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谢蕴入座就餐这件事,应青炀原本是没想做的。
派人追他还拿他钓鱼,按照应小郎君的脾气,肯定得把这人晾上一段时间,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迟来的怒火。
但江枕玉和这人的关系又让应青炀好奇得抓心挠肝。
应青炀和江枕玉之间,对前尘往事的少许隐瞒,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结果。
有些事情不必了解得太过透彻,只要知道对方不会与自己背道而驰便足够了。
在这方面,应青炀揣着前朝余孽的大秘密,他自知理亏,所以甚少去深究江枕玉的话是否真实。
至少他们都十分确信一点,彼此对对方没有恶意。
而现在应青炀想率先一步越界,却又不好意思和江枕玉言明,倒显得他违背初衷,有多不怀好意似的。
应小郎君最近真是脸皮越来越薄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能随时随地撒泼打滚做出一副地痞流氓相的人,竟也多了几分文雅的气度。
没事,应小郎君本性不改,他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忍常人所不能忍。
于是应小郎君满脸肉痛地多给谢蕴点了一份榨菜,面目狰狞地叫阿墨去把谢蕴请来,手还在昂贵的酱肉上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尽点地主之谊。
江枕玉看得好笑,拿着菜单打趣道:“想吃就吃,驿馆都住了,还差你一口吃的?”
应青炀脸都憋红了,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不是贪嘴而是正在老谋深算。
而真正妖孽到成精的某人只会不动声色地把好东西都搜刮到小狐狸跟前,还一脸无辜地假装没有看到那双桃花眼里的纠结。
应青炀也算是被养得很好,虽然在荒村里活得不算富裕,但起码得温饱始终都能满足
他两餐都要定时迟,稍晚半个时辰肚子都能被饿得咕咕叫。
江枕玉早便发现了这一点。
他这人比较作践自己,山珍海味锦罗绸缎放在眼前,他看都不看一眼,没什么口腹之欲,对生活条件也漠不关心。
如此种种形成了他身上最受村里长辈喜爱的一个好品质,命硬,好养活。
于是谢蕴被喊来用餐时,不但只能和阿墨坐一桌,面前也只有糙米饭和腌菜。
对面的小崽子盯着那一大碗糙米饭虎视眈眈,看他的眼神里还带着几分警惕。
谢蕴:“……”
谢大将军自从第一次立战功开始,就没吃过这么清汤寡水的饭食——得,连汤水都没有,纯噎。
谢蕴的视线看向斜对面。
江枕玉把酱肉分了三个小蝶,全都推到那少年面前。
应青炀视线好奇地盯着他看,似乎有话要说,但被江枕玉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米。
应青炀一愣,然后无意识地“喀嘣喀嘣”地咀嚼了起来。
谢大将军嘴角一抽,明明这张桌子并不大,宽度大概也就一条手臂,他却硬是感觉自己和这三人距离十分遥远,尤其是自家陛下那事不关己连个眼神都不给他的模样,实在让人惆怅。
不过谢蕴习惯了。从前他在大梁两个顶顶聪明的人中间就一向没什么话语权。
但应青炀没打算一直闭口不言,他一边用饭,一边把其中两碟酱肉分别分给阿墨和谢蕴。
谢蕴顿时一愣。
谢蕴一路到琼州虽然是快马加鞭,但也算不上风餐露宿,这会儿也不觉得饥饿。
可怜在角落偷窥的一干下属看得涎水直流。
——为了急行军保存的干粮哪能和驿馆后厨刚拿出来的酱肉比啊!也就他们家将军和牲口似的感觉不到差别。
谢蕴在饭食上一向不挑,少时经历所致,他还很珍惜食物,于是把那碟酱肉推回了江枕玉面前。
应青炀眼底一丝狐疑一闪而过。
食不言寝不语,应青炀把自己的那份饭食吃完,这才放下碗筷。
江枕玉只吃了两口便停了,对面的谢蕴则是完全没动筷。
应青炀于是抬手作揖,有些歉意道:“还没问过这位兄台姓名,之前在街上我误以为你不怀好意,多有得罪。我姓姜,单名一个阳字,这是我弟弟姜墨。”
姓江?谢蕴心头一震,目光挪到江枕玉身上,很想知道这少年和他家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枕玉也看了一眼谢蕴那比牛还壮的身板,有些不解。
得罪?
谢蕴莫非在他走的这段时间里尸位素餐,以致现在连个小少年都能得罪他了?
