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破防

底下的波诡云谲裴杼一概不知, 他只觉得最近衙门的气氛好像安静得有点过头。

赵炳文虽然被刘岱重新送了过来,但也不似从前那样对裴杼紧追不舍,处处都要跟着, 他最近更喜欢缩在屋子里睡觉,平常出门不多, 见了人也爱搭不理。

魏平、王师爷等人倒是一如既往地好说话,只是他们有时候总是透露出一丝裴杼无法参与进去的默契感,就连郑兴成也是, 偶尔还会憋不住笑两声,笑得裴杼一阵后怕。

他以为这几个要搞事, 但是一连几日衙门都风平浪静, 裴杼只能安慰自己是他想多了。

他们不搞事,裴杼便要搞事了,他将这些日子一直在浑水摸鱼的华观复给叫了过来,痛斥对方不守信用。

本来说好了给酒就教书, 结果这家伙拿了东西不办事,直接做起了甩手掌柜, 将活儿都丢给了丁鲤。若不是偶尔还有沈姑娘跟王师爷帮忙代课,丁鲤根本撑不住。

之前事多, 裴杼分身乏术,如今却不能再放任华观复光喝酒不干事了!

华观复听着裴杼义正言辞地指责了许久, 他自个儿心里还不舒服呢。裴杼这小子知不知道衙门这些人都背着他筹谋些什么?连他最近都被逼着参加了那么多场小会,躲都躲不掉,在屋子里装醉酒还被拎过去了, 他容易吗他?

丁鲤只是身体受到了点折磨,他可受到了精神上的重创!

可惜这些事并不能宣之于口,华观复只好耐着性子认下了这通指责, 憋屈地表示自己明日就顶替丁鲤,给那些小屁孩授课。

裴杼抱着胳膊,半信半疑:“明日授课,今儿晚上还得戒酒,你真做得到吗?”

华观复怒而起身,气急败坏:“老夫不至于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裴杼仍旧不大相信,反正他明日没有什么事,大不了亲自去现场盯着,若是华观复还死性不改,那往后他便再也不会给他买酒了。

华观复这辈子没被一个小辈这么压过,即便最后应承下去,也总是心有不甘。为了不叫裴杼看笑话,华观复当天晚上愣是忍住没喝一口酒,甚至难得叫了丁鲤询问进度。

得知这些人《千字文》才教到“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时,华观复捧腹大笑:“这么多天,你们就只教了这么些字?你跟你那王师爷沈姑娘也不中用啊,便是一天一句,也不至于就这么点儿。”

丁鲤眼光向下,扫了一眼坐没坐相的华老先生,含笑提醒:“您若是明日能教两句整,且让他们默写出来,晚上回来给您买酒的钱不用县令大人出,我来孝敬。”

“你个小子。”华观复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这么瞧不上他,他非得让给这小子看看什么叫做名师出高徒!

天下没有他华观复教不好的学生!

昨晚没喝酒,第二天华观复醒来还有点不习惯,少了那股迷迷糊糊的浑浊劲儿,人都清明了许多。

不习惯,真的不习惯,还是晕着的时候好。

华观复一边咕哝,一边爬起来洗漱,等他准备好后,裴杼已经叫好马车过来接他跟丁鲤了。

衙门后面还站着一排过来看戏的闲汉,华观复入县衙后行事很是低调,在秦阿明等人看来,这位老先生一直挺神秘的,除了喝酒就是喝酒,也不怎么掺和事。众人都好奇他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故意诓骗他们家大人来打秋风的。

今儿头一回授课,他们必须得仔细看看。

华观复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心里在编排什么,只是他自诩才高,根本不在乎这些。

可等到了城外,看到讲台跟背后的石板子后,华观复却再次沉默下来。入目所见,简陋至极,想他从前好歹也是国子监祭酒,哪回授课,周遭不是光鲜亮丽?所学弟子不是人中龙凤?如今……不说也罢。

先上课吧,等学完了两句话,便去找丁鲤那小子要酒喝,顺便教一教他什么叫做尊老爱幼。

华观复往台上一坐,巡视一圈:“肃静。”

