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徐州城里的疯和尚消失了, 有人看见他一大早出了城门,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除了他以外,还有街头讲八卦的黄头巾妇人, 客栈里新来的小二, 路边刚支起不久的摊位,天天跑过来玩闹的孩童, 也都跟着不见了踪影。

无印此时在去锦州的路上。

在客栈外被小二的打油诗点醒后, 他振作了一点。

虽然净禅寺因他毁了, 但他至少得回去看一眼, 想办法解开江听雪下的咒。

腹中的孽障他必不会让其出生, 如果真到临产时, 还是没有解开法术, 那他就自绝, 在阿鼻地狱受苦, 以此偿还害死净禅寺僧人的罪业。

只是路上却不怎么顺利。

不是遇到行人打架, 就是遇到官差驱赶, 甚至还被山匪劫道。

在这样一重又一重的干扰下, 无印渐渐偏离了原本的路线,本来走个一天就能看到的城镇,连续走了三、四天也还是不见踪影。

他如今没了修为, 还怀着孕,纵使有江听雪喂下的灵露护持, 没吃没喝地赶了几天的路,也还是扛不住,在路边晕了过去。

他昏迷后不久,一辆牛车从远处行了过来。

牛车上坐着一个斯文书生,身上裹着大氅, 腹部有些异常的隆起,赶车的则是一个清俊的白衣青年。

两人原本在欢声笑语地交谈,靠近时,那书生咦了一声,指着路边道:“玉潼,你看那边,是不是倒着个人?”

赶车的白衣青年望了眼:“还真是,你别动啊,小心身体,我去看看。”

他把牛车在路边停稳,跳下去,来到无印身边看了看:“是个晕倒的大和尚。”

书生道:“前面就到家了,先把他带回去吧。”

“好嘞。”白衣青年应了一声,把无印扶起来,手不小心按在他小腹上,顿时一愣。

“玉潼,怎么了?”书生有些疑惑。

白衣青年没说话,动作小心了一点,把无印搀扶着放到牛车上躺下,然后看了看他微微隆起的小腹,有些迟疑道:“他好像……也怀孕了?”

书生也是一愣,下意识将手放到自己同样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一齐看向昏迷的人那显眼的光头,再看看他手腕上的锁链,再看看他明显怀着孕的小腹。

嘶……有点刺激。

再次对视,两张脸上是一样的震撼表情。

书生扶了扶额:“算了,先带他回去吧。”

“好。”

牛车渐渐远去。

半空中,和自家宿主一起看着这一幕的9527颤巍巍地伸出两根虚拟小手,捂住了脸,无声尖叫。

宿主啊——!

那不是主角白玉潼和他对象柳辞声吗?!!

为什么要把反派引到他们身边啊?!这不是彻底把镇压主角的机会送上门了吗?!!

小光球很想摇着自家宿主的肩膀问个明白,但它不敢。

它只敢心惊胆战地开口,小心翼翼地发问:【宿、宿主,那个,主角……】

【怕什么?他如今已经没了修为,你还担心他伤到主角吗?】江听雪笑了下。

9527:……好、好像也是。

【那宿主把反派和主角他们放在一起是……】

【我想让他看点东西。】江听雪没有多说,问道,【我让你找的水妖,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可能还没到时候。】

【继续找。】

【好的宿主。】9527答应一声,又期期艾艾地问道,【宿主,你是想自己把那只水妖杀掉吗?】

【不行吗?】江听雪微笑反问,【这么点小改动,应当不会影响世界线吧?】

【不会倒是不会……】

原著虽然是一本完整的小说,但和真正形成的世界比起来,它也只能算得上一本大纲,基础的设定由小说决定,但后续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得看里面的人物自己。

所以才会有反派超出原著,压制了主角的事情发生。

世界线既苛刻又包容。

苛刻在于,主角一生的几个节点必须要达成,哪怕只是少了其中之一,世界的演化都会失败。

包容则是因为,只要不干扰那几个节点,其他地方变成什么样子都问题不大。

否则神明大人也不能投下奇点,让世界自我演化,变成宿主出来维护剧情。

——当然像宿主最开始说的那样,拿走所有财富,让人间彻底动乱肯定不行。

9527担心的也不是这个,它担心的是:【宿主,你能不能打赢那只水妖啊?】

要是宿主不小心死了怎么办?任务还没完成啊

江听雪笑了下。

【先找到再说吧。】

能不能赢,江听雪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如果他没有料错的话,那只水妖,应当是天道降下的杀劫。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是此世最根本的规则。

如许家村的村民死去时那样,有罪的人,必将得到惩罚,报应降下时,谁也救不了。

无印执着杀妖,造下的杀孽太多,他心中的佛基于他的修行而起,早已被这些杀孽浸透,若不摧毁,迟早要反噬自身。

即便他能顿悟,身上背负的那些血债也依然需要偿还。

江听雪诱他破戒,引他还俗,让佛像出现裂痕,又在他面前演了一出背叛欺骗的戏码,让他心神震荡,趁此机会彻底毁了佛像,再用舍利取走他的修为,将上面缠绕的罪业一起拿走,融入自身妖丹之中。