谢蕴从这一眼里看出了浅淡的怀疑,已经没工夫考虑这少年姓甚名谁的问题了。
谢蕴磨了磨牙,他道:“无碍,也是我冒犯在先。你扔掉那竹简我已让人收好,之后再奉还。我姓谢,无名小辈,不足挂齿。”
谢大将军的名讳大梁之内无人不知,谢蕴此刻哪敢说出口。
毕竟他家陛下都只是被通缉的要犯,他哪里来的勇气做将军。
应青炀没有捕捉到谢将军言语中的少许憋屈,只又问:“谢兄与江兄是好友?你既是官兵,却又能来琼州寻他,想必关系不错吧?”
江枕玉适时开口:“少时救过他一命罢了。”
谢蕴一愣,少见地也在这句话的提醒下短暂地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故地重游,的确很容易让人心生感慨。
他与江枕玉的关系,也曾时常摇摆在朋友与君臣之间,并且在江枕玉登基之后,已然固定在了后者,长久不再变过。
究其根本,两人的相识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复杂,那么值得称颂。
没有什么知人善用的戏码,左不过是那时的江枕玉还有些善念,又恰巧遇上个快死了的无名小卒罢了。
谢蕴是归正人,因为长相和身份在军营里不受待见,时常因为多偷一口吃的被打得半死。
江枕玉是书生,身上又有江南人的温润儒雅,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兵卒面前也不太讨喜。
那时裴氏九族皆灭,裴家三小姐又早已难产过世,就留下江枕玉这么一个独苗苗,不少人觉得该把江枕玉交出去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但碍于他和徐将军沾亲带故,愣是没人敢动他,让他一直留在边疆军的军营里碍眼。
第一次见面时,谢蕴遭人暗算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扔在草丛里自生自灭。
江枕玉原本在好不容易找到的僻静地看兵书,被浓重的血腥味所扰,便找了个相熟的军医来救他。
年少的谢蕴活得像刺猬,被人救了也并不领情,还从军医那里偷了武器,把欺负他的人一一回敬回去。
江枕玉似乎也不需要他领情,连他的长相都没记住。
江枕玉第一次在边疆军展露头角,是次年北狄来犯时的一场攻防战,江枕玉提出深入诱敌的计策,一众将领却觉得他纸上谈兵,无人愿往。
那时刚升任百夫长的谢蕴憋着一口气,主动提出领命,得胜凯旋,江枕玉才终于记住谢蕴的姓名。
后来同流合污让边疆军大洗牌,夺得兵权顺利起势,都是后话了。
谢蕴刚想到这,又听江枕玉道:“去岁家道中落,又被通缉,已说过不必再寻我,为何又来琼州?”
谢蕴和自家陛下对视一眼,终于因着那一闪而过的回忆,艰难地理解到了其中的潜台词。
家道中落。的确,裴氏被诛九族,害得江枕玉不得不隐姓埋名,后来从琼州起兵,打得是为裴氏平反的旗号,江枕玉这才把曾经的名字拿出来用。
可这都是前朝的事了啊!!
谢蕴神情复杂,不明白自家陛下就算想隐姓埋名,为什么选这么个陈芝麻烂谷子时期的身份。
他按照裴氏遗孤的身份往后推倒,忽然福至心灵,斟酌道:“年末时大理寺重新调查了江家的案子,现已平反,我特地来此寻你,找你回江南。”
应青炀眨眨眼,道:“这么巧?我们正准备去江南一带游学。”
谢蕴心中一喜,“那我们便可一路同行回江南,游学有什么趣,金陵最出名的书院我也有相熟的人在,小公子若是想去那……”
谢蕴野兽一般的直觉告诉他,他家陛下已经沉浸在和这小孩的家家酒游戏里了,若是这小孩能回金陵,他家陛下自然是要跟着的,那朝堂上的事,自然可以徐徐图之。
话一说出口他便忘了之前江枕玉的忠告。
直到江枕玉一个眼刀飞了过来,谢蕴霎时住嘴,脊背一寒。
应青炀沉吟一声,一只手托着下巴半响都没说话,桌上除了阿墨沉默的咀嚼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安静得让谢蕴感受到几分莫名的窒息。
半晌,应青炀才开口又问了一句:“江兄在江南还有亲眷?”
谢蕴这次并未犹豫:“没有,只是家中还有些薄产无人打理。”
嗯,整个大梁都算是他家陛下的产业,何况江南。
应青炀若有所思地点头,他起身,将手边的那两碟酱肉一同推到谢蕴面前,“谢兄你慢用,江兄口味偏淡,不喜欢这些,而且他尚未病愈,大夫说了要戒荤腥。”
说罢他转身准备上楼,一眼就瞥到边上阿墨面前的饭盆早就清空,阿墨嘴边还沾了两粒糙米。
应青炀:“?”什么牲口饭量!
