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本以为这次能找准病因了, 今越的心头舒口气,有可怕的经历固然也可怜,但跟能把病治好比起来, 显然是后者更重要。

然而,舒今越的猜想再一次被证明是错的。

一个星期后,孙爱红给她打来一个电话,听语气是放松的:“当年我爸赶到的时候, 我姐还在卫生间里又吐又洗的,不愿出来, 也不愿意穿衣服, 我爸说他确定我姐身上是有伤,但都是她自己搓澡搓出来的红痕, 不是被人虐待出来的, 也确定没有旧伤。而当时去看医生的时候, 他还多留个心眼, 给找了个有经验的妇科医生,也说她没有经受暴力性行为的痕迹。”

这事孙父回忆不算, 孙爱红还去找了当年接诊的医生, 查到当年的病历, 应该没错, 上面写着患者因不明原因呕吐、过度清洁而被送医。

“我爸当时就问过姓牛的, 那晚他们是在家吃的饭, 一模一样的饭菜他也吃了,他没有任何想吐的迹象,所以应该不是吃坏东西导致的。”

“就算吃坏东西,也跟皮肤没关系,不至于要疯狂洗澡。”

“我问过那段时间跟我姐关系密切的朋友, 还有她的同事,都说她那段时间反应正常,跟她在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还说记得出事前几天,快下班的时候我姐还高兴地说,她的小狗找到了。”

“不是发病当天吗?”今越追问。

“不是,那同事说是发病前大概四五天,后来她还去上了几天班,都很正常,就是心情好像不太好,说狗还是没找到。”

“我姐以前养着只小狗,是姓牛的送她的生日礼物,养了好几年,感情很深厚,结果就在发病前半年,狗丢了,她难过了好几个月……”

今越连忙追问,“会不会就是跟这只狗有关?”

“应该不是,虽然我姐喜欢这只狗,但事情都过去半年了,应该也不至于。”而且狗丢失和疑似找到,都是发病前的事,不是当天,说明当天应该是受了别的刺激。

虽然线索到这里又断了,但今越还是高兴的,幸好孙爱兰没有遭遇那样的不幸。

孙爱红是真的不好意思了,孙爱兰的事今越太上心了,有时候她感觉比自己这亲妹妹还上心,回头跟蒋卫军一说,蒋卫军也是感慨不已。

“老爷子说了,今越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她不仅有技术,还有想法,这样的人注定不是凡人。”

“她对自己所在行业的钻研和投入,胜过我们这些普通人。”

蒋卫军都三十多的人了,在他的行业里待了二十年,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可跟二十五岁不到的今越比起来,他们似乎还是缺了点什么。

“你看老徐就一直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别的忙帮不了,就帮他家今越做点脏活累活,让她能集中精力干专业的事,你看他现在做家庭煮夫还做上瘾,都搬丈母娘家住去了。”

孙爱红是真羡慕啊,她也想让蒋卫军跟她搬回娘家住,但只能想想,公公对她很好,她这么做就是在下他老人家的面子。

“我听今越说,老徐这段时间都在深市那边?”

“嗯,他想先趁着现在还没孩子,先把事业做出点头绪来,等以后考虑要孩子的时候,就不可能一直在外面了。”

孙爱红更羡慕了,“你看看你,你咋就没人家那觉悟?”

蒋卫军摸了摸鼻子,“谁知道他老房子着火,烧这么旺啊。”

这俩人能成一对,他从一开始就没敢想,他想过老徐将来找的对象应该是一个贤惠、顾家的年纪相当的女同志,譬如教师、干部这类工作稍微不太忙的职业,就是没想到会是那么一个年龄比他小六岁、工作比他还忙的女“神医”。

到头来,还得老徐照顾她,这家还得老徐自己来顾。

“我警告你啊蒋卫军,你别以为顾家是女人的事,前几天杨政委已经找我谈话了……以后我是忙不过来的,你要么自己想办法,要么换个人。”

蒋卫军连忙哄媳妇儿,“说啥呢,打死也不换,我家爱红这么好的女人,我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

俩人是青梅竹马,欢喜冤家,用徐端的话说,那是一拳一脚货真价实拳拳到肉打出来的真感情,也就是现在年纪大了,稳重了,刚结婚那两年在炕上都能打起来。

而舒今越在家里,她是彻底迷糊了,排除了这么多原因,她实在想不出来,孙爱兰还会因为什么刺激发疯。

或者,会不会……其实她没疯,而是装的?

