,而是毫无芥蒂、酒窝深深的笑。他愣了愣,真被她弄糊涂了,她昨个不还是避他如蛇蝎?怎么今日又突然愿意亲近他了?
那颗狮子糖不由分说被塞到了他手里,女孩儿暖和的指尖也在他掌心划过。他低头看了两眼,弄不明白,到底还是塞进嘴里吃了。炒过的花生香气裹在浓浓的糖味儿里,很香也很甜。
虽不大爱吃糖,但这糖吃起来不腻味,甜得恰好。
但他心里还是摇头。
跟月月一样,女孩儿的心思可真难猜。
骡车在人流车马中蠕蠕而动,好似老龟爬坡,一步一歇,好容易捱到兴国寺。姚如意坐得屁股都麻了,心里想着,便是下车步行,怕也早到了。
兴国寺山门前已经停满了各色车马,丛伯让姚如意等人先下车,先去逛去,不必候他。他雇的车太大,得拉着骡车到远处去寻一寻,瞧瞧可有个空当能把这车塞进去。
丛伯刚走没多久,刚进寺来,姚爷爷又红着脸小声羞臊地说,他要去茅房。
方才许久没尝过酒滋味的他,没忍住,一口气喝了两缸杯的酒酿圆子,喝得满肚子水,这下内急了。
好在林闻安跟着一道来了,姚如意便留在山门附近等候,由着林闻安搀着姚爷爷找寺里的和尚借茅厕去。
等人的工夫也不闲着,姚如意正好在这周遭踅摸踅摸,看可有什么新奇小物件,能摆在自家铺子里卖。她如今开铺子开得有些魔怔了,出门见着个什么东西,头一遭想的必是:这物件若摆在她铺子里,不知有没有销路?
两廊下的摊子挨挨挤挤。东边有卖绫罗布匹和卖绒线的老婆子,她膝头放着个笸箩,一点点把红的绿的丝线缠成小团,旁边立着个竹架,挂着几串米珠银饰,不少小娘子聚在那儿挑头饰衣料。
还有卖素饼、茶汤的,转过南角,一溜儿摆着卖瓷器的摊子。
姚如意不敢走远,只在近旁看,惊讶的是这么早便有人卖年货了,这不才刚进冬吗?一块块桃符、灶君像、门神像摊开在矮桌上,四下墨香盈人,写桃符的老秀才握着狼毫斗笔,一边写出入平安,一边写新年纳福。摊子边上还堆着些芝麻秸,捆得整整齐齐,一捆几文钱,这东西过年时铺在地上,踩起来噼啪响,图个“节节高”的吉利。
见不少人买,姚如意便鸡贼地想,日后叫阿爷没事儿也写些桃符啊、画些灶君像来卖,她岂不是只要出个纸墨的本钱就行,稳赚不赔啊!嘿嘿。
一扭身,卖卜的假瞎子敲着云板大步流星路过,还有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扛着草靶子在人堆里四处转,红彤彤的山楂果裹着晶亮的糖衣,引了一帮小孩儿吸溜着鼻涕追在后面。
寺里还有一只狸花猫,竟缩在焚香的大炉子底下打盹,被烫得脸黢黑,胡须也卷曲,和尚气呼呼地拽着它尾巴拖出来,还不愿意走。
寒风依旧呼呼地吹,但人多挤着,好似也没这么冷了,姚如意回到原处,在一家茶汤摊子边上坐下,蹭着人家暖暖的炉火,撑着下巴,含笑望着这四下里讨价还价的热闹、挑挑拣拣的欢喜,觉着自己也被暖呼呼的人气儿包裹着,很舒服。
正贪看这人间百味呢,眼前忽而停了好几双脚。一抬眼,中间是个鲜衣着锦的少年郎,有点胖,身后围着几个豪奴,都不认得。
“哟,这不是姚家小娘子么?怎的独自个儿在这儿?听闻姚家小娘子竟干起了引车卖浆、炙肉沽货的营生,今儿来这兴国寺,莫不是也是来支个摊子卖浆水的?啧啧,你这一日能挣几个铜板啊?当真是叫人可怜!如今成了商女,又曾退过婚,往后怕没什么官宦人家肯娶你咯?”
那人一番冷嘲热讽,又斜着眼冷笑:“当年你家当街打我阿兄的威风如今哪儿去了?看在当初差点就要成了亲戚的份上,要不要施舍你几个银钱?哦对了,我听说你那老不死的阿爷傻了?这可真是报应啊!哈哈!”
