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许汜当然也注意到了护卫们异常的表情, 却不好出声解释。

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迷惑陈国,让双方达成表面上的同盟。刚才的发难,一方面是真的因为见不到谢源而感到不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试探陈国的态度。

通过郭嘉的态度,他隐约察觉到陈国对自己这一方的轻忽,在愈加暗恼之余,也对此行的任务感到担忧。

许汜在彭城好吃好住地呆了十日。期间,他并未受人阻拦,带着护卫在彭城逛了一大圈,自然也知道陈国向普通民众发粮这件事。

警惕,疑惑。许汜悄悄派人向这些民众打听消息,将得到的结果牢牢记在心底。

整整十日,许汜一直没有见到话事人谢源,每次询问驿舍的官员,得到的都是“谢将军忙于诸事,过几日才能回来”的答案。

许汜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辱,但又不得不屈服于任务,勉强与郭嘉商议结盟的事。

这一商量, 他才发现,这位年轻的郭监军不仅气人的本事一流, 在公事上更是滑不溜秋。

许汜口干舌燥地讲了半天,郭嘉看似很好说话,什么都不反对,还在适时的时候替他鼓掌。但实际上,哪怕是最简单的结盟条例,他都没有应下,始终处于一个暧昧的态度,仿佛意动,却又没有完全赞成。

最终,当许汜提出签写盟书的时候,郭嘉手一摊,用“我只是个小小的随军属官,哪有资格代替将军做主”给推了回来,气得许汜险些直挺挺地倒下,当场蹬脚去世。

你没资格,你不早说?还在这和他扯了半天?真的不是在耍他?

许汜再次嚷嚷着要见谢源,又一次被“公事繁忙”这个理由挡回。

这一下,他还有什么不懂的,当即拂袖离去,连夜带人回到东海郡。

见到陈宫时,他仍怒气未消,添油加醋地将自己在彭城的遭遇说了一遍。

许汜原以为陈宫会失望,会烦躁,会和他一样义愤填膺。

却没料到,在耐心听完他的抱怨后,陈宫忽然抚掌大笑。

“妙,妙。一切妥矣。”

许汜当即被哽住,看向陈宫的眼神无比怪异,仿佛对方得了失心疯。

陈宫笑完,才注意到同侪异样的眼光。他倒也不在意,轻轻拍着许汜的后背,以示安抚。

“东流,这次委屈你了。你莫要气,陈国如此反应,反倒证明他们对我们不曾起疑。正是因为可有可无,正是因为轻忽慢待,这才更有利于我们的计划。”

许汜忙道:“此话怎讲?”

陈宫捋了捋胡子,看向上首同样发怔的吕布:“陈国趁虚而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彭城、下邳,此刻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将军示之以弱,求盟心切,陈国之人虽然眼馋于将军的威名,愿意与我等结盟,但在行事上,已透出几分自满,欲让我们奉他为首。”

吕布本就因为许汜的话不太爽快,此时听见陈国的人想收自己做小弟,更是不悦:

“此事,'妙'在何处,竟也值得公台如此高兴?”

听出吕布言辞中的不满,陈宫摇了摇头:“主公勿恼。我等假意与陈国结盟,这不止是麻痹陈国的缓兵之计。

“听闻陈国民众善于种植、经营,他们不仅拥有殷实的粮草,还制作了各种小玩意,派遣商队在其他州郡出售。虽都是些不起眼的小道,但以如今的乱象而言,倒也算是富足一方。”

陈宫指向南边的所在,以此隐喻南部的张超,刘繇。

“张超敢与主公叫板,有恃无恐,恐怕此人早已偷偷与刘繇结盟,暗中图谋主公的领地。

“刘繇所占的九江郡与下邳接壤,若刘繇有异动,第一个出兵攻占的就是下邳。陈国谢源刚刚占领下邳不久,还未稳固,如何不会忌惮南边的刘繇?陈国毕竟起势尚短,原来的封地只有弹丸之大,缺乏屏障的他们,要想保住下邳,便只有一个选择——与将军结盟。”