“嘀咕啥呢,来帮我剥土豆皮。”赵婉秋在前院厨房门口喊。

今越于是放下电话,赶紧过去帮忙。今天是她自己说的想吃土豆泥,老妈不会做,听都没听过这种叫法,她照着美食博主的做法形容一下,老妈立马明白。

土豆是先洗干净蒸熟的,烫呼呼的,今越一边剥皮一边“嘶嘶”的叫,太烫了呀!

不知道为啥老妈就不能多等一会儿,偏要现在剥。

不过,土豆蒸熟之后崩开花了,轻轻地捏起一个角,刺啦一撕,棕褐色的土豆皮退去,露出黄色的肉,把不好的地方,或者有黑点的地方挖掉,形成一整个白净净的土豆……这个过程真的好解压,好治愈呀!

舒今越觉得,要不是太烫的话,她能剥到地老天荒!

“对了妈,你见过装精神病的吗?”

赵婉秋正在调制待会儿吃土豆泥的酱汁儿,头也不抬,“装?当然见过,我可是老护士。”

老护士啥样的病人没见过?可以说,她这些年在柳叶胡同吃过的瓜加起来,还不如她在医院一年吃的瓜多呢。

“大姑娘不愿嫁人,装疯卖傻让哥嫂养十几年的;小伙子不愿干活,装疯当众啃狗屎的;还有老大爷吵架吵不过老伴儿,装疯撞墙真把自己撞成颅内出血的……”

舒今越眨巴眨巴眼,她没笑,她在想孙爱兰的事。孙爱兰的所有检查都是正常的,不“发病”的时候也正常,交谈发现她思维敏捷,逻辑圆洽,完全就不像是得了精神病十年的人。

要知道一般人在使用这么多年的镇静剂之后,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后遗症,但今越在孙爱兰身上没看出一点。

“难道是因为婚姻不顺,所以通过装疯来逃避现实?”

赵婉秋知道她说的是孙爱兰,瞪她一眼,“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为啥?”

赵婉秋把料汁儿调好,擦了擦手才说:“你没做过母亲,不知道的。”

一个深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不会把自己关进龟壳里,把七岁的幼儿留在外面,独自面对这世界的风雨。

想到什么,她眼神里流露出一抹愧疚,叹口气,“她自己遇到再大的事儿,都不是她缩进龟壳的理由,她应该是真的病了,只是没有任何仪器设备能检测出她的病到底在哪里,到底是什么病。”

听孙爱红说过,牛经理对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好,妈妈离家后,他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十岁不到就学会自己做饭洗衣服,自己做作业自己睡觉,有一次发高烧没人知道,都烧昏迷了,还是孙父过来看孩子的时候发现,送医院抢救回一条命。

从那以后,孙家就把孩子接过去了,他也很少再跟牛经理见面,只是每个月雷打不动的找牛经理要钱。

要他的生活费,和母亲的医疗费。

孙家不缺这点钱,说不用跟牛经理要了,省得受这闲气,但孩子板着一张小脸说:这钱就该我爸出,他对我这个未成年负有抚养义务,对我妈负有扶养义务。

“他甚至还说,以后牛经理的家业,只要他没有第二个孩子,也该他继承。”

赵婉秋笑起来,“这孩子,还挺能忍。”为了抠出父亲的钱,他真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舒今越想到那画面就想笑,姓牛的辛辛苦苦奋斗一辈子打下的家业,以后都要给了一个跟他长得一点也不像的孩子,能不气?气到恨不得立马原地生一个像他的小倭瓜出来才行!

“呸,他辛辛苦苦?他怕不是忘了当初是怎么临时工转正,怎么当上经理的。”赵婉秋越说越来气,“这可真是过河拆桥的好女婿。”

以前,孙父还在系统内管着人事升迁变动的时候,他还装装样子,经常去看看孙爱兰,后来孙父退休了,人走茶凉了,他自己也爬上经理的位置了,终于露出真面目。

“那孩子做得对,就是要找他要钱,他以后的一切都该归孩子,反正也是踩着他姥爷的肩膀得到的,就该吐出来。”

说到这里,赵婉秋少不得又要骂牛小芳,可真够不要脸的,“以前只说咱们院里的李大妈不要脸,现在看来最不要脸的还数牛家,大姑娘爬老男人的床,还好意思挑拨人家父子关系,呸!”

