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青炀像只破了洞的气球,趴在桌面上再起不能,他捂着耳朵拒绝交流,只留下江枕玉和对面告密的小掌柜寒暄了几句。
小掌柜带着那个叫曦月的姑娘离开,回来时又拿着一堆大小不一的木匣,让应青炀随便挑几个作为回礼。
江枕玉拉着他的后衣领把应青炀拎了起来。
应青炀不情不愿地粗略扫了一眼,在一堆成衣、布料、首饰之中,选了最角落里的一整块檀香木料。
小掌柜表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感慨道:“小郎君果然大气。”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小掌柜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诸位若是想南下游玩,燕州府是个好地方,上巳节会操办一个多月,不少往来的商人都会到那里去凑个热闹。”
“热闹”二字让应青炀再度抬头,似乎对燕州的节庆很感兴趣。
爱凑热闹的天性显然已经超越了方才的羞耻感,他终于抬头向江枕玉投去一个期待的眼神。
几人目送小掌柜上了街角的马车,谢蕴还不忘感慨:“这姑娘也挺奇怪的,她爹都要把她嫁给个牌位了,她还给她爹开脱呢?”
应青炀总算把那点尴尬压了下去,他往嘴里塞了点花生米,道:“不是说燕州府和琼州府相隔千里,起码要月余才能到吗?她能自己一个人到这,真不可思议。”
燕琼两地如今不算太平,这姑娘一个人,靠双腿,走到琼州府?天方夜谭。
江枕玉道:“应是有人暗中护送,可能也确实有些隐情。”
谢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一摊手:“是我狭隘了。没办法,我从小没爹没娘,理解不了这种行为。”
应青炀眨了眨眼,也跟着摊手:“我和阿墨爹娘早死,我自小是村里长辈们带大的。”
他转头看向江枕玉:“江兄呢?”
谢蕴:“……?”
谢蕴“嘶”了一声,心说这可不兴问啊。
还没等他说两句转移话题,另一边的江枕玉用手摩挲着茶碗,轻声道:“我自有记忆起便没见过生母,至于家父,他是个清醒的疯子。”
他的目光落在茶碗中,好像在透过平静的水面,去回忆一些早已埋藏在心底的旧事。
他与裴期自幼聚少离多,江枕玉有意识起,这人便为了掌握更多的权利汲汲营营,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那人在他脑海里的形象甚至都有些模糊了。
应青炀“啊”了一声,谢蕴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没想到这人开口就是地狱笑话,小声嘟囔:“这算什么事儿,四个人都凑不齐一对父母啊?”
谢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又觉得这话还挺有道理的。
反倒是应青炀自己,说完觉得这话挺冒昧的,便自觉噤声了。
他拿出包裹里的油纸,把桌上剩的东西打包,装着装着他突然看到桌对面占卜剩下的狼藉,忽地瞪大了眼睛。
而后一拍桌面,悔道:“我说那掌柜怎么拿了那么多东西过来,又说我仗义疏财,那什么占卜结果,她根本没给我看啊!”
与此同时,离开琼州府的马车上,小掌柜好不容易把脏兮兮的好友收拾干净,又解决完烂摊子,终于有时间问她:“你在信里说杨大人要把你嫁给一个死人,是怎么回事?”
杨曦月换了身衣服,擦干净脸,理顺长发,虽然不施粉黛,但长相上仍能看出些江南女子的温婉。
不过一开口说话,就只剩北地人的豪迈了。
她手里还捧着龟甲没舍得放,她一听到伤心事差点又要落泪,憋憋屈屈道:“就是他不知道从哪招来的门客,非说我有什么凤命,拿了个牌位让我和那牌位成亲,我爹还同意了!!本小姐就是精通此道的行家,怎么可能连自己是什么命都不知道。”
“本小姐怎么能收这种委屈,然后我就偷偷跑了。”
小掌柜听得云里雾里的,她也不懂这些占卜测吉凶的事,便只一个劲地安慰,见她还盯着手里的龟甲,有些奇怪:“怎么了?”