陈宫这番分析看似合情合理,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对于陈国的认知只停留在表面,几乎可以说是“一错大错”。

刘昀他们并非只有陈国一个领地,孤立无援;拿下彭城、下邳也并不全是巧合。

陈宫以为刘昀的后台只有陈国,和彭城、下邳不接壤,这两块大饼他们绝对吃不下。可实际上,排除还未完全拉上大船的孙坚父子,刘昀推到明面上的“自己人”,就已经拿下几乎整个的豫州,整个的兖州,再加上新拿下彭城、下邳,正好连成一个完整的领土。

有豫州,兖州做屏障,刘昀完全没必要和吕布结盟,只为了对抗还不能确定是敌是友的刘繇。

因为严重的信息差,陈宫错估了局势,因此得到了致命的错误答案。

“结盟?”吕布虽然听明白陈宫的分析,但他仍然十分的不得劲,“以陈国那方的态度,可不像是要与我结盟的。”

“这正说明他们存有收拢之意,且未对我们起疑。”陈宫解释,“陈王毕竟是宗室血脉,身份尊贵,若表现得太过急切,岂不让人轻视?更何况,他们这类身份的人,大抵如此,即便心存拉拢之意,面上也要自矜自持,你看那袁术、袁绍,不也如此?”

想到袁术对孙坚的态度,袁绍对曹操和他的态度,吕布面色稍缓。

也是,那袁绍、袁术,不过出生于顶级世家,就敢自持身份,对他们不假辞色。相比之下,陈国此举反倒算不上有多轻慢了。

换句话说,要是陈国真的对他们夹道欢迎,他们反而应该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

想通了这点,吕布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先前公台说——我们与陈国的结盟,不仅仅是权宜之计,这是何故?”

“与陈国结盟,避免陈国协助曹操、张超,此为其一;让陈国替主公暂守彭城、下邳,安顿民众,等主公大破张超,再从陈国手中取回,占领徐州的所有城池,此为其二;陈国富庶,粮草丰沛,让陈国为主公支援粮草,共退张超,此为其三。”

陈宫抚掌而笑,“一石而三鸟,此等'买卖',主公可愿收下?”

“妙哉!”许汜当即赞叹,“此计甚妙!公台深谋远虑,在下叹服。”

“过奖,过奖。”陈宫并没有因为被夸而露出喜色,只泰然若定地看向吕布,“主公意下如何?”

吕布狐疑道:“陈国如何会心甘情愿为我们提供粮草?”

就算是结盟,其中的水份也大得很。他们和陈国没有任何旧交,陈国能看在盟友的份上,不背后偷袭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他们提供粮草?

“没有时机,那便制造时机。”陈宫摇动缯扇,成竹在胸,“只需要让陈国认为——扬州刺史刘繇意图占领下邳,已发兵北上——如此,便能让陈国焦灼不安,主动为将军提供粮草,对抗张超与刘繇。”

许汜若有所思:“怕就怕陈国不愿相信。”

“宁信之,勿失之。”陈宫淡淡说道,“更何况,以张超的性子,在战事连番失利的当下,极有可能去找刘繇求援。”

到那时,“刘繇意图攻占下邳”,就不再是谣言,而是“事实”。

吕布见陈宫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全,点了头:

“就依公台所言。”

不久,广陵太守张超果然支持不住,向扬州刺史刘繇求援。

陈宫得到这个消息,认为时机已至,连忙写好了一封求盟信,派使者送往彭城。

这封求盟信中情真意切地分析了当下的局势,详细描绘了他们共同的敌人——刘繇和张超,并委婉地表达了求粮的意愿。

张超与刘繇的领地,一个在下邳的东部,一个在下邳的南部,和下邳紧密接壤。他们两个一联合,陈宫不信身在下邳的陈国官员会无动于衷。

陈宫已经脑补了他们心慌无比,急着找吕布结盟的画面,对于这一次行动的结果可谓是十拿九稳。

陈宫等啊等,从刘繇派出援军开始,一直等到援军兵临响水,令人不安的是,陈国那边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陈宫不是蠢人,已经意识到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可不管他怎么想,缺失的信息都无法在短时间内补缺。陈宫始终无法明白,陈国为什么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急切地回应结盟,反而闷声不吭,不予以任何回应。

