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种周内、周末于天鹅湾和未央公馆两处切换的模式里过了一个多月,六月二十八日,苏宜宁迎来了这一年的暑假。
二十九号是星期六,江承上午在医院值半天班,苏宜宁和安安睡到自然醒,早饭后,叫了保洁上门擦玻璃。
等保洁离开,她领着安安下楼买菜,回家跟视频教程做了豆角肉丝焖面,又煮了冬瓜虾仁汤。
江承到家,将手提包放在盥洗池台面上,俯身洗手时已然闻到从厨房里飘出的香味,再走进客厅,一眼看到两边阳台上窗户亮得发光,床单被罩平平整整晾在撑开的落地晾衣架上。
抬手将衬衫袖子又往手肘处卷了卷,他走进厨房,将正要打开冰箱门的人从后面圈住,有点无奈地问:“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再开始收拾?”
平时两人工作忙,周末又总要带孩子出去,结婚这一月,家里厨房的使用率都不高。好不容易等来暑假,这几天天气又特别好,昨天吃晚饭时,两人便商量了利用两天时间给家里做个大扫除。
身上只穿了薄薄的短袖短裤,被他从后面搂着腰严丝合缝地拥住,苏宜宁下意识往外面看了眼,“窗户是叫了保洁擦的,我也就先将床单被罩洗了,上午太阳好。”
说着话,她用手肘将他往后推。
当着孩子的面,他们不会有什么过于亲密的举动,第一次之后,因为安安一直同睡,在主卧床上都没做过。
最常在主卧衣帽间,其次浴室,后来有一次在书房,江承从后面将人搂着压在沙发里,一边观察她神色一边咬她耳朵轻喘着问了句:“你觉得我们这一天天,是不是仿佛在偷情?”
苏宜宁猝不及防地就那样到了顶点。
那也是她第一次,在那种时刻,失控地喊出声。
她难堪得无法形容,江承却一反常态,逐渐凶得不像他。
苏宜宁近来有点怕他,又越发无法控制自己,便将进门的那一间客卧收拾了出来,那个房间离主卧最远,哪怕弄出点什么声响,也不至于吵醒安安。
昨夜两人折腾到一点多才回主卧,起床后第一时间,她便将两边的床单被罩通通揭了,让洗衣机掩盖掉她的窘迫。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红晕悄然从脸颊漫到了耳根、脖颈,江承低眼看着,一手掐她腰,提膝往前顶了下将人抵在冰箱上。
两分钟后,他被赶出了厨房。
苏宜宁将厨房门关上,脸上恼怒的神情却看得他心猿意马,但到底在白天,孩子还在家,他不至于做什么,隔着玻璃门低头笑了两声,转身拎了餐椅上的包往房间走。
拐到走廊,察觉四下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他将手提包搁在茶几上四处走着找了会儿,走过苏宜宁的书房又折回来时站在门口将身子俯低了看,发现安安嘴里叼一支彩笔,趴在书桌下不知正干什么。
因为被转椅挡着,他刚才走过去时甚至没发现。
脑海里忽地闪过刘晖念叨过的那一句:“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江承迈步进了书房,将身子半蹲下,轻笑着发问:“安安小朋友,藏妈妈书桌下干什么呢?”
“爸爸,我在给你涂色。”
安安说着话,胳膊往旁边让了一下,献宝般将身下压着的素描纸往外推了推,推到他脚边。
“哦?”
江承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几乎将目光落在那上面的瞬间,他脸色便狠狠怔住。
迟疑地将那页纸捡起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眼花。
纵然已经被孩子用彩笔涂得乱七八糟,但他还是第一眼认出——那张看着有些时间,已略微泛黄的纸上,所画着的,是十七八岁时的他。
是当年在师大附中念书时的他……
他穿着校服。
-
书房连通着南面的大阳台。
六月午后,明亮的阳光从落地窗一直映入室内,在胡桃木色的地板上投下深深浅浅、斑驳的光影。
江承捏着那张纸,好长时间一言未发。
安安呆愣愣看了他几秒,从书桌下爬出来蹲在他边上,将他胳膊摇了摇:“爸爸?”
从恍惚里回神,江承的目光停在她脸上,语气轻柔问:“告诉爸爸,这张纸哪儿拿的?”
“抽屉里好多呢。”
安安说着话,手指往满墙书柜的最底层一指。
江承这才注意到——柜子下方有一个大抽屉被拉开了半截。
他目光望过去,心里有所预感,却迟迟没有起身挪步。
说不清楚在畏惧什么。
而在他视线里,安安蹬蹬蹬跑过去,跪坐在地上将抽屉使劲拉开到最大,又顺手取出几张纸举起来道:“好多张呢。”
都是他……
孩子没察觉他情绪有异,说着话,将手里几张画纸放到地上,又伸手进抽屉,去拿另外的。
她忙着往出拿,江承挪步过去,一张一张地捡起来低眼看。
他看到站在公交车上扯着扶手的他;坐在大巴靠窗一排面朝窗外出神的他;落雨的某天,打着长柄黑伞从教学楼下走过的他;抱着厚厚一沓作业本,从教师楼上下台阶的他;坐在教室靠窗的后排,握着笔低头写字的他;讲台上握着粉笔只有个背影的他、站在操场演讲台上手持话筒的他……
好多面他的样子,那些场景,有些他记得,有些似乎已经湮没进岁月,他看着那些画,忽然间,好像去高中时光里穿梭了一趟。
他闭了下眼睛。
竟不忍细想,不敢细究。
“爸爸?”
