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要说最近有谁和被偷家的孙坚袁术一样郁闷, 那必须得是鲁王刘旌。

两个月前他的门客从陈国偷到了弩图,上面记载的是陈国最重要的武器——改良弩的制作办法。

陈国弩队的大名,鲁王早有耳闻。听说陈国这两年制作的改良弩射程惊人, 不但在强度上远超于普通的手/弩, 而且对使用者的臂力要求很低,就连未经过专门训练的普通士兵都能使用。

这样的神兵利器,鲁王怎么会不眼馋?在经过一番图谋后,他终于得到了关键的锻造图。几乎在拿到帛图的瞬间,鲁王命人腾出所有的匠铺,聚集所有的锻材与工匠,开始打造绝世强兵。

鲁王先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准备照着弩图批量生产,为自己打造一支千人的弩队。

他的理智被喜悦占满,甚至在梦中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强弩,做着称霸中原的美梦。

但是没多久,噩梦就开始降临到他的头上。

首先是研制手/弩的过程总是失败。最关键的金属部件在煅烧的最后一步总是突然断裂,沦为一摊废料。

在经过一个月徒劳无功的研制,耗费了一大堆珍贵材料后,鲁王忍不住怀疑自己拿到的是一张假图,上面写的内容都是胡编乱造,没有任何可信度。要不然,为什么他们国家的工匠造了这么久,连一把成功的样品都造不出来?再看看这原料清单,什么鸟粪、硫磺,谁家的武器锻造会用这种东西?

鲁王感到自己被愚弄,恨不得将这副弩图撕个粉碎。

他要找献图的门客算账。被鲁王抓起来的门客先是一慌,旋即故作淡定地哈哈一笑。

“此等宝物,若是那么容易就能制成,陈国早就人手一把神弩,在外开疆扩土,又岂会窝囊地缩在那一块方寸之地?”

这一番话颇有几分道理。鲁王仔细琢磨,心想还真的是这样。

他从没见过陈国拿出大量的手/弩,他们只有在遭受盗贼袭击的时候,才会带着不足百人的弩兵迎击。显然,这手/弩虽然强大,在陈国却也是个稀罕玩意儿。

陈国既然创造出了这么强大的弩,没道理不多造一些,除非是他们造不了。

要么是原材料过于稀有,难以大量制造;要么就是工艺难度很高,可能一百把里面就只能成功造出一把。

鲁王再次翻开弩图,将原材料看了一遍。当中的确有一些比较珍贵的矿产与金属,甚至还用上了不多见的硫磺。但是要说这些材料有多稀罕,倒也不至于。

如此看来,陈国没法量产轻弩,不是因为物料稀缺,而是因为这个弩机的工艺难度太高,很容易造出废品。

已经完成自我说服的鲁王咬了咬牙,让人继续研制。

当刘昀得到这个情报,即使他是始作俑者,也不得不为鲁王的执着惊讶。

不能量产?不,他们只是在隐藏实力,最多带出一百个弩兵,不代表他们只有一百支短弩。

而且,哪里是改良弩的工艺要求太高?鲁王之所以废了那么多材料,是因为刘昀在假弩图里挖了好几个大坑。

金属制品最怕脆性断裂,刘昀就在关键金属部位的锻造图中,将所有容易产生脆性断裂的坑给它加满。

回火脆性——将金属冶炼时的火温,设置成最容易出现回火脆性的温度。

热脆性——多加木炭和硫磺,让金属部件在高温冶炼的情况下,变得脆弱易断,无法塑形。

冷脆性——多加木炭和磷,哦,这个时代没有单独使用的磷,那就加入鸟粪。鸟粪中含有丰富的磷元素,不管是用来当化肥,还是增加钢铁的冷脆性,它都有格外突出的效果。

在各方面负面debuff都叠满的情况下,不管鲁王在哪一个环节给弩钩塑形,金属部件都会变成一摊废铁。

刘昀原本以为,在报废大量材料后,鲁王就算再傻也能发现问题,最终忍气吞声地咽下这个闷亏。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鲁王竟然被自己的门人三言两语地忽悠,继续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哪怕要将鲁国封地内的金属库存掏空,也要将这个不可能成功的东西造出来。