杨曦月拿起那龟甲指着上面烧灼后的纹路给她看,“阿云你看这纹路,好奇怪啊。”
“这长纹很少见,在我当年看的典籍里是潜龙在渊的命数,但是又是大凶的走势……”
但怎么会有两条?之前那一桌人里,居然有两个人是潜龙之相。
更古怪的是,龟甲上两条纹路相互盘桓、纠缠,仿佛在你我不分的厮杀。
阿云自然也不明白,只将马车的帘子拉紧了些,防止有人听见这不敬之语招来祸端。
明暗的光线中,忽然“咔”的一声轻响。
两条盘龙纹从中间断裂,细密的裂痕蔓延、崩解,直到消融在尽头。
*
应青炀原本完全不在意所谓的占卜结果,但意识到自己吃了亏之后又怨念满满。
就跟把硬币丢进水池里连个响都没听见似的。
他抓心挠肝地觉得不舒坦,拿着快本来还看得上眼的檀香木料,心里也没那么开心了。
事已至此,只有去个热闹地方散散心才能勉强排解心里的苦闷了。
江枕玉听了差点笑出声,不用想就知道这人在耍小性子,靠着马车的窗口,一边瘪嘴一边絮叨什么:“我太难过了,要去燕州府的上巳节玩玩才能好。”
但等到应青炀拿出舆图查看的时候,才发现燕州府并不在规划好的线路上。
谢蕴用舆图标记路线的时候特地避开了燕州府,绕了远路到燕州边境,也因此他们才会需要在琼州府落脚采买足够的补给。
“燕州府最近估计不会很太平,真要去?”谢蕴说这话时目光看着江枕玉,他知道自家陛下比他更能判断清楚如今的局势。
燕琼两地最近兴起的悲喜神教的传教活动,始作俑者早就在江枕玉心里有了大致的人选。
在事情尚未解决之前,前往燕州府确实不是个十分保险的线路。
谢蕴是急着想回金陵,燕州府的事情他留了下属在做,不必他们费心。
江枕玉则是单纯在想,进燕州府会不会危及到应青炀的安全。
所谓为反梁复应做下的这般声势,到底因何而起,江枕玉此刻还不能真切断言。
应青炀是何等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一瞥谢大哥的表情,和江枕玉眼中的沉思,就知道前往燕州这事有几分为难。
他挠了挠头,刚准备说放弃,便见江枕玉侧头看他,问:“想去?”
应青炀摆了摆手,轻笑道:“也没那么想凑热闹,各地的商人都往燕州府去,那街上还不得跟下饺子似的?算了算了。”
“好。”江枕玉点头,道:“我们去燕州府。”
应青炀骤然一愣,他和江枕玉对上视线,那双清浅的眼眸好像直接望到他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那善解人意到时常为了别人委屈自己的一部分。
江枕玉笑了,他在应青炀隐含震惊、又试图躲闪的目光里轻声道:“离开琼山前不是说好的?你想去哪,我们便去哪。”
这大梁疆域之上,只要他想,何处不可去?
“好!那我们就去燕州府!”
应青炀一锤定音。
虽然应声的时候心跳声早就乱了节拍,但应小郎君显然适应良好,拍拍胸脯安慰一下自己又是一条好汉。
能没事人一样和他江兄谈天说地的那种。
在行程上早就没有发言权的谢蕴恨铁不成钢,离开琼州府前去馄饨摊上怒吃五大碗,试图用浪费盘缠的方式来让自家陛下回心转意。
然而谢大将军在冷风中等了半天,才终于等来拿着自己的钱袋来解救他的副将。
至于他家陛下?