即便心存疑虑,不肯出兵,总该把粮草补到位了才是。

陈宫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我劝慰,暗道使者也许是在路上耽搁了。便又写了封急信,派了个新的使者,送往彭城。

结果,仍然石沉大海。

擅长游说的使者和请求结盟的信件,仿佛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

陈宫终于意识到了不对。然而此刻,刘繇的军队兵临城下,他已无暇顾及“一声不吭”的陈国,更别提谴责对方。

凭白无故失了两个言官的陈宫只得咽下这个闷亏。他咬牙忍气,专心对付刘繇与张超,更改对敌的计策。

正当吕布的军队陷入苦战,与刘繇、张超打得不可开交,琅琊国发来噩耗。

——曹操不知何时平定了青州,却一直隐而不发。直到吕布身陷苦战,他才突然发难,带兵偷袭吕布的大本营琅琊。

这一回,吕布当真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之中。

陈宫心急如焚,试图力挽狂澜,吕布却不愿再信他。

初平六年,夏,吕布大败,携着部曲逃亡并州,投奔张扬。

陈宫被曹操俘虏,生死不明。

曹操虽然攻下了琅琊国,但他谨记上一回的教训,没有率军深入,更没有继续和刘繇、张超争抢。他将琅琊划入自己的地盘,就固守城池,同时给刘繇、张超送信,大意是“不管你们怎么抢,怎么争,都不关我的事。我只要琅琊国这一块地,剩下的东海郡、彭城国、下邳国,你们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这一句话看似撇清关系,不欲与他们争斗,实则是祸水东引之计,暗搓搓地把陈国拖下水。

毕竟吕布的地盘总共就只有两个郡国,曹操占了其中的一半,只留了一个东海郡给刘繇、张超两人分,他们肯定不会乐意。

曹操这封信指出了重点:别光顾着盯着他手中的琅琊国,西边可是有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占了两个郡。而且比起身经百战,兵力强大的曹操军,初出茅庐靠着“运气”获得一小半徐州的陈国,才是那个软柿子。

曹操此计用得极妙,不仅解决了自己这边的风险,还成功地搅浑水,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张超和刘繇还未开始联手攻打陈国,就先自己打了起来。

初平六年秋,刘繇与张超翻脸,同盟决裂,双方发动堂邑之战,被吕布丢弃的东海郡竟成了无主之地。

曹操心中大喜,正准备悄悄笑纳,却发现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先一步占了先机。

谢源借助“资粮”一事,顺利安定彭城、下邳的民心,在暗地里揪出大量的隐户。

不仅如此,东海郡的官员与民众也听闻了谢源的“招安”之举。他们一听说曹操重新占领了琅琊国,各个花容失色,当即给谢源写信,请他入主徐州,千万别让曹操进来。

曹操不知自己因为屠城一事在徐州失了民心,致使谢源被东海郡的官员们主动迎入徐州。他只以为陈国先他一步,用巧计挑拨了张超与刘繇的关系,这才趁机拿下了东海郡。

顿时,曹操心中警铃大作,对陈国升起一万分的警惕。

他将陈国正式列入“需要警戒”的名单中。

“吕布向陈国求盟,却不了了之,最终陈国竟占领了吕布弃下的东海郡。”程昱目光幽暗,语气沉沉,“稚虎尚可一敌,猛虎岂可敌乎?陈国不可留,宜早除去。”

此事正切中曹操的下怀,但他没有做声,只沉吟许久,询问毛玠:“孝先

如何看待? ”