修为炼化入体,罪业也一同转移到了他身上。

如此一来,他便能用自己千年的清修和积攒下来的功德,替无印偿还这些罪孽,替他扛下那一道杀劫。

江听雪不是无印。

杀劫遇强则强,无论无印修为有多深厚,都注定会死在那里。

从袈裟染血来看,他大概也已经明白自己错了,心境不稳,自然更加没有生还的机会。

但江听雪不同,针对无印的杀劫,比拟的是无印的修为,江听雪除了这些炼化的修为之外,本身还有千年道行。

他去对付水妖,胜算便要大得多。

站在云间,江听雪望着渐渐走远的牛车。

在系统到来之前,没有去芜丹,他身上带着妖气,无法接近无印,只能远远跟着。

那时他在苏城酒楼上,因为那是最靠近城门的高处。

坐在那里,他可以利用周围的人烟掩盖妖气,在无印进城时,多看他几眼,确认他的状态。

他对无印的心魔有个大概的猜测,但并不能肯定,具体该如何做,也没有切实的决断。

怕他痛苦,怕他受伤,怕救不了他,反而害了他。

棋盘上一遍遍推演,一次次打乱,那一子捏在手里,迟迟无法放下去。

直到系统来临,带来了制裁的任务,那一子,才终于落下。

反派?

哈,他亲眼看着长大,一点点放进心里的无印小和尚,怎么会是反派?

高空的风冷冷吹过,江听雪咳了几声,咽下喉中涌上来的腥甜。

他轻声问道:【小系统,原来的剧情里,有我吗?】

9527:……

【当、当然有了。】

宿主不会是猜到他是奇点了吧?不不不、不会吧?

江听雪笑了一声,没有再问。

他不知道曾经的世界线是什么情况,也许是那个江听雪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也许,是根本没有“江听雪”这个人。

但这一次,他会解决掉那些杀劫与魔障,让他的无印大师,安安稳稳地回到那个一尘不染的禅坐。

……

无印是在一阵饭香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神智还有些浑噩,只听耳边有两道声音前后传来,一道活泼,一道斯文。

活泼的声音叫唤着:“辞声!他醒了他醒了!”

斯文的声音紧接着道:“玉潼,声音轻些,别吵着人家。”

活泼的声音马上老实下来:“哦,知道了。”

斯文的声音道:“你去把菜端来,我看看他。”

“好。”

无印慢慢转了转眼睛,看到了一个书生打扮的清秀男子,正坐在旁边,关切地看着他。

“大师,你醒了吗?”

无印动了动嘴,声音因为长久没有进食有些沙哑,低低道:“贫僧已醒了,多谢施主相救。”

书生笑了下:“举手之劳罢了,在下柳辞声,昨日与我契弟发现大师晕倒在路边,便将大师带回来了。这里是我家,只有我与契弟两人,大师可在此安心修养,不必担心有人打扰。”

柳辞声自然看到了无印手腕上的铁链,知道他是有罪之僧。

但他心清意正,并不畏惧什么,而且有白玉潼在 ,一般宵小也伤不了两人,所以说的坦然。

无印自然也不会因为他家就两个人起什么坏心思,闻言便道:“多谢施主,贫僧感激不尽。”

柳辞声笑了笑:“还未请教大师姓名?”

“贫僧法号无印。”

“无印大师。”柳辞声点点头,扶着腰站了起来,“大师既已醒了,便起来喝些粥吧。你昏迷时牙关紧咬,我们只能给你喂些水,再不吃东西,你怕是又要饿晕了。”

无印又道了声谢,正准备起身,目光落在他隆起的腹部上,突兀停住。

“施主这肚子……”

柳辞声摸摸肚皮,淡定道:“哦,我怀孕了。”

见无印神色怔愣,柳辞声又道:“在下不才,粗懂些医理,昨日为大师诊脉时,发现大师也有孕在身,不知可是诊错了?”

无印抿了抿唇:“……没有。”

柳辞声点点头:“那大师忌口应当与我差不多,正好,我家都是孕夫饭,大师便跟我们一起吃吧。”

他什么都没问,无印也就什么都不用说。

他慢慢坐起来,靠在床头。

这时,白玉潼端着菜从外面走进来,相貌虽清俊,一身妖气却显露无疑。

无印面色当即一沉:“妖物!”

被他突然这么一喝,白玉潼吓了一跳,差点把菜洒出去。

他快走两步,把菜放到桌上,然后拍拍胸口,瞪向无印:“妖怎么了?妖吃你家大米了?!不知好歹的臭和尚,我辛辛苦苦把你拉回来,你居然骂我妖物!”

柳辞声不赞同道:“玉潼。”

白玉潼哼了一声。

他身为妖,最讨厌那些天天对他们喊打喊杀的和尚道士,本来他看无印晕倒在路边可怜,又是个孕夫,所以好心救他,没想到他却恩将仇报,一醒来就骂了一句。

他走到自家伴侣身边,凶着脸冲无印道:“这里是我家,你嫌弃我是妖物就出去,饭菜也是我做的,嫌弃你就别吃!”