交头接耳的孩子们立马坐直身子。

华观复矜持地点头,礼仪规矩是差了点,但好歹还算有些眼色。

他清了清嗓子,正式开讲。

千字文这种东西,本身语句平白,朗朗上口,易于背诵,华观复闭着眼睛都能讲,根本不需要备课。且他又博古通今,各种小故事信手拈来,讲到兴头上时还能引经据典,不断发散。

前一句还好,裴杼没想到的是,这后一句“龙师火帝,鸟官人皇”能引申这么多,华老先生甚至将完整的上古神话都给他们讲了一遍。他自己都听得入神,更不用说这些小孩子了,一个个睁大眼睛、全神贯注,无不被华老先生口中那玄妙入神的故事所吸引。

原本在另一边授课的丁鲤也不由地停下来,将自己班上的学生都挪到了另一边,坐在后排直接蹭上了课。

华观复当然看到了这一幕,他只冲着丁鲤那小子抬了抬下巴,倨傲极了。现在知道他厉害了吧?可惜太晚,今日的酒钱,这小子掏定了。

华观复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等到嗓子哑了之后,才重回正题,开始拆解他今日要教的这两句话。

区区十六个字而已,华观复有信心让他们所有人都学会,毕竟这十六个字在他看来根本毫无难度,只要肯下点心思,完全能够掌握。

但很快,底下的裴杼便发现,孩子们的注意力又开始分散了,全然没有方才听故事的那股劲头,大的好歹还有点自制力,小的则完全不在状态,尤其是讲到笔画多的字,那简直就像是听天书一样,整个人都懵了。即便华观复说得再细致,他们也还是听不懂。

但很显然,华老先生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然沉浸在自己首战告捷的喜悦当中。

上午课程即将结束后,华观复信心满满地看向众人:“我今日所教的这十六个字,你们可都记住了?”

死一般的静默……

期待中异口同声的肯定并未出现,只有稀稀拉拉的回复,还都是些年岁稍长的孩子。其他孩子听他问话,不仅不回,反而将脑袋给埋了下去。

华观复立马意识到不妥,往旁边的丁鲤身上看了一眼,目光如炬。

丁鲤无奈地摊手。

孩子们资质不一,定力有限,要是真那么容易被教化,也不会这么多天就只学这几句话了。说来说去,还是底子太差了。

华老先生虽然才学过人,可架不住学生们不配合啊。

华观复不信这个邪,他已经讲了这么多遍,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来讲,不可能不会!

既然不说话,那就挨个到台上默写。名录都在台上摆着,华观复从头往后念,十人一组,挨个上来默写,他就不信了,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还能一直不会?

结果还真就一直有人不会。

等第三组没有一个人顺利默完,最小的那个甚至一个字都没写对时,曾经叱咤文坛、风光无限的国子监祭酒绷不住了。他将所有人都臭骂了一顿,最后盯着这个糊涂蛋,见他年纪实在是小,想尽量维持风度显得和善一些,硬挤出来一丝笑:“你过来,再写一遍。”

他擦掉所有人都板书,递过去一根从未用过的笔:“再写不对,今日就不必回家了!”

小孩儿茫然无助地看着粉笔,再抬头看时,直接被华观复狰狞的笑容给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裴杼心疼坏了,赶紧上来将小孩儿抱在怀里哄。天可怜见,这孩子可是最小的一个,才五岁多一点儿呢。

华观复本来还能再忍一忍,看到裴杼不由分说过来护着,彻底忍不了:“他愚钝成这样你还护着?!”