前面的话大家没听见,骂牛家这几句,赵大妈她们也听见了,纷纷加入。

是的,大家都穷,都挺羡慕牛家日子好过的,可那是以前,大家凭本事凭劳动挣钱的时候,可现在一看他们为了过“好日子”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得出来,就只剩鄙视了。

“还说结婚要请咱们,我可不去。”

“我也不去。”

“我更不去。”

冯大叔摇头,“你们不去我要去,我要让春霞一家子全回来跟着我们去。”

冯春霞家那么多孩子,加上前不久刚结婚的大妮儿,怕是两桌都坐不下!石兰宾馆的酒席很贵的,出一份礼金去两桌人,这是要把牛家气吐血吧?

众人笑骂:“好你个冯老抠。”

赵婉秋做的土豆泥很好吃,香喷喷的入口即化,土豆泥可以吃甜的,咸的,酸的,辣的,而今越就喜欢吃酸辣的,加上老妈调的灵魂料汁儿,那简直美得都没边儿了。

舒今越一边吃一边感慨,做妈宝女真的很幸福,只要花钱,老妈啥都能做出来。徐端这段时间虽然不在书城,但他每个月交三十块生活费,别说今越一个人,就是小两口在家也压根吃不了这么多,他这是变相的补贴丈母娘呢。

今越正美着,忽然看见二哥兴冲冲跑进来,差点踢翻了地上的板凳。

“你干嘛呢?”

舒文明啧啧啧的,先端起一碗土豆泥吃上,然后看向中院的位置,“这孙老六真是走了狗屎运。”

他现在也能挣钱了,而且有预感明越羽绒服一旦上市肯定会赚大钱,但这不妨碍他嫉妒孙老六这家伙,他啥也不用干,小时候有爷爷奶奶,长大了好吃好喝的混了几年忽然拿出个传家宝,一卖就买了套四合院,又好吃好喝的混了几年,现在又拿出一个传家宝,一卖就又摇身一变,穿上西装买上摩托车了。

“他买摩托车了?!”

舒今越震惊,这年代的摩托车,那可不是一般有钱人能买得起的,不仅要钱,很多钱,还要批条子才有名额。

难怪二哥会嫉妒,她听着都嫉妒。

他们不嫉妒跟他们一样勤劳苦干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致富的人,因为这样的人先富起来他们心服口服,像孙老六那种连自己的奶奶都可以抛弃的家伙,居然一个大跨步走上人生巅峰,他们真的会嫉妒。

老天奶真是不公平啊!

舒今越想起自己从耗子洞里挖出来的那几件东西,试探着问:“他这次卖的传家宝又是啥?”

“听说还是一个青花瓷的酒盅,上次卖的大碗听说才一千块钱,这次你猜他卖了多少?”

今越往大了猜,“两千?”毕竟酒盅才多大点儿东西,大碗那可是很大一个的。

“再猜。”

“难道是少了……三千块?”

舒文明笑,“你只管大着胆子猜,保准你猜不到。”

今越心头一跳,“莫非是上万了?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别以为我不懂古董,徐端可是懂一些的,他当时也没说那个青花……这么值钱。”

哎呀差点说漏嘴了,她从耗子洞里挖出东西的事,家里人还不知道呢,她也不打算说了,这都好几年了。

“哼,一万五千五!”舒文明实在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压根没注意到今越的异常,他寒风里蹲鬼市,他缩在大货车驾驶室里一蹲就是十几天,他在小作坊里没日没夜的苦干,鼻子里喉咙里呼吸进去全是鸭绒,睡觉都一股鸭屎味儿……结果还没赚到人家一个零头。

舒今越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据徐端所说,耗子洞里的酒盅应该是成套的,跟孙老六手里的应该是成套的,他一只就能卖一万五千多,那自己的两只岂不是轻轻松松卖三四万?!

毕竟,对于收藏这些东西的玩家来说,人家就喜欢凑个整,而越是需要凑整,越是缺的,就越贵。

舒今越咽了口唾沫,她辛辛苦苦历练很多年总结出来的鼻炎方子,也就卖了那么点钱,孙老六一个酒盅就卖这么多,别说二哥,她自己都嫉妒啊。

“不过走着瞧吧,这老六的钱,在手里留不住。”舒文明像没骨头似的躺在炕上,“我听说,有好几拨人都在打他的主意。”

乍富又高调的孙老六,可不就是一头大肥羊?