起初他嘲讽摆小摊的事儿,姚如意并未立刻搭腔,只是平日里俏丽讨喜的眉眼此时格外的清冷。
她心里正冷静地盘算着利害。原主深居简出,记忆里自然没这人,她连未婚夫邓胜都没见过,何况眼前这个口称“阿兄”的,但听下来,此人必是邓胜的弟弟,却不知是亲弟还是隔房的。
此人出现后,她便理智地评估了一下这邓家的底细。
之前邓家会和姚家定亲,就是因为两家还算门当户对,邓家家境较为殷实,但官位较低,邓父是八品的“监纲官”,是负责漕运监押、协调补给的小官,位卑而油水多、人脉广,听闻邓家便是因此依附上了计相耿忠明的。
那邓胜当年也不是正经的进士,而是通过了明经科的医专科试和“太医局试”,选上了从九品的医员。
彼时姚爷爷尚在国子监祭酒任上,媒人来推介这门婚事时,他为求谨慎,特意借故往太医局相看过几回。见邓胜生得白净斯文,有小内侍递茶都会温声道谢,虽也二十来岁了,年纪稍有些大,但听闻之前一心苦读没有纳妾,屋里连个通房也无,十分洁身自好,便有些合心意。
最要紧的是,邓胜的娘前年病逝了,家里只剩下邓父的两个老姨娘,半仆半主的,孙女儿嫁过去不必伺候婆婆。姚爷爷念着孙女儿性子软,这样也能省了婆媳龃龉的烦难,心里便又许了三分。
邓胜也一直都没有露出马脚,邓家六礼行得很体面,逢年过节也总遣人送些时新料子、钗环胭脂的,当时人人都说是一桩好婚事。谁承想定亲才过半年光景,姚爷爷便听同僚悄悄说,有人撞见邓胜狎小倌,要他留心。
老爷子起初还不信,自个偷偷去怜子巷蹲守,这下好了,亲眼见着了,那真是……鸳鸯帐里红浪翻,一掀被子,两只鸯。
姚爷爷眼里素来不揉沙子,何况这已不是沙子,是把他当傻子!当即挥起砂钵大的拳头冲上去,把伏在底下醉醺醺的邓胜拽出来了,光溜溜拖到街上就开始打。
这一打,邓胜门牙掉了俩,名声也坏了,官自然当不成了。邓家折了颜面,自此与姚家结下死仇。听说邓胜出事后立即被邓家送到南边去了,只怕此时已改了名字,另谋出路了。
可姚家,却还是不免受邓家的诽谤和侮辱。
以上,全是俞婶子和其他婶子嫂子聊八卦时零碎提过的。自打她开了小卖部、摆上几张小凳小桌,左邻右舍都不在程嫂嫂家门口闲话做活了,齐齐提着针线篓子、鸡零狗碎,每日都到姚如意家门口汇合。
于是姚如意听了好多八卦,每日都听得两眼发亮、津津有味。
当然也有她家的八卦,有一回讲到一个叫邓长兴的可能要升六品的“粮料院监官”了,俞婶子边说边看她一眼,姚如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到婶子们马上又替她啐邓家人杀千刀的,才恍然是谁。
邓长兴是邓胜的叔叔。
看来邓家必是有人真升官了,不然眼前这位怎会如此嚣张,光鲜亮丽地来她跟前撒野?而且他竟认得她的模样,看来不仅仅是升官那么简单。姚如意仔细打量他一眼,忽然发现他腰上就挂着国子监内监生的丁字号牌。
她回过味来了,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三姓家儿的邓峰?”
怪道这般跋扈,又怪道认得她、知晓她开了铺子!原来这人就是那个耿相家、把耿灏气成河豚的新儿子,外头都在传他是“三姓家儿”,因为他们家巴上耿家之前,先巴上的是漕运司发运使,认了人当干爹的。明面谁也不说,但背地里都笑话他家升官,要么靠认爹,要么靠女人。那就明了了。既然邓胜亲娘已逝,便不可能嫁给耿相。
这人应当是邓胜的堂弟!
“三姓家儿”这句话堪称绝杀,邓峰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他身旁豪奴也十分忠心护主,污言秽语劈头盖脸泼来,声浪愈高,霎时引了一圈人围观。
姚如意原先心里想先忍下这口腌臜气,回头再细思量的,偏眼前这些人骂完她还要骂姚爷爷,什么“老不死”“假清高”“傻了活该”全往外蹦。
骂她如何就算了,竟然这样骂一个老人!
她实在忍不下去,今日算她出门没看黄历,倒霉得很,早知道要把大黄带出来的!