“猛虎不可留,莫非金猊能留?陈国若是幼虎,那袁绍便是雄狮。幼虎壮大,尚需时日;雄狮一吼,百兽皆伏。”

曹操听闻此言,不禁深陷沉默。

就在不久前,袁绍击败了公孙瓒,夺了幽州南部最重要的三个郡,把公孙瓒逼到了右北平以东。

若说陈国仅仅只是令人“忌惮”,那么占据了整个冀州与小半个幽州的袁绍,就是令人“戒惧”了。

袁绍所带来的压迫感,远比陈国更深。

即便是果决狠厉如程昱,在这个时候也说不出“必须先扼杀陈国于摇篮”这样的话。

静默之息绵延了许久,先打破沉默的是最先提出要“除虎”的程昱:“公孙瓒被袁绍大败,必定会做最后一搏。若要对付袁绍,此时便是最佳的机会。”

就像当初攻占徐州,结果老家被抄的曹操一样。如果要从袁绍的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必须得趁着袁绍率大军追击公孙瓒,深入幽州,冀州内部兵力空虚时,全力攻打渤海。

这是最好的,最为千载难逢的机会。

错过这一次,只怕他会永远屈居于袁绍之下,再难敌过袁绍。

曹操心中挣扎万分。

如果要这么做,就意味着他主动与袁绍撕破脸,做出令人诟病的背刺之举,蒙受骂名。并且,他将狠狠地得罪于袁绍,从此,袁绍将视他为死敌,等解决完公孙瓒后,就会率领大军,向青州发动攻击。

如果他不这么做呢?

袁绍兴许会彻底消灭、吞并公孙瓒的势力,彻底成为北方霸主,从此畅通无阻地吞并兖州、豫州、并州、青州……

不消十年,除了被天险贯穿扬州、荆州、益州,以及最偏远的交州——长江北部,怕是会全部落于袁绍之手。

无论他动不动手,袁绍都迟早攻打青州,统一江北。既然如此,何不先趁机蚕食渤海、清河等地,在壮大自身的同时,削弱袁绍的实力?

曹操心中的天平缓缓倾斜。但他仍然没有拍板,反而看向最后一个为他所器重的谋士——张范。

张范并袖一礼,道:“陈国看似汹汹,却不过是'稚子跨步',不懂韬光养晦之理。有何可惧?正如昔日的项羽,昔日的赤眉军,迟早亡于他人之手。”

曹操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在心中做出决定。

“筹备粮草,往渤海、清河二郡探查敌情。”

“是。”

……

初平六年,秋,袁绍在右北平杀死公孙瓒。

同年,十月,刚刚平定右北平的袁绍收到冀州传来的消息。

——渤海、清河二郡被曹操攻占,两个郡的郡守因为誓死不降,被当众斩首。

袁绍得到这一消息时,满心都是不敢置信。

“确定消息没错?渤海和清河真的被人攻占了?确定攻占这两个郡的人是曹操,不是旁人?”

线人不敢去看袁绍的神色,只慌张地点头。

得到准信,袁绍大怒,一脚踢飞脚边的香炉,砸碎手中的玉杯。

“好好好,曹孟德,曹阿瞒,你好得很!”

袁绍气极,当即想要拔寨回返。

田丰闻言,连忙出来制止。

“昔日诸位谋臣纷纷劝谏主公,恳请主公不要带走大半兵力,留一部分在冀州边城,以防不测,主公偏偏不听;后来公孙瓒穷途末路,只需派颜良将军追击逼杀,其余军队皆可回返,那时我等劝主公不要深入,赶紧回返冀州,以防生变,主公还是不听;如今渤海、清河二郡,城也破了,领地也丢了,主公这才慌忙回返,这于事何补?还不如一鼓作气收了辽西,驻军休整,再领兵回返,将曹操赶出冀州。”

田丰多谋略,却时常刚言犯上。

他这“刚言”,回回都精准无比地扎中袁绍的肺管子。

袁绍本就怒不可遏,哪里能听这些话,当即就让人把田丰绑起来,投进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