老两口听得也是惊叹连连,感叹孙家真是深藏不露啊,“本以为当年那只青花大碗就是极限,谁知道人家冷不丁又摸出一件来。”

“不过,这到底是个啥,咋这么值钱,谁舍得花这么多钱买啊?”

舒文明那年没上心,今年被刺激到了,是真真打听清楚的:“说是一个什么元代的青花瓷酒盅,据传是慈禧用过的,后来被李莲英带出宫,本来是一套八只,结果被摔碎了五只,目前仅剩三只。”

舒今越心头狂跳,巧了,她手里正好有两只。

“青花瓷就这么值钱?”

“是元青花,还在清宫里,慈禧用过的,关键还是仅存的唯一一套茂叔爱莲酒盅,茂叔爱莲的花纹的以罐和玉壶春瓶居多,酒盅的估计就那么一套了,结果还只剩三只……唉,孙老六的狗屎运真好。”

他用一只,就卖得一万五千五,这要是三只一起卖,那还不得五万块?

“好些人都这么逗他的,但他说自己手里也只有一只,实在是没有了,不知真假。”

“这不能吧?”今越假意说。

“真有人进过他家,说就差把他家掘地三尺了,是真没有。”现在治安不比以前,他又那么高调,打他主意的人不要太多,他们家那四合院都被梁上君子踩成菜市场了。

徐文丽听得痴痴的,“谁要是拿到另外两只,那还不得赚大发了?”

舒今越心里暗自窃喜,心说喂,这个赚大发的人就在你们身边呀!只是她相信徐端说的,这种东西再放两年价格更高,现在几千上万就算天文数字了,但将来上了拍卖会没个几百万就下不来,她不急用钱的话再等等也没啥。

孙奶奶那间房子真是买得值了,那只灰色的大耗子真有眼光,挑着好东西往洞里拖,嘿嘿!

可惜孙奶奶已经去世了,不然她还想悄悄给她送点吃的过去。槐树胡同现在成了一个她很不想去的地方,今越很喜欢的两位老奶奶,都在那里去世,现在除非她有事,不然不会专门走到那边去。

以前觉得胡奶奶没有自己的孩子老来可怜,可孙奶奶的经历说明,有孩子也没啥用,孙老六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结果还不是要把她赶走?

没多久,舒今越的学校开学了,整个老舒家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到舒文明……准确来说,是他的小作坊上。

他天天早出晚归的泡在小作坊里,砸进去至少三万块钱,这家里除了今越小两口,其他人都有点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这么多时间在一个小作坊上。

就连徐文丽,眼神里也满是担忧。

这就,就连上次不欢而散还在生闷气的舒文晏也忍不住来了,“老二,不是我说你,手里有点钱要好好省着花,你那些钱挣得也不容易,为了几件羽绒服一下子全砸进去,还欠了小一万的债是吧?”

这些都是他从舒立农嘴里撬出来的,当然他也是真心替老二担心,只是大家对他总是戴着有色眼镜,他说啥都觉得不大中听。

“这个啥羽绒服,是不是今越也投钱了?”

舒今越点头,“我投了一万,我相信二哥肯定能赚到钱。”

舒文晏咽了口唾沫,他们家是有点积蓄的,但跟舒今越这种动不动就一万投进去的小富婆还是没法比,他只能叹气,羡慕的叹气。

萌萌芽芽三岁多快四岁了,说话非常清晰,还被舒文晏教了好些简单的字,比如看见墙上的日历,她们能看懂今天是几月几号,看见今越给赵婉秋画的五行生克图,她们会指着说:“木、火、土、金、水。”

“哎哟,你们连‘金’字都认识啦?小姑姑有你们大的时候顶多认识个‘木’和‘火’。”火还经常被她当成人。

“我认识,‘全’字多两点就是金,金子的金!”萌萌抢着说。

芽芽慢了一拍,细声细气地说:“我还知道,它是土生的,它还能生水。”

大人们哈哈大笑,以为她说胡话呢,心说小孩的好胜心真强,见姐姐被夸,她就开始胡说八道吸引大人注意了。

刘慧芳倒是觉得这问题可大可小,回去要好好教育,不能让她养成张口就来、胡说八道的毛病。

唯独今越没笑,她把自己画的简易图收起来,倒扣在炕桌上,“芽芽告诉小姑姑,那你知道‘木’是谁生的吗?”

“水生的。”

“那土呢?”

