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追赶着狩猎的人并不知道,他们需要斩杀的敌首,已变成了一份战功,也正是因为崔浩不见了,那些刚刚聚集在营地东北角的魏国士卒才要更加慌不择路地逃窜。
并不全是被这过于野性的狩猎方式,逼成了一群惊弓之鸟。
魏卒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守,眼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就只能竭尽全力地向南而逃。
崔浩不见了,但在南面还有他们的魏王后坐镇,总比此刻沦为别人比较能力的猎物要好得多。
逃!必须尽快逃!
比起抄起手中的武器,让这些追击的敌军看到,他们其实还有反抗的本领和勇气,或许跑得比同伴快,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
“差不多了就让人尽快收兵。”桓玄一边试图在这混乱成一片的战场上查找敌军的王旗,却发现这实在难以做到,一边出声提醒道。
崔浩的评价其实一点也没有错,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军事指挥。
任何一位有军事素养的将领,若是有一支听从号令的军队,要正面拦截住这样的狩猎冲锋,绝非难事。
只是,崔浩的运气太坏,连把士兵组织起来,摆出姑且能够称为军队的阵仗都没做到。
但在这片对于桓玄来说陌生的土地上,他不敢去赌,这种疯狂而无序的进攻,能够一直毫无障碍地杀穿下去,也能够始终有这样的幸运。
慕容熙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听从桓玄的话。
这人圣旨都敢瞎编,胆子有多大不用多说了。
当胆大的人都需要谨慎的时候,就意味着真的需要谨慎了。
“当——”
“当当——”
收兵!击鼓鸣金!金锣之声急促,一直从破败的魏军大营一头,传递到了另一头。
刚刚跳下马来,用角弓勒死了一名魏卒的鲜卑姑娘停下了动作,回头向着后方看去,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目光,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她飞快地翻回了马背之上,兜转回身的动作灵巧而有力,似乎只是这一牵一拉,便让她驾驭的战马也随她一并从战斗的狂躁中清醒了过来。
“走!我们去与桓将军会师!”
她眼神锐利地向着六十步外的一道身影扫去,同行的男子手中早有箭矢搭上了弓弦,先一步脱手而出,一箭正中那人眉心。
但这两人却没有任何一人去浪费这个时间,割下那个对手的脑袋,而是如同一行黑云,调转了方向奔向远处的中军大纛。
她与同伴一个奔着立功一个奔着回家,自然要先做到服从军令。
只不过,很显然,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这般冷静的。
在他们折返回来的沿途,还看到有人向着反方向疾驰,仍在追捕那些亡命的猎物。
甚至还有一批人,竟将这鸣金收兵的信号,看作了继续进攻的助兴乐声,已向着南方的更远处奔驰而去,看得人真想把他们抓回来算了。
桓玄面色铁青。
饶是已经想到了这群人来得虽快,却绝不可能好好听令,也没想到,他们能真将这里当成了狩猎场!
“他们是不是真觉得拔除了这片军营,前方就是一片坦途了?”
“拓跋圭要是这麽容易就被击败,我桓玄都能当皇帝。”
“我们的后军都还没到呢!”
“……还有那魏军的领头人都还没找到呢!”
万一那人并未丧命于乱军捕猎当中,而是带领残部先退出这片难以施展开来的场地,再图谋还击呢?万一这并不是魏军的全部力量,仍有后军压阵呢。
桓玄招了招手,示意几名斥候小心一些在后方跟上,却并不打算全军压上,真为了这一群人的放纵兜底。
于是,当慕容熙在约莫一日后,踏入这借用魏军军帐、在高处临时拼凑出的营地时,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果然出事了?”桓玄强撑着有些困倦的眼睛,向慕容熙看去。
慕容熙向旁撤开一步,让先到的那名斥候上前来报。
“我们的人手在前方,遭到了魏军的伏击,损伤惨重。”
可能,都不能用损失惨重来形容。而是那一众不听号令的“猎手”,越是向前追击,队伍也就越是散乱,直到变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被一网兜给打杀了干净。
桓玄坐直了身子问道:“敌军有多少人。”
斥候答道:“前方能看得见的,起码也有六千,后方……后方还有从曲梁方向赶来的,扬起的烟尘……应当不下五千。”
“不只是这样,中军大旗,是拓跋氏的王旗!”