应青炀抬手一把将阿墨从桌位上抓起来,拉着他一起走,边走边在阿墨耳边耳语了些什么,阿墨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蕴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有点懵然,他觉得这少年话阴阳怪气中又带着点隐秘的炫耀,他抬眼看向自家陛下,“我刚才哪句话说错了吗?”
江枕玉睨他一眼,“吃你的。”
说罢便起身跟上。
江枕玉回到房间时,应青炀躺在床榻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话本在看,脸上没什么表情。
江枕玉瞥了那话本一眼,还是昨天的那页。
他在床榻边坐下,动作间少见的有几分局促和僵硬,问:“生气了?遇上他们只是意外,你若不喜欢,分开走就是了。”
应青炀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没有,我其实很欢喜的,这世界上还是有人在乎你,会为了你的安危千里跋涉,希望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在村里的时候,长辈们待我极好,但对你始终有些排斥,我总是想,你会不会觉得很难过,很有落差感。”
“人活着如果只留下那么一个念想,其实也挺没趣的。”
应青炀以己度人,他不喜欢也不想面对孤独,他也不希望江枕玉真的在这世界上了无牵挂,生命单薄得像张纸,随随便便就能四分五裂。
江枕玉并未厌烦他的长辈,没道理他就要把这些人赶走,让他们离得远远的。
他永远是最懂事的孩子,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可是自从把江枕玉捡回来之后,他似乎也不那么懂事了。
应青炀有些惆怅地开口:“怎么办啊江兄,我刚才发现谢兄不了解你,也不在乎你之前的经历,有没有受过伤,有没有吃过苦头,只是希望你回金陵接手家产。那一瞬间我居然觉得有点开心。”
这是什么阴暗的想法啊?应青炀觉得那简直都不像他了。
江枕玉原本有些急促的心跳都被应青炀一句一句安抚平稳,像是江水上漂泊不定的小舟,被命定的锚点圈在原地不能动弹。
他勾唇浅笑,眼眸好似一潭春水,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我也很开心。”他好整以暇地说:“你是不是忘了,若非你在山崖下救我,我早该死了。你觉得我现在为何还活着?”
你当然要在意我,因为我是为了你才生生从鬼门关里爬了出来,我们注定了要纠缠在一起。
江枕玉神色有几分忧郁,“你是觉得我是个大麻烦,现在不想负责了吗?”
应青炀抬头看他,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江枕玉极具冲击感的俊美,配合着一身素衣和落魄的神采,像是溺水的人,身边仅剩他这一根救命稻草。
和他方才心中那隐秘的欢喜不谋而合。
应青炀被他看得脸颊爆红,有些受不住了,他拉过一旁的被子囫囵把自己上半身全都拢进去,嘴里模糊地吐出一句反驳:“怎么可能……!”
窝进被子里之后,他才隔着棉絮听到江枕玉并不真切的笑音。
——这人又捉弄他。算了,他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
应青炀把被子拉下来,只露出上半张脸,有些忐忑地问:“那去过江南之后,你还会愿意和我回琼州吗?”
江枕玉并未犹豫,“愿意。”
“真的?”
“嗯,只要你想。”
江枕玉的回答和他们启程离开荒村之前并无二致,那双清浅的眼眸里,是一如往昔的郑重。
两秒之后,应青炀立刻满血复活,猛地从床榻上坐直,眼睛亮晶晶的,“那江兄你和我说说书院的事吧,以前都没提过!”
江枕玉失笑,“好。金陵的确有个书院……”
门内,两人没说几句就化解了嫌隙,开始就江南的几家书院展开讨论,应青炀原本还挺感兴趣,后面一听说书院苛刻的作息时间和繁重的学业,就开始直呼那姓谢的要害他,江枕玉对此表示认可。
门外,后赶上来的姓谢的被阿墨拦在门口好一会儿了。
谢蕴在门外徘徊好久,一直到屋内的油灯都灭了,才确认自家陛下今晚都不会出来了。
他蹲在门外地上,和边上的阿墨对上视线,忍不住问:“他们一直都这样吗?睡……一张床?”
阿墨回忆,思考,重重点头:“嗯!成了亲当然要睡一张床的。”
谢蕴:“哦……嗯???”
在房檐上偷听的下属们也跟着脚滑,下饺子似的“咚咚咚”地掉了一地。
不是?什么成亲!???谁和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