“土是火生的。”

舒文晏好笑,“你这丫头,胡说啥呢,啥生不生的,你不懂就别瞎说。”

芽芽依然细声细气地看着爸爸,“小姑姑上次说了,这是五行相生相克,五种元素的东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能克制我,我能克制他。”

众人:“……”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还说她胡说呢。”舒文晏在闺女面前认错比谁都快,“对不住,那是爸爸冤枉你了,爸爸给芽芽赔不是,好不好?”

芽芽点头,“原谅爸爸了,那我考考你,你知道木是谁生的吗?”

舒文晏:“……”

“哼,刚才我说过的,爸爸没认真听,打手手!”

众人:“……”怎么感觉他们手有点凉呢,他们也听见了,但没认真听啊,没走心啊。

这就像一句很普通的话,平时每天都在听,从没放心上过,可当有一天一个小孩问你其中某个小细节的时候,你就答不上来了。

舒今越眼睛一亮,她发现芽芽这姑娘的记性似乎很好,尤其是在中医相关的问题上,就比如上个月,她听见自己念叨了几句“小柴胡汤和解功,半夏人参甘草从”,这是小柴胡汤的方剂歌诀,她是念给赵婉秋听的,谁知道小姑娘在旁边听见,下午还给重复出来了。

现在看来,她不仅记性好,悟性也高,能把五行生克这么复杂的东西信手拈来,这就不是一般小孩,甚至一般中医学生能做到的!

舒今越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自己的医术,会不会就有了传人?

当然,说“传人”太大了,孩子也还小,还是别拔苗助长吧 ,等她学够了文化知识还依然对中医感兴趣的话,倒是可以学学。

今越把这个想法按捺住,没对人说。

晚上回家路上,萌萌芽芽在前面手牵手的跑,舒文晏和刘慧芳跟在后头,唉声叹气。

“又叹什么气,看把你给难受的,自家兄弟姐妹过得好,居然比杀了你还难受?”

舒文晏比窦娥还冤:“不是,在你刘慧芳心目中,我就是这种见不得兄弟姐妹好的人吗?”

“那你拉着张脸唉声叹气干啥?”

“我没拉脸,我是天生脸就比别人长,不是,这不是关键,我是在想,或许你昨晚说的话,也有道理。”

昨晚,刘慧芳说起她们单位最近的变化,很是感慨:因为职业的特殊和便利,很多货车司机开始干起了南来北往的倒卖生意,就连最老实巴交的赵大勇都知道帮人带点特产啥的,一个月也能挣不少,倒是她这个坐办公室的,眼看着每个月的工资越来越少。

而大家都忙着干私事,反倒是公事没那么认真了,效益也没以前好了,这两个月甚至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有几位老师傅甚至被别家运输公司给挖走了。

要知道这时候会驾驶技术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大货车,他们一走,运输公司的车子就闲置没人开了,而闲置时间一长,故障也多,有两辆已经发动不了了,找了好些人去修,刘慧芳也去试过,车子好像真的坏了。

她担心,自己要是再不摸方向盘,以后会不会也像那两辆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却闲置在角落的车一样,日渐老化?

“你要是想开车的话,我也不反对,咱们得为萌萌芽芽攒点钱。”舒文晏也是被弟弟妹妹刺激到了,人家随便手指一动就是一万块,他原本是家里最殷实的,现在居然成了最落后的。

而比好胜心更重要的,是俩闺女的未来,“我自己就是在缺衣少食的家庭里长大的,所以你们谁都看不起我,觉得我势利,我市侩,我抠门,可要是我也能像今越一样得到父母的宠爱,吃啥都比其他兄弟姐妹多一份,无论考多少分都能得到父母的夸奖,我还会这样争吗?”

“我不想萌萌芽芽将来和我一样。”

刘慧芳哼一声,心里很是动容,但嘴上不饶人,“你可得了吧,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问题,别赖今越,人家今越母女俩可没占你家便宜。”

“我知道,以前是我小心眼,其实是我们欠赵阿姨才对,可你看看,今越给她买这买那,老二给她买那么贵的衣服,每个月还给零花,就连文韵也从港城给她买金项链,就咱们落后……你以为我不想补偿赵阿姨吗,可我们就这么点钱,我得先顾好自己的孩子。”

萌萌芽芽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呀,以后一年年的长大,结婚怎么办?

他们只有这么俩孩子,不为她们打算为谁打算?