或许后方的烟尘,出兵的人数,还有让人从中做手脚,用各种方法在其间滥竽充数,唯独那面王旗,是没那麽容易假装出来的。
桓玄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圣旨,心中暗道,若是对方也用出拉虎皮扯大旗的办法,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很显然,更有可能的一种情况终于还是出现了。
对面魏军的统领成功从此地撤走,或者后方的统领才是分量更重的一方,让他先前想要一战定乾坤的计划就这样变成了泡影。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下令道:“即刻向军中宣告前方噩耗。”
慕容熙一惊:“不……我们不瞒着?”
“为何要瞒着?他们出事是我们造成的吗?我让他们进攻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取得了战果?”桓玄的声音冷酷,“传令下去,再有不尊号令擅作主张的,不必等到送命于敌军面前,我会告诉他们,什么叫做依法军令处置!”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向这些投奔而来的胡人教授军中的规矩。
“再将他 们按照先前攻破魏军大营的战功分别编队,等到后军抵达后再备战向前。”
“还有一件事,问问军中何人敢去做。”
桓玄笃定地说道:“魏军纵然还有后手,之前遭到的损失也是真的!我不相信他们还能如之前一般,拦截住我们向南传讯!”
这也将会是他联系上陛下的最好时候。
在这一系列严酷而有条理的命令面前,先前还因前方吃了败仗而有种种声音的军营,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在篝火边隐约能听到有几个声音在说什么“天幕”“楚侯”,但又很快消停了下来,提到的变成了“军纪”“南下”之类的话。
反而是那看似挽回了败局的魏军当中,情况远没有桓玄所猜测的那麽乐观。
“直到现在,崔浩还是没有回来?”刘夫人强行压下了难看的脸色,用极尽平静的语气问道。
但在场的士卒都能听出她话中的愤怒与失望。
她也并未得到一个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士卒回禀:“没回来。大约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已算是应对得体,剿灭了对面的追兵,也极尽所能地收拢了之前的旧部,可即便如此,召回来的依然是十不存一。
崔浩!被寄予厚望甚至分析局势得头头是道的崔浩!带回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刘夫人真是宁可崔浩已经死在了敌军的军中,用自己的性命为那些魏军士卒谢罪,也不希望他这没能回来,是因为愧对这场战败,决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总归目前的结果已是这样了。
魏军损兵折将超过六成,崔浩还没了,一时之间,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刘夫人的身上。
她本该作为魏军振奋士气的一个标志,结果现在……现在她倒是和她兄长一样,变成魏军的将领了。
她心中情绪动荡,竟有一瞬不知道该当说些什么。
却因面前一双双求救的眼睛,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让斥候向前打探,敌军下一步的动向,若是他们就地扎营,我们就暂时退向曲梁,同时,让邺城留守的士卒继续向前增兵!”
敌军求稳,她就也向对方释放出信号,她也在求稳。
但她的这个求稳,不是因为遭到了先前的打击,就这样惧怕起了应军,而是她要重新找回人数上的优势,和同样表现不俗的敌军再度较量!
她其实没什么统兵的经验,但她近乎本能地觉得,这是拖延时间最好的办法。
最好能拖到大王闻讯赶来。
但在安排人增竈以蒙骗敌军的同时,刘夫人又忽然觉得一阵的发冷,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她向南方张望的时候涌了上来。
她敢担保,以拓跋圭的掌控欲,在听到自己僭越称王后,且亲自领兵出征的消息时,一定会撤回来的,但这个撤回来的决定有多快,调兵的速度又能有多快,就完全变成了一个未知数。
而他的调兵能不能瞒过驻守在洛阳的应军,又能不能抢在永安的前面呢?她也不敢下一个定论。
偏偏此时,因崔浩的决策失误,军中只剩下了她一个领导之人,绝不能将这悲观无助的情绪传递出去,要不然,他们就真的完了!
