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里的疯和尚消失了, 有人看见他一大早出了城门,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除了他以外,还有街头讲八卦的黄头巾妇人, 客栈里新来的小二, 路边刚支起不久的摊位,天天跑过来玩闹的孩童, 也都跟着不见了踪影。
无印此时在去锦州的路上。
在客栈外被小二的打油诗点醒后, 他振作了一点。
虽然净禅寺因他毁了, 但他至少得回去看一眼, 想办法解开江听雪下的咒。
腹中的孽障他必不会让其出生, 如果真到临产时, 还是没有解开法术, 那他就自绝, 在阿鼻地狱受苦, 以此偿还害死净禅寺僧人的罪业。
只是路上却不怎么顺利。
不是遇到行人打架, 就是遇到官差驱赶, 甚至还被山匪劫道。
在这样一重又一重的干扰下, 无印渐渐偏离了原本的路线,本来走个一天就能看到的城镇,连续走了三、四天也还是不见踪影。
他如今没了修为, 还怀着孕,纵使有江听雪喂下的灵露护持, 没吃没喝地赶了几天的路,也还是扛不住,在路边晕了过去。
他昏迷后不久,一辆牛车从远处行了过来。
牛车上坐着一个斯文书生,身上裹着大氅, 腹部有些异常的隆起,赶车的则是一个清俊的白衣青年。
两人原本在欢声笑语地交谈,靠近时,那书生咦了一声,指着路边道:“玉潼,你看那边,是不是倒着个人?”
赶车的白衣青年望了眼:“还真是,你别动啊,小心身体,我去看看。”
他把牛车在路边停稳,跳下去,来到无印身边看了看:“是个晕倒的大和尚。”
书生道:“前面就到家了,先把他带回去吧。”
“好嘞。”白衣青年应了一声,把无印扶起来,手不小心按在他小腹上,顿时一愣。
“玉潼,怎么了?”书生有些疑惑。
白衣青年没说话,动作小心了一点,把无印搀扶着放到牛车上躺下,然后看了看他微微隆起的小腹,有些迟疑道:“他好像……也怀孕了?”
书生也是一愣,下意识将手放到自己同样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一齐看向昏迷的人那显眼的光头,再看看他手腕上的锁链,再看看他明显怀着孕的小腹。
嘶……有点刺激。
再次对视,两张脸上是一样的震撼表情。
书生扶了扶额:“算了,先带他回去吧。”
“好。”
牛车渐渐远去。
半空中,和自家宿主一起看着这一幕的9527颤巍巍地伸出两根虚拟小手,捂住了脸,无声尖叫。
宿主啊——!
那不是主角白玉潼和他对象柳辞声吗?!!
为什么要把反派引到他们身边啊?!这不是彻底把镇压主角的机会送上门了吗?!!
小光球很想摇着自家宿主的肩膀问个明白,但它不敢。
它只敢心惊胆战地开口,小心翼翼地发问:【宿、宿主,那个,主角……】
【怕什么?他如今已经没了修为,你还担心他伤到主角吗?】江听雪笑了下。
9527:……好、好像也是。
【那宿主把反派和主角他们放在一起是……】
【我想让他看点东西。】江听雪没有多说,问道,【我让你找的水妖,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可能还没到时候。】
【继续找。】
【好的宿主。】9527答应一声,又期期艾艾地问道,【宿主,你是想自己把那只水妖杀掉吗?】
【不行吗?】江听雪微笑反问,【这么点小改动,应当不会影响世界线吧?】
【不会倒是不会……】
原著虽然是一本完整的小说,但和真正形成的世界比起来,它也只能算得上一本大纲,基础的设定由小说决定,但后续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得看里面的人物自己。
所以才会有反派超出原著,压制了主角的事情发生。
世界线既苛刻又包容。
苛刻在于,主角一生的几个节点必须要达成,哪怕只是少了其中之一,世界的演化都会失败。
包容则是因为,只要不干扰那几个节点,其他地方变成什么样子都问题不大。
否则神明大人也不能投下奇点,让世界自我演化,变成宿主出来维护剧情。
——当然像宿主最开始说的那样,拿走所有财富,让人间彻底动乱肯定不行。
9527担心的也不是这个,它担心的是:【宿主,你能不能打赢那只水妖啊?】
要是宿主不小心死了怎么办?任务还没完成啊
江听雪笑了下。
【先找到再说吧。】
能不能赢,江听雪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如果他没有料错的话,那只水妖,应当是天道降下的杀劫。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是此世最根本的规则。
如许家村的村民死去时那样,有罪的人,必将得到惩罚,报应降下时,谁也救不了。
无印执着杀妖,造下的杀孽太多,他心中的佛基于他的修行而起,早已被这些杀孽浸透,若不摧毁,迟早要反噬自身。
即便他能顿悟,身上背负的那些血债也依然需要偿还。
江听雪诱他破戒,引他还俗,让佛像出现裂痕,又在他面前演了一出背叛欺骗的戏码,让他心神震荡,趁此机会彻底毁了佛像,再用舍利取走他的修为,将上面缠绕的罪业一起拿走,融入自身妖丹之中。
修为炼化入体,罪业也一同转移到了他身上。
如此一来,他便能用自己千年的清修和积攒下来的功德,替无印偿还这些罪孽,替他扛下那一道杀劫。
江听雪不是无印。
杀劫遇强则强,无论无印修为有多深厚,都注定会死在那里。
从袈裟染血来看,他大概也已经明白自己错了,心境不稳,自然更加没有生还的机会。
但江听雪不同,针对无印的杀劫,比拟的是无印的修为,江听雪除了这些炼化的修为之外,本身还有千年道行。
他去对付水妖,胜算便要大得多。
站在云间,江听雪望着渐渐走远的牛车。
在系统到来之前,没有去芜丹,他身上带着妖气,无法接近无印,只能远远跟着。
那时他在苏城酒楼上,因为那是最靠近城门的高处。
坐在那里,他可以利用周围的人烟掩盖妖气,在无印进城时,多看他几眼,确认他的状态。
他对无印的心魔有个大概的猜测,但并不能肯定,具体该如何做,也没有切实的决断。
怕他痛苦,怕他受伤,怕救不了他,反而害了他。
棋盘上一遍遍推演,一次次打乱,那一子捏在手里,迟迟无法放下去。
直到系统来临,带来了制裁的任务,那一子,才终于落下。
反派?