谢蕴前脚刚下马车,后脚马车就扬鞭飞驰跑出去二里地了呢。
副将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谢蕴的肩膀,“将军啊,人贵有自知之明。”
谢蕴:“……”自从陛下登基之后,他们保持着非常友善的关系,自家陛下真是……很久没有这么不当人了!!
谢蕴惆怅地回想起自己当年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不听指挥被江枕玉留在深山老林里,被山里猛兽追了一夜的悲惨往事。
不提也罢。
谢大将军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在原地转了几圈,无法反驳,最终只能憋憋屈屈地上马,追着远走的马车而去。
赶上马车之后,应青炀还给了他一个真挚的问候:“谢大哥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是有点事,不过已经解决了。”谢蕴咬牙切齿,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十分狰狞。
噫。
应青炀往后退了退,小动物的直觉发挥了作用,没有再去触谢大哥的霉头。
谢蕴单方面和所有人冷战,战了三天也没发现队伍里有什么变化,气得人大晚上在空地上刷枪。
南下走出去有一段距离,谢蕴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应青炀最近经常拿着那快檀香木料,还在上面描了些线条,似乎准备用木料雕刻些什么东西。
某天停下休整过夜时,谢蕴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他说了几句风凉话:“这天天拿着木料不会是睹物思人呢吧?这个年纪有点自己的小心思也正常……”
江枕玉翻了一下手里的书卷,冷淡回怼:“多嘴。”
谢蕴冷笑。呵,死要面子活受罪。
谢蕴立刻抬步走到应青炀边上,抬手一指江枕玉的方向,“你江兄刚刚问你,天天拿那木料准备干什么?”
应青炀彼时正在往手里的半成品上涂松油。
他手里那个废了几天时间才雕刻出的木簪,最上方是锦云桃花的形状,打磨抛光再抹上松油,基本上和之前在摊位上见过的一模一样,精致漂亮,只是末端稍微长了些。
应青炀当时说自己心灵手巧不用学这事真不是信口开河的,他手上功夫一向不错,毕竟从前体弱,就喜欢捣鼓些小玩意儿。
他在火光下看了看自己的成品,皱着眉不太满意。
那松油的品质不好,导致这成品也不太光滑圆润,就很没质感。
应青炀被叫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抬头,艰难理解谢蕴的意思,“哦……我准备给江兄做个礼物……之前见过的都有些短了,而且太毛躁,江兄发量多,挽不住。”
谢蕴:“?”他嘴角嘲讽的笑终于僵住了。好熟悉的,好像被算计了的感觉。有种不好的预感。
应青炀挠了挠头,不知道这么明显的事,江兄怎么还要让谢大哥来问一嘴,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也罢。
他索性拿着木簪,拎着小马扎走到江枕玉边上坐下。
江枕玉施施然放下手里的书卷,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他问:“你那木料用完了?”
“剩的不多了。”应青炀用巾帕把手里的木簪擦了擦,抿了抿唇,道:“我本来想再好好练习一下,再雕一个最满意的,找个合适的机会送给你当礼物。”
江枕玉唇边溢出清浅的笑音,“那现在呢?”
应青炀拿着手里的木簪摇头晃脑,道:“后来又觉得,我们肯定还会很漫长的时间,又无数个节日无数个理由值得一场庆贺,那送个小礼物有什么需要瞻前顾后的。”
“当然。”江枕玉沉声应道,他抬手把自己的发带解开,黑发如瀑布般垂落,被晚风轻轻吹动。
跃动的火光映照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微微颤动,衬得眸色温暖而柔和,看向应青炀,他问:“不帮我吗?”
应青炀被一瞬间的风光晃了眼,他耳根在昏黄的光线下红得快要滴血。
他起身走到他身后,动作不太熟练地收拢一半长发,在三分之一处挽起,动作轻柔小心,还不忘自己给自己挑刺,“确实不是很好,下次换种木料和油吧,不知道燕州府能不能买得到,应该能雕刻出更好的。”
江枕玉轻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