眼角余光扫过,茶汤摊主正抱着钱罐子往旁溜,生怕惹祸上身。她扭头对那摊主扬声道:“抱歉,借用一下。”
摊主与眼前的邓峰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姚如意已经从炉子底下抄起通红的火钳,冷冷一抬眼:“你们说够了没有?”
钳头火星子簌簌往下掉,滚烫的火钳差点戳到鼻尖,邓峰脸上一愣,没想到传闻中被懦弱无能被他家骂了数年都不敢出门的姚小娘子,此时居然敢用火钳指着他!真是长能耐了!
那人身边的仆役顿时要冲上来夺家伙,姚如意反应很快,反手便将火钳敲在那厮手背上,烫出个油泡,厉声道:“你动我试试?”
她早已不是刚刚穿过来时身体虚弱的小姑娘了,这些日子她每日与姚爷爷一起晨练,又要操持家事、做生意,她每顿都饱饱地吃两碗饭,如今脸上长肉了,原本削瘦的膀子早练结实了。
被人欺负到头上,姚如意还能惯着他?
有权有势又怎样?有个当丞相的后爹又怎样?这么多年已经忍气吞声过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人活着就不能叫气憋死!
火钳滚烫,那仆人嗷一声就疼得跳起来了。
她眼风扫过众人,最后钉在邓峰油汗涔涔的圆脸上:“怪事了,你堂兄断袖退婚,你跟着瞎蹦跶什么?莫不是你跟他一样也是个断袖?我也闹不明白,你家怎还有脸来我这儿犬吠的?就算你是个直肠子也不能用嘴喷粪吧?你既是读书人怎别的没学,光学恶人先告状了?若真闲得慌吃饱了撑的,要不你去把寺里的恭桶都舔一遍吧?说不定转头你死了,阎王爷念着这份功德,油锅还能少炸你一遍!滚开!多看你一眼我都怕长针眼!”
邓峰被骂傻了,围观的人也傻了。
读书人大多都要脸面名声,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泼辣直白的话。围观的人也没想到,见这小姑娘年轻,还以为会被吓哭呢,没想到这么厉害!
“噗”不知人群里谁先笑出声来,之后便是哄堂大笑,中间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为姚如意叫好的:“姑娘好骂!”“好样儿的!”“骂得痛快!我也学学,以后跟人吵架准用得着!”
姚如意却不知,她这一顿骂正戳中邓家痛处。
官宦人家里,谁不知道邓家出了个断袖?还叫姚博士赤条条拖到街上打?断袖便断袖,这也不是稀奇事儿,只要不骗人女子姻缘,你断你自个的,偷偷断一断也就罢了,但偏偏邓家又要与人定亲,有姑娘的人家自然都对邓家避如蛇蝎了。
虽说邓家这些年到处买闲汉洗白自家名声、给姚家泼脏水,但那也只能骗骗外头不明就里的路人,官宦家里有门路的自然知晓是非如何,只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平日里不提,背地里早被人鄙夷透了。
一根弦从邓峰的脑中崩裂,他气得脸颊上的肉都在抖动,多少年了,堂兄因断袖毁了名声和前途,却连他也备受连累,人们似乎总不管不顾,明明是他阿兄断袖,如今他跑了便来讥讽他,认为他们是一家子传下来的,一个断袖,那指定都断袖。
而这一切,都怪姚家!就算要退婚,为何不能商量着好好说?非要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把他害得好苦!
他面皮紫胀,五官扭曲,咬牙切齿、阴寒得像一条毒蛇,指着姚如意对仆从一字一句地吩咐道:“给、我、把、她、衣、裳、剥、了。”
豪奴们撸着袖子就要扑上来。
这人疯了吧!姚如意赶紧要跑,刚转身,眼前好似有人影一闪,一件泛着清苦药味的天青色衣袍扫过了她额头,转瞬便将她护在身后。
她甚至都没看清怎么回事,林闻安已单手掐住头个豪奴伸来的手,手腕发力便将那人整条手臂往后拧。那豪奴惨叫未出,又已被借力前推,肥胖身躯狠狠撞向后面扑来的同伴,几人登时摔作一堆。
邓峰也没料到,怔忪间,他竟也没看清这人是如何近身的,只觉一道寒光闪过,一把袖中小剑,锋锐寒芒的剑尖就已抵住他喉结软骨。
他瞳孔骤缩,那剑尖犹颤,只差一毫,便能将他脖子血淋淋扎个透穿。
姚如意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面色难看、冷峻如刃的林闻安。
他不是书生……吗?
难道……当初考得是武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