哈,他亲眼看着长大,一点点放进心里的无印小和尚,怎么会是反派?
高空的风冷冷吹过,江听雪咳了几声,咽下喉中涌上来的腥甜。
他轻声问道:【小系统,原来的剧情里,有我吗?】
9527:……
【当、当然有了。】
宿主不会是猜到他是奇点了吧?不不不、不会吧?
江听雪笑了一声,没有再问。
他不知道曾经的世界线是什么情况,也许是那个江听雪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也许,是根本没有“江听雪”这个人。
但这一次,他会解决掉那些杀劫与魔障,让他的无印大师,安安稳稳地回到那个一尘不染的禅坐。
……
无印是在一阵饭香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神智还有些浑噩,只听耳边有两道声音前后传来,一道活泼,一道斯文。
活泼的声音叫唤着:“辞声!他醒了他醒了!”
斯文的声音紧接着道:“玉潼,声音轻些,别吵着人家。”
活泼的声音马上老实下来:“哦,知道了。”
斯文的声音道:“你去把菜端来,我看看他。”
“好。”
无印慢慢转了转眼睛,看到了一个书生打扮的清秀男子,正坐在旁边,关切地看着他。
“大师,你醒了吗?”
无印动了动嘴,声音因为长久没有进食有些沙哑,低低道:“贫僧已醒了,多谢施主相救。”
书生笑了下:“举手之劳罢了,在下柳辞声,昨日与我契弟发现大师晕倒在路边,便将大师带回来了。这里是我家,只有我与契弟两人,大师可在此安心修养,不必担心有人打扰。”
柳辞声自然看到了无印手腕上的铁链,知道他是有罪之僧。
但他心清意正,并不畏惧什么,而且有白玉潼在 ,一般宵小也伤不了两人,所以说的坦然。
无印自然也不会因为他家就两个人起什么坏心思,闻言便道:“多谢施主,贫僧感激不尽。”
柳辞声笑了笑:“还未请教大师姓名?”
“贫僧法号无印。”
“无印大师。”柳辞声点点头,扶着腰站了起来,“大师既已醒了,便起来喝些粥吧。你昏迷时牙关紧咬,我们只能给你喂些水,再不吃东西,你怕是又要饿晕了。”
无印又道了声谢,正准备起身,目光落在他隆起的腹部上,突兀停住。
“施主这肚子……”
柳辞声摸摸肚皮,淡定道:“哦,我怀孕了。”
见无印神色怔愣,柳辞声又道:“在下不才,粗懂些医理,昨日为大师诊脉时,发现大师也有孕在身,不知可是诊错了?”
无印抿了抿唇:“……没有。”
柳辞声点点头:“那大师忌口应当与我差不多,正好,我家都是孕夫饭,大师便跟我们一起吃吧。”
他什么都没问,无印也就什么都不用说。
他慢慢坐起来,靠在床头。
这时,白玉潼端着菜从外面走进来,相貌虽清俊,一身妖气却显露无疑。
无印面色当即一沉:“妖物!”
被他突然这么一喝,白玉潼吓了一跳,差点把菜洒出去。
他快走两步,把菜放到桌上,然后拍拍胸口,瞪向无印:“妖怎么了?妖吃你家大米了?!不知好歹的臭和尚,我辛辛苦苦把你拉回来,你居然骂我妖物!”
柳辞声不赞同道:“玉潼。”
白玉潼哼了一声。
他身为妖,最讨厌那些天天对他们喊打喊杀的和尚道士,本来他看无印晕倒在路边可怜,又是个孕夫,所以好心救他,没想到他却恩将仇报,一醒来就骂了一句。
他走到自家伴侣身边,凶着脸冲无印道:“这里是我家,你嫌弃我是妖物就出去,饭菜也是我做的,嫌弃你就别吃!”