进入八十年代后,计划生育一年比一年严格,他们身边也有独女户和双女户,在别的省份或许还能再生一个,但在石兰,那是坚决不行的,胆子大不想要工作的就生,胆子小的不敢生但他们躺平了。

“躺平”这个词还是今越说的,但舒文晏觉得恰好精准的描述了那些人的状态。

他们说,“要是个儿子就好了,儿子我们当父母的才有奋斗的动力。”

他们说,“闺女反正是要嫁人的,随便准备点嫁妆就行,不用攒钱,到时候有多少给多少。”

他们说,“与其现在辛苦大半辈子到最后全被闺女带到夫家去,不如现在好好享受,别太累了。”

舒文晏每次听到这些话都觉得刺耳,难受,其实要是在往前倒推十年,他也会在这么想,但现在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了,他听到这些话就烦。

“以前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没孩子,现在你是真有俩闺女啊。”刘慧芳笑起来,挽着他胳膊,踮起脚轻轻地亲他一口,“我就是要开车也不是以前那个开法,那能挣多少钱啊。”

她俩闺女呢,以后也要像她们小姑姑一样,有自己的房子和存款,最重要的是还有至少一样专业技术在手,这样即使他们不在了,她们也能生活得很好。

***

老屋这边,老大一家离开后,大家也准备散了,各回各屋休息,今越到客厅给徐端打电话。

徐端的贸易公司初步建起,业务量不是很大,但他给自己租的办公室里,有一部电话机,他加班的时候就睡在电话机旁,洗漱用品也在桌子底下,吃住都在办公室。

幸好,他在那边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国庆节应该能回来住一段时间,平时忙着也想不起来,一闲下来,今越就会想起他。

“想你了。”徐端在电话那头忽然说。

正在嘚吧嘚吧芽芽光荣事迹的舒今越:“……”

一秒钟后,“我也想你。”

“哪里想?”

“哪哪都想,心里想,身体也想。”

果然,隔着电话线,今越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都重了

舒今越有点小小的得意,“有多想你回来就知道了。”

徐端没说话,静了好几秒钟,今越才听见他的呼吸声,“你啊你,知道我走不开,还故意这么说。”

今越是真的想他了,想自己看书的时候,他永远在书桌的另一端,也在看书;她洗澡的时候,他在门口把风;天冷的时候,他火热的胸膛;当然,也想他强壮的肩膀,有力的公狗腰,以及上面覆盖着的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

挂掉电话,今越脸红红的,心跳也有点快,正想回屋洗个冷水脸清醒清醒,电话忽然又响起来。

今越以为是徐端打过来的,心说他现在应该洗漱完了,要是有手机,高低得打个视频看看。

“怎么又——”

“今越,你来一下精神病院。”是孙爱红的声音,她很着急,“我姐又发病了,你快来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舒今越收起心神,“好,我马上出发。”

家里人不放心,舒文明跟着她去,他把车子骑得飞快,今越在心里琢磨孙爱兰的病。距离她上次发病已经快四个月了,精神病院已经给她药量减到原来的四分之一了,说要是再过两个月都没什么异常的话,可以接回家去住了。

谁知道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只差两个月……也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刺激。

今越知道,今晚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她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要是能正巧撞见她发疯的现场,把到脉的话,就更好了。

可惜,他们还是来晚了,到达精神病院的时候,孙爱兰已经冷静下来了——额头上包着纱布,纱布还往外渗血。

孙爱红红着眼睛,看向床边一名少年,“小兵,你看着你妈,我出去说两句话。”

少年抬头,露出一张十分俊美的脸,要不是时机不对,今越都要拿他跟电影画报上的小生比一比,他的五官精致到了极点,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厚薄适中的嘴唇,还有一头黑亮的头发。

难怪牛小芳那拙劣的挑拨伎俩会生效,这孩子跟牛经理是真的一点也不像啊!

哪怕牛经理那倭瓜再年轻二十岁,再瘦四十斤,俩人也不像。

牛小兵是美少年,牛经理却是只大倭瓜,这差距比丑小鸭和白天鹅还要大,简直就是两个物种!

今越没立马出去,趁着孙爱兰刚发病没多久,她先给她把个脉。

因为她又出现自伤现象,不得已使用了镇静剂,她再次睡着了,今越得以顺利的把到她的脉象。

依然是上次的细数脉。

一无所获之后,今越跟着孙爱红来到天台,深夜的天台一个人也没有,孤零零地晾晒着一条床单一个被罩,还有一个小小的枕套。

萧瑟的秋风把这几件东西吹得簌簌飞舞,今越拢了拢衣领,“今晚是怎么回事,有谁刺激到爱兰姐了吗?”