裴杼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有点为难:“可他还小啊。”

他从前在福利院带过不少这样的小孩儿,即便他们犯了错裴杼都狠不下心,更别说怀里这个还没犯什么错了。说他圣母心也好,拎不清也罢,总归裴杼每每还是心软。

华观复恨不得拿板子给这两个现世宝一人抽几棍子。但刚拿起板子,就看到裴杼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再加上他怀里哇哇哭叫的小孩儿,叫华观复心中一哽,仿佛看到了一对可怜巴巴的孤儿寡父。要是再骂,似乎他就不是个人一样。

深吸了一口气,华观复撂下板子,转身直接进城了。

一边走一边运气,他还就不信了……

最后还是裴杼留下,安慰了一众小孩不说,又叫人将他们都平安送回家了。

华观复出师未捷,回来后直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不多时丁鲤等人回来,听闻老先生气坏了,赶忙走到窗户边上给华观复道歉,里面也没吱过一声。丁鲤还有些担心,怕这位在屋子里出了什么事,反复唤道:“华老先生?华老先生!”

“没死!”里面传来简短的一声。

丁鲤无奈地看向县令大人。

裴杼也知道今日这位老先生受委屈了,看得出人家是有大才的,只苦于没有教材,场地又过于空旷,教学效果有限。且这群孩子们没有读过书,天资平平,怨不得老先生生气。裴杼拿来一壶新酒,想要哄一哄这老爷子,可愣是没敲开华观复的门。

裴杼为此饭都没吃好。

王绰走了过来,便将裴杼拉到了一旁:“大人别太担心了,叫他气一气兴许是件好事。”

裴杼疑惑:“怎么说?”

“这老家伙心气儿高,平日里什么都不管,但是一旦较真起来却颇有毅力,不怕他教不好学生。听说他回来时,叫人送了厚厚一沓纸进去,如今又点着蜡烛,想必是在发愤图强呢。”

王绰觉得华观复是在憋什么大招。这家伙虽然丢了官,但人生前几十年顺风顺水,教过的学生也是青年才俊,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他今日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来日肯定是要重新捡起来的。

王师爷这话,裴杼依旧表示怀疑,为了永宁县的育人大业发愤图强他实在很难相信,但是彻夜点灯写文章骂他,裴杼是信的。

唉……看来光这么教是完成不了任务的,他得想个别的法子才行。

槐县县衙,从窑场工地上回来的文县令也是一筹莫展。

他今日见到杜大人了,众所周知,杜大人与刘太守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杜大人的话便是刘太守的意思。往常若是要些不紧要的东西,文县令给就给了,毕竟讨好上峰本也不亏;可这会不同,杜大人竟然暗示他献出一部分窑场的干股。

这他如何能让?

谁都知道,这窑场今后必定是个聚宝盆,真金白银,谁舍得拱手让人?

平日里给点金银宝贝打点一番也就算了,纵然没有回报,可只要幽州那边不针对他们,这钱就算花得值,但是干股不同,涉及整个衙门的利益,他不能给。

文县令打定主意装傻,可是杜良川步步紧逼,叫文县令实在难受,今日分别之前,杜大人还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同他说了一句:“那些身外之物,怎好跟前程相比?如今是我出面,事情尚有商量的余地,若是那位过来,可就没有这般好言语了。那位如今脾气躁得很,连我也吃了几回挂落。”

这话是真的,刘岱最近脾气不知道有多大,连杜良川这样的左膀右臂都被训斥了好几回,心中也窝了不少火。

幽州的胃口越来越大,叫文县令异常恼怒。边上还有个吴县令,更有个比他们拿的都多的裴县令,幽州只管找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就天生比别人好欺负?他们槐州再不济,也是几个县中底气最硬的,州衙凭什么这么欺负他们?

他偏不给!

有一个特立独行的裴杼在前做例子,文县令对着州衙也很难再毕恭毕敬了。

文县令心火难消,夜里点了一夜烛火给友人写信怒斥不公。

无独有偶,赵炳文房间的烛火其实也熄得晚,三日一封信,他可还记着呢。还有王绰这边,也让他反馈幽州的消息,若是不给消息,这两边肯定要折腾他,那就给呗。

给刘太守的信,赵炳文都写好了,就说裴杼心怀不轨,正在谋求太守之位,吓不死他!

给王绰的消息么……赵炳文灵机一动,乱想了一个,就说刘岱见他们太过能干有为,正在打听他们的来路,想要将他们挖去州衙当牛做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