然后扶着柳辞声往桌边走:“我们去吃饭,别理他!”
柳辞声无奈,顺着他的力道在桌边坐下,然后对无印道:“无印大师,我契弟虽是妖,但本性善良,并非那些为非作歹的妖怪,大师请不必担心。”
无印不说话,只冷冷看着白玉潼。
柳辞声摇摇头,不再多说,和白玉潼吃起饭来。
两人情意甚笃,吃着吃着就无印忘到了一边,贴在一起,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轻声笑语,好不温馨。
一顿饭吃完,柳辞声看了看床上的无印,对白玉潼说了什么。
白玉潼哼了一声,到底还是去厨房,又端了一碗白粥过来,放到床头,然后回去收拾桌子。
等他端着碗碟出去,柳辞声道:“我不知大师经历过什么,但在我看来,妖与人除了跟脚,并无不同。人有好有坏,妖也同样有好有坏,有害人之妖,亦有救人之妖。我契弟赤子之心,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还望大师不要为难他。”
无印冷冷开口:“你如何怀孕的?”
“情到深处,同床共枕,便怀了。”
“男子之身,如何孕育子嗣?”
柳辞声不答反问:“大师也是男子,如何怀上的?”
“生子丹。”
“巧了,我也是。”
无印声音更冷:“既诱骗你吞下丹药怀孕,如何不是作恶?”
柳辞声有些诧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原来如此……不过,我是自愿服下丹药的。”
他笑了笑:“玉潼从小就是一个人,时常觉得寂寞,我也喜欢孩子,所以我们商量了之后,就决定怀一胎,能生几个,就看天意。”
无印冷冷地看着他:“人妖殊途,以男子之身怀孕,更有违天理,施主为何要错上加错?”
柳辞声道:“举凡世间所能存在之物,必有其道理。若有违天理,难道天不会自己清除吗?大师为何要执着于这是错的呢?”
“施主是要执迷不悟?”
“非我执迷不悟,是大师不肯相信妖也有情。”
“妖就是妖,哪来的情?”
柳辞声:“……”
见无印实在固执,他无奈道:“大师还是先养好身子吧。”
出了门,白玉潼正在门口等他。
他耳力好,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见柳辞声出来,便拉下脸:“这个臭和尚,我这就把他丢出去!”
柳辞声拉住他:“算了,他怀着孕也不容易,反正只是在这住几天,等过两日他恢复了,让他走便是。”
白玉潼不高兴道:“我们辛辛苦苦把他救回来,他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还要怀疑我不爱你,骗你怀孕,哪有这样的?”
柳辞声安抚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当是积德了,让上天保佑我们两个长长久久在一起。”
白玉潼还是不高兴,嘟嘟囔囔的。
正当这时,院门忽然被敲响。
“谁啊?”白玉潼过去开门,见门口站着一个背着药蒌的年轻男子,不由有些疑惑,“你是?”
年轻男子作了个揖:“在下是个游方郎中,路过此山,想上山采些草药,但天色已晚,所以想在贵舍借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白玉潼嘀咕一句,没好气道,“不方便。”
他家现在有两个孕夫呢,让这人进来看见了,还不直接大喊大叫骂妖怪?
正要把门关上,年轻男子却看向他身后,有些惊讶道:“这位相公可是要生了?”
白玉潼一回头,便见柳辞声挺着大肚子在他身后不远处,从门口刚好能看到。
他转回来:“你不害怕?”
年轻男子笑道:“在下四处行医,也算小有见识,还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情害怕。”
他相貌普通,但笑起来却仿佛有种别样的魅力,白玉潼怔了一下,就听他道:“山行路远,在下只是想找个暂时落脚的地方,若二位允许,在下可多留几日,为这位相公接生,以此充当借宿费用。”
白玉潼立马回神:“你会接生?!”
“略懂一二。”年轻男子道。
口上虽然这么说,神色却颇为自信,显然只是谦虚之词。
白玉潼有点心动。
他家伴侣虽然只怀了快七个月,但肚子却已经跟别人临盆时差不多了,估计生也就是这几天,他没接生过,也不能去找稳婆,原本还在愁到时候怎么办。
如今有了个会给男子接生的郎中,可谓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正好不过。
但他还是有些犹豫。
他是狐狸,辞声怀的是他的孩子,万一到时候生出来的也是狐狸怎么办?
还不得把这人吓死?
正纠结时,便听年轻男子又道:“公子不是人吧?”
白玉潼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年轻男子笑了下:“公子相貌清俊,世间难得,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人能长成这个样子,除了妖,怕是没第二个可能了。”
“嘿、嘿嘿,是吗……”
没有狐狸精不喜欢被夸好看,白玉潼被夸得心花怒放,心防顿时大减,乐呵呵地扭头看向柳辞声:“辞声,你看呢?”
柳辞声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慢慢走过来,拱手作揖道:“那就麻烦先生了。不知先生该如何称呼?”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我姓苏,在家中行二,二位叫我苏二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