“对,今天是我父亲生日,我给她送了点饭菜过来,她吃着吃着忽然整个人就不对劲,抠自己嗓子眼,把吃进去的晚饭全吐出来,吐得苦胆水都没了。”

“吃到她不能吃的东西?”

“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姐就改吃素了,她一点肉都不吃,刚开始她连油都不吃,后来医院联系我父亲,父亲做了她许久的思想工作,她才同意可以吃油,但不吃肉。”

难怪,今越看她的笔记本上记录的一日三餐,全是素菜,当时她还以为是医院伙食不好,只提供素菜。

“小兵也是心疼她,说姥爷过生日,烧了黄焖驴肉,让她尝尝,谁知道倒把她病给引发了。”

舒今越觉得更奇怪了,她会发疯自伤也就算了,居然还不吃肉,病一场之后忽然改吃素,怎么有点像是在赎罪的意思?

“都怪我,我妈肯定还是在赎罪,都怪我。”

牛小兵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天台,风吹起他黑亮的暖发,露出一张完美的脸。

“什么赎罪?”今越连忙追问。

“那年我妈发病前几天,跟我爸吵过一次很严重的架,她说我爸骗她,我爸就是故意骗她的。”少年咬牙切齿,眼里迸发出火星子。

孙爱红一愣,“你爸骗她啥了,你倒是快说啊。”

“我那年才七岁,只记得发病前几天我妈高高兴兴回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我们的黑豆找到了,有人在我家附近看见它。”

黑豆就是那只她养了很多年的小狗,身体全黑,眼睛嘴巴也是黑的,所以叫黑豆。

“那天我爸从外头端了一盆驴肉回来,看我妈吃了好几块,他喝了点酒,就开玩笑说她吃的不是驴肉,是狗肉,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黑豆的肉,然后我妈就跟他吵架,还吐了,吐了很多很多……”

“那真是黑豆的肉吗?”

“不是,黑豆后来我还见过几次,它还活着。”但少年的愤怒依然没法消散,“后来我长大后问过他为什么要骗妈妈,他说他就是看不惯我妈为了黑豆郁郁寡欢,那天我妈又只顾着高兴有人告诉她找到黑豆的事,没想起来是他的生日,他心里气不过,喝了两杯闷酒,就故意拿狗肉开玩笑……”

舒今越翻个白眼:真正该住进精神病院的是牛经理,而不是孙爱兰!

乍一听好像就是一个普通的,稍微有点过火的玩笑,可他知不知道,黑豆是孙爱兰的家人,他居然说她正在吃的是她家人的肉,这种“刺激”,换他身上他要不要?

难道孙爱兰就是因为那场大吵而被刺激垮了心理防线吗?毕竟,牛经理承认他骗了她是很多年后的事,而当时的孙爱兰没有上帝视角,她是真的相信了,并且因为自觉吃了黑豆的肉而一直心怀愧疚。

牛小兵想了想,“那天我只记得他们吵了很久很久,我妈怕吓到我,把我关在房间里,等我睡醒的时候,他们已经停止争吵,我妈来我房间里陪我睡觉。”

第二天还给他找红领巾,提醒他别忘记交作业,放学别乱跑,等她去接。

“接下来几天,我感觉我妈除了伤心难过之外,也没有忽然发病。”

舒今越听着,也觉得这件事不是她发病的导火线,那么什么才是呢?没有遭受暴力侵害,只是被丈夫开玩笑刺激了几句,但后来几天的表现又很正常,几天之后到底是又发生了什么,让她彻底失控,疯狂呕吐,清洗自己的身体。

今越感觉头有点疼。

牛小兵又说了一些,但都帮助不大。他过去把那几块晾晒着的床单收起来,“明天我再给我妈送两块过来,她的铺盖天天洗,天凉之后不容易干,都不够换了。”

床单铺盖都要天天洗,今越想起自己冬天也才半个月一洗,更冷的时候甚至有过一个月一洗,孙爱兰可实在是太讲究了,讲究到非常不正常,已经是洁癖的程度。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上次她去孙爱兰的病房里“突袭检查”的时候,她的床单看起来不像是天天洗的样子!

想到什么,舒今越连忙飞奔回她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