刘昀感慨于鲁王的执着,决定再挖一个坑,“好心”地帮鲁王实现他的愿望。

他让一位线人扮成鲁国的工匠,悄悄在几个炉中取出硫磺,调高温度。

于是,这一批部件中,有少数几个金属部件得以幸存。

鲁王大喜,觉得胜利就在眼前,继续催促匠人,日以继夜地赶制弩机。

经过三个月的努力,鲁王砸锅卖铁,甚至融了一些刀具,终于成功地集整个鲁国之力,造出了一百柄手/弩。

鲁王望着这一百只精致的手/弩,几乎要落下感动的泪水。

然而鲁王不知道的是,这些看似精美的手/弩,其实是一个新的坑,而且是比之前材料报废更加恐怖的大坑。

鲁王叫人试了这些弩机。发现每一柄都和寻常手/弩的射程差不多,除了需要的臂力更少,似乎没有明显的优势。

可陈国的手/弩,射程明显要更远一些。

心中这么想着,鲁王对这一批弩便有些不满意。但是没办法,造都已经造出来了,还耗费了那么多人力财力,总不能弃置不用。

而且这手/弩也不是真的一无是处,至少它降低了使用者的门槛,让一些力气普通的士兵也能使用。

鲁王如此安慰自己,带着这支弩队悄悄离开鲁国,前往隔壁的山阳郡。

山阳郡是兖州中部的一个大郡,郡太守是袁绍的堂兄袁遗。

不仅如此,兖州的治所也在山阳郡内,名为昌邑县,正是兖州刺史刘岱的大本营。

鲁王野心勃勃地进入山阳郡的边境,想要趁着刘岱、袁遗不在,假装盗贼,抢夺山阳郡的粮仓。

他特意带上弩队,除了想出其不意地攻陷任城,也是想在身份暴露,被对方怀疑的时候,把锅甩在陈国的身上。

这支被他寄予厚望的弩卫队打扮成贼匪的样子,士气高昂地冲往高平县。

鲁王则暗搓搓地藏在密林中,等着神弩队给他带来好消息。

没多久,百余人的部队,只回来了十余人。

“怎么回事?”

鲁王脸色难看地瞪着这十几个身形狼狈的骑兵,气得胸膛直抖。

“回殿下,我们按照您的指示,提着轻弩冲入高平……可不知是怎么回事,当我们掏出轻弩,拉起望山的时候,那弩的悬刀和钩心突然断了!所有的弩都成了一团废料,我们应接不暇,一时不敌,被高平县的守军包围……只逃出来这么些人。”

鲁王一口气顶到喉咙口,险些吐血。他恼怒地低喝:“来这之前分明试过弩,那些弩都好好的,没有任何损坏的迹象。为什么一开始进攻,弩就坏了?是不是你们办事不利,自己无力操纵这样的神兵,就将一切过错推到它的身上!”

回话的士兵原本还有些愧疚忐忑,听鲁王这不分青红皂白的责怪,他顿时火了。

他真想按着鲁王的脑袋咣咣两下,让他好好清醒清醒。劳什子的神兵,都是那堆废铜烂铁,浪费了他们这么久的时间不说,还差点全部折在那。

分明是鲁王这个罪魁祸首害他们送死,现在竟然还倒打一耙,怨他们无能。

另一个裨将见情况不对,连忙出声圆场:“殿下,后方尚有追兵,一切等回去再说。”

鲁王往士兵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吓得立即勒马。

“快走!”

带着惊怒与恐惧,鲁王与残部狼狈地回到鲁国境内。

等成功逃回封地,鲁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献图的门人推出去斩首。

他不认为陈国会事先做出防备,特地造了一张假图来坑他。他只当是黑心肠的门客为了获得他的器重,不知从哪找出来一个废制的弩图,骗他上当。

即便杀死了“罪魁祸首”,鲁王仍觉得不解气。想着这次人力、财力的损失,还有丢掉的颜面,他心痛如绞。

他叫来幕僚团,对着几个幕僚道:

“我欲进攻陈国,尔等有什么好计谋?”