但从同行的士卒所见,魏王后向后方马车走去的背影,竟该用孑然而立来形容,说不出的孤立无援。
幸好,斥候从前方带回来的并不是一个坏消息。
应军,或者说,是由河北鲜卑组成的应军,暂时在他们的前方停住了脚步。
……
但就在这片广袤的战场上,其他的应军可没有停下脚步。
有刘裕在后方的支持,向魏军提供错误的信号,刘勃勃自兖州过境,行军得无比恣意轻松,已临近他选定的渡河位置。
为了防止增兵邺城的魏军把控河口,将他拦截在渡河将半的时候,刘勃勃终于改变了进军的方式,以昼伏夜出的方式,又向东行进了好一段,这才停了下来,让士卒利用带来的器具就地取材,组建出一批泅渡所用的船队。
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投入到了这紧锣密鼓的制作当中。
同行的士卒不忘忙中取乐:“将军是不是之前水渠挖多了,臂力都比之前好了不少?”
刘勃勃白了他一眼:“你如果觉得是的话,等从邺城回来了,奖励你挖半个月水渠。”
士卒干笑了两声,连忙扛着木头走了,决定再不试探将军的威严。
这些士卒也不得不承认,刘勃勃在渡河这方面太有权威了,甚至连船只散开之后如何抱着浮木逃生,都在制作船只的间隙里教给了他们,仿佛他并不只在之前渡河进攻邺城而已。
但继续往下追问,又只见到刘将军板起了自己的脸,显然没有告诉他们的意思。
刘勃勃一本正经的脸色撑起了场面:“少来这麽多好奇心,有多余的力气,等到渡河之后再施展!”
别问着问着,真让这些人发现,他再上一次的渡河还是为了躲开天幕的影响,从北方逃向南方……
那就很完蛋了。
就算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他对陛下有多忠心,但像是桓玄一般变成个笑柄能有什么好处,阵前损失声望,又能是什么好兆头?
他才不干这麽亏本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一名士卒匆匆走来,也正好给了他以脱身的借口。
刘勃勃连忙迎了上去:“何事来报?”
士卒面露喜色,惊声报道:“将军,南面有一队兵马来了!”
南面!
那儿虽然不是正儿八经有严格官府统辖的地带,但大体上来说归属于谁,是没有争议的。而在这个时候从南面来的,其实只有一个可能!
刘勃勃飞快地翻身上马,跟上了士卒带路的指引。一队轻骑也随即跟上了他们的将军。
这一众人等只行出了七八里地,就瞧见了斥候先前探报所见的那路兵马。
刘勃勃举目远眺,凭借着绝佳的目力,不仅并未错认那应军行进的模样,还瞧见了那一路兵马当中,旗帜之上悬挂着一个醒目的“刘”字。
那麽这领兵之人是谁,已然呼之欲出。
“走!”
刘勃勃一声呼哨,一面向对面放出了信号,一面快速地向那边逼近,也果然看到,随着两边距离的拉近,在那对面的军旗之下,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看,不是刘义明又是谁。
“你怎麽来了,还带了这麽一批……咦?”
刘勃勃刚想说,她怎麽就带了这麽一点人,却又忽然发觉,他向汉中走了一趟,又在洛阳停留了一段时日,留守建康的刘义明也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乍一眼看去,与她同行的士卒在精气神上都大有长进,宛然是一路蓄势待发的顶尖士卒。
那这就不能当作是一路寻常的支持,而更应该算作是一把提前送出的尖刀!
“一批什么?”刘义明脸上一步不让,“你不要告诉我,你去解决了个隐患,也把自己的眼睛解决了。”
刘勃勃:“……能说正事了吗?”
刘义明翻了个白眼。
也不知道先不说正事的到底是谁啊。
当然,她也有些意外,居然会在此地见到刘勃勃,但想到在他们传讯回建康的消息里提及,计划乃是抗击邺城,他会选择在此地才渡河,又好像还在情理之中。
她勒住了缰绳,与正面赶来又掉头行路的这支轻骑兵同行。
听得刘勃勃又问了一遍:“说说吧,你怎麽来了?”
“陛下说,进攻魏国的机会稍纵即逝,既然你们因种种缘故,做出了发兵的选择,那还不如抓住这个时机,策应你们的行动,发起一场向北方的全线进攻,抢在拓跋圭和姚兴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刘义明的笑容因后方的支持而更显恣意飞扬,带来的也是一个让刘勃勃瞬间呆住的讯息:“怎麽能只让你们出风头,孤军奋进呢?不仅我来了——”
她向后方一指,朗声答道:“陛下也来了!”
哪怕前线的情况未知,没有向建康带回一个明确的答案,她们的陛下给出的依然是一个与所有人同在的答案。
“陛下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