然后扶着柳辞声往桌边走:“我们去吃饭,别理他!”

柳辞声无奈,顺着他的力道在桌边坐下,然后对无印道:“无印大师,我契弟虽是妖,但本性善良,并非那些为非作歹的妖怪,大师请不必担心。”

无印不说话,只冷冷看着白玉潼。

柳辞声摇摇头,不再多说,和白玉潼吃起饭来。

两人情意甚笃,吃着吃着就无印忘到了一边,贴在一起,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轻声笑语,好不温馨。

一顿饭吃完,柳辞声看了看床上的无印,对白玉潼说了什么。

白玉潼哼了一声,到底还是去厨房,又端了一碗白粥过来,放到床头,然后回去收拾桌子。

等他端着碗碟出去,柳辞声道:“我不知大师经历过什么,但在我看来,妖与人除了跟脚,并无不同。人有好有坏,妖也同样有好有坏,有害人之妖,亦有救人之妖。我契弟赤子之心,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还望大师不要为难他。”

无印冷冷开口:“你如何怀孕的?”

“情到深处,同床共枕,便怀了。”

“男子之身,如何孕育子嗣?”

柳辞声不答反问:“大师也是男子,如何怀上的?”

“生子丹。”

“巧了,我也是。”

无印声音更冷:“既诱骗你吞下丹药怀孕,如何不是作恶?”

柳辞声有些诧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原来如此……不过,我是自愿服下丹药的。”

他笑了笑:“玉潼从小就是一个人,时常觉得寂寞,我也喜欢孩子,所以我们商量了之后,就决定怀一胎,能生几个,就看天意。”

无印冷冷地看着他:“人妖殊途,以男子之身怀孕,更有违天理,施主为何要错上加错?”

柳辞声道:“举凡世间所能存在之物,必有其道理。若有违天理,难道天不会自己清除吗?大师为何要执着于这是错的呢?”

“施主是要执迷不悟?”

“非我执迷不悟,是大师不肯相信妖也有情。”

“妖就是妖,哪来的情?”

柳辞声:“……”

见无印实在固执,他无奈道:“大师还是先养好身子吧。”

出了门,白玉潼正在门口等他。

他耳力好,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见柳辞声出来,便拉下脸:“这个臭和尚,我这就把他丢出去!”

柳辞声拉住他:“算了,他怀着孕也不容易,反正只是在这住几天,等过两日他恢复了,让他走便是。”

白玉潼不高兴道:“我们辛辛苦苦把他救回来,他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还要怀疑我不爱你,骗你怀孕,哪有这样的?”

柳辞声安抚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当是积德了,让上天保佑我们两个长长久久在一起。”

白玉潼还是不高兴,嘟嘟囔囔的。

正当这时,院门忽然被敲响。

“谁啊?”白玉潼过去开门,见门口站着一个背着药蒌的年轻男子,不由有些疑惑,“你是?”

年轻男子作了个揖:“在下是个游方郎中,路过此山,想上山采些草药,但天色已晚,所以想在贵舍借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白玉潼嘀咕一句,没好气道,“不方便。”

他家现在有两个孕夫呢,让这人进来看见了,还不直接大喊大叫骂妖怪?

正要把门关上,年轻男子却看向他身后,有些惊讶道:“这位相公可是要生了?”

白玉潼一回头,便见柳辞声挺着大肚子在他身后不远处,从门口刚好能看到。

他转回来:“你不害怕?”

年轻男子笑道:“在下四处行医,也算小有见识,还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情害怕。”

他相貌普通,但笑起来却仿佛有种别样的魅力,白玉潼怔了一下,就听他道:“山行路远,在下只是想找个暂时落脚的地方,若二位允许,在下可多留几日,为这位相公接生,以此充当借宿费用。”

白玉潼立马回神:“你会接生?!”

“略懂一二。”年轻男子道。

口上虽然这么说,神色却颇为自信,显然只是谦虚之词。

白玉潼有点心动。

他家伴侣虽然只怀了快七个月,但肚子却已经跟别人临盆时差不多了,估计生也就是这几天,他没接生过,也不能去找稳婆,原本还在愁到时候怎么办。

如今有了个会给男子接生的郎中,可谓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正好不过。

但他还是有些犹豫。

他是狐狸,辞声怀的是他的孩子,万一到时候生出来的也是狐狸怎么办?

还不得把这人吓死?

正纠结时,便听年轻男子又道:“公子不是人吧?”

白玉潼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年轻男子笑了下:“公子相貌清俊,世间难得,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人能长成这个样子,除了妖,怕是没第二个可能了。”

“嘿、嘿嘿,是吗……”

没有狐狸精不喜欢被夸好看,白玉潼被夸得心花怒放,心防顿时大减,乐呵呵地扭头看向柳辞声:“辞声,你看呢?”

柳辞声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慢慢走过来,拱手作揖道:“那就麻烦先生了。不知先生该如何称呼?”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我姓苏,在家中行二,二位叫我苏二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