鲁王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这次造弩失败,那就直接去陈国抢。说到底,如果不是听到陈国改良弩的好处,他也不会轻信门人,投入那么多资源。所以,他这一回的损失,一定要在陈国的身上讨回来。

至于会不会打不过陈国……鲁王完全没想过。

在他看来,陈王刘宠不过是运气好,造出了几把强弩。论文韬武略,刘宠都远不及自己,必定会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

鲁王这边信心满满,他的几个幕僚却惊得不轻。

幕僚甲:“殿下,如今局势不明,不宜出兵。”

而且还是攻打同为宗室的陈国,这师出无名的,传出去不得被人指指点点?名声还要不要了。

鲁王不悦道:“局势不明,才正是出兵的好时候。”

幕僚乙抽了抽嘴角:“陈王善弩,战力非凡,殿下何必与陈王结仇?”

没事打什么陈国,陈王又不是什么软柿子,干嘛招惹他。

鲁王冷笑:“陈王战力非凡,本王就战力寻常了?”

这话没法接,不管前面两个幕僚心中怎么吐槽,也只得败退。

幕僚丙咳了一声:“陈国与鲁国并不接壤,中间隔了梁、沛二国。若是对陈国出兵,定会拉长战线……”

陈国离鲁国那么远,别说梁、沛两国会不会同意借道,光是粮草运输就是个大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打赢陈国,又能有什么好处?真要找个地盘开刀,找隔壁沛国都比找陈国好。

任凭幕僚们列举再多了理由,鲁王也听不进去。他铁了心要进攻陈国,谁劝阻都不听。

……

刘昀收到消息,在心中留下六个大大的省略号。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一些问题。

陈王的弩队确实威名赫赫,这在史书上都有记载。然而这支弩队的威名,在于“精准”,全仰赖于陈王及其护卫队的实力,别人只会羡慕陈王本事高,属下强,没人会将目光放在他们的弩上。

刘昀的改良弩则不一样。他藏在父亲的威名之下,暗中提高改良弩的威力,降低使用者的门槛。他同样创立了一支强大的弩队,但旁人只以为,这支弩队正是陈王的那支,是陈王爱护长子,派在他身边的保护者,没人知道这是刘昀一手组编的弩兵。

改良弩研制成功也就这一两年的事。而且每次在外使用,他与下属都会藏拙。就像在许县压制叛军的那次,他和下属并未暴露改良弩的真正射程与速度。当时他们所展现的实力虽然让人惊讶,却也不会夸张到让世家、宗室产生“非它不可”的觊觎之心。

毕竟世家、皇室底蕴深厚,造出特定工艺的弩,让它的射程比寻常弩略长一些,这并非什么难事。没必要因此结仇。

在刘昀未暴露改良弩的真正实力——在这个前提下,理论上,作为一方诸侯的鲁王不应该盯上他手中的改良弩。

除了那次。

刘昀在沛国郊外碰上贼匪,在“援军已至”的迷雾弹中,他为了防止陷入被动,命令弩卫队全力突围。

当时的“援军”看到了他们弩卫队的真正实力,仅仅只有那次,改良弩在外人面前现出所有的獠牙。

难道鲁王就是那次安排贼匪,试探他与黄琬的幕后黑手?

刘昀在心中提出这个猜想,又将这个猜想划去。

鲁王就算装疯卖傻,也没必要砸锅卖铁,牺牲一百个精英士兵,给袁遗送菜。以鲁王目前表现出的智商来看……隔壁袁术都能吊打他一百条街,他不像是会使用“连环计”,“试探”这种迂回策略的人。

刘昀点开脑中的东汉地图,重新将聚焦点落在最初的交汇线上。

沛国。

沛王,刘曜。

……

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随着烛影晃动。

几声不疾不徐的咳嗽声后,一位约莫弱冠的青年从榻上起身,低声询问。

“何时了?”

“殿下,正是卯时。”

伴着窸窣的声响,青年穿上外袍,从屏风后走出。

他的脸色苍白无华,透着浓郁的病气,一双黑色的眼却幽深如墨,带着难以捉摸的寒峭。

“备马,前往陈县。”

侍女心中惊讶,却不敢抬头询问。

“是,沛王。”

……

卯时一刻,梁王府。

身形伟岸的青年正在梦中会周公,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了起来。

“天亮了!”

他呆了一瞬,连忙开始穿衣,

“快快快,给我备车,我要去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