看他许久不吭声,安安又唤了一声。
“嗯。”
江承将她拥进怀里,抬手在她头发上轻轻揉着,在孩子有些懵懂不明所以的目光里,他将手上一沓画纸放进了抽屉里。
画纸大小不一,放到最后,他抬手往里拨了拨,指尖又触到某样东西。
目光落在抽屉角落那个长条形被包着的小盒子上,他没有伸手去拿,只在心里想——是一支钢笔吧。
大概,曾经,她可能想送给他。
最初的惊涛骇浪过去,心口留下的,只剩一点又一点,宛若针孔般,细微但绵密不敢牵动的疼。
他将抽屉关上,垂眸看向安安,扶着孩子肩头柔声说:“这些是妈妈的东西,是她的小秘密。妈妈将它们关在抽屉里就是希望不被我们发现,我们帮她保守这个秘密,不动它们好不好?”
“……好吧。”
对上他眼睛,安安鼓鼓腮帮子点了下头。
“乖。”
江承牵动唇角笑笑,又抬手揉她头发,“玩个其他的好不好?爸爸想一想啊,我们去玩拼图?”
将书房地面恢复原状,父女两人出去到了客厅。
几十块的初阶拼图对安安来说算小菜一碟,江承坐在单人沙发上陪她玩,目光却有意无意地,一直落在餐厅方向。
抽烟机运作的声音骤然停下,他才猛地从那种恍惚不知在何处的失神中回归现实。
安安举着茶几上他的手机说:“爸爸、电话。”
电话是张瑞打过来的,江承接通后,张瑞在那边叽里呱啦一通话说完,察觉他沉默,也跟着静了几秒,才道:“我从三班其他人那儿听说的。感觉是不是应该告诉宜宁一声,毕竟朋友一场,而且宜宁和他当年关系一直挺好。”
“……我问问她。”
半晌,江承道。
“不是吧你?”
张瑞在那边夸张地笑起来,“就算他们先前有什么,那也时过境迁了。苏宜宁你还不放心,不至于他画了张《樱花树下的少女》就要重续前缘去,人家这不都嫁你了么,还说什么你是她所认识的人里最优秀的。”
“我没顾虑这个。”
听到厨房门被人推开,江承道:“先挂了,我告诉她一声。”
电话掐断,偏头看去对上苏宜宁神色,他便知苏宜宁应该也已经知道——虞不惑母亲去世了。
A市一向是“红事不请不到、白事不请自来”的传统,听夏思雨说了这个消息,苏宜宁和江承商量后,便决定下午一起过去。
听他们两人说过去,张瑞和夏思雨便也决定一起过去。
当年附中念书时,因为苏宜宁的缘故,夏思雨和虞不惑关系还行,张瑞在学校时不怎么看得惯人家,但实际上接触还挺多。
不确定过去了是什么情况,待多久,苏宜宁和江承先将安安送去了未央公馆,预备让孟雅兰看顾。
但不曾想,到了未央公馆后,孟雅兰和苏广平也已经在上午听说了虞不惑母亲去世的事,正准备出发。
征求了安安同意,苏宜宁将她送去了江家,她和江承,连带着孟雅兰、苏广平一起,四人开一辆车过去。
中午骤然听张瑞和夏思雨说了这个消息,苏宜宁和江承都没多问,也不太晓得虞不惑母亲去世的内情。载了孟雅兰和苏广平一起过去的路上,才听苏广平提及,虞不惑母亲是自缢身亡。
十多年未见,对他母亲的样子,苏宜宁印象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只仍记得她身材高瘦、喜欢将自己打扮得精致漂亮,一年四季无论何时见,都要穿裙子和高跟鞋。
从记事起,虞不惑身上深深浅浅那些伤,大多数来自她。
她所知道的,江承并不知道,苏广平和孟雅兰却很清楚。车子一路过去的途中,为了给逝者体面,两人也只说了虞不惑母亲因抑郁症发作自缢,并未和苏宜宁讨论其他。
一路安静中,车子抵达了市中心老城区锦福巷。
虞不惑家自建的三层小洋楼在巷子最深处。
巷子里不好停车,江承在路边找了一个停车位将车子停下后,苏广平和孟雅兰先一步进去。江承和苏宜宁则等了张瑞和夏思雨,四个人落后几分钟,一起往里走。
因微信群大大方便了以往的同学联络,附中过来的同学不止他们几个,四人距离巷子尽头的小楼越来越近,远远地便看到出现在门口,曾经三班几位男生和正好将他们送出门的虞不惑。
附中念书那些年,虞不惑之所以有个“虞美人”的绰号,一是因为他身形瘦削皮肤苍白,不怎么爱运动,脸上总有些病怏怏的倦意,二是因为他气质偏阴郁,五官秀气到令一些女孩子也自愧弗如,甚至因此将他评为三班班花。
十年未见,站在门口穿着白色孝衣的他比以往高挑许多,但仍如往昔般瘦削的身形、苍白更甚以往的肤色、成年后俊美到雌雄莫辨的长相、漂染成浅灰一如既往特立独行的发色,仍将一众人于瞬间拉回到高中几年。
脚步停下,苏宜宁唤他:“虞不惑。”
网上那出闹剧才堪堪一月有余,虞不惑回国的消息,甚至也是在那时才在同学群里传开的。看见他们四人,三班几个男生便下意识去看虞不惑,但后者反应比他们想象中平淡许多,只将目光落在苏宜宁脸上,轻轻提起唇角招呼说:“来啦。”
刚见过孟雅兰和苏广平,他知道苏宜宁随后会到,也知道,江承陪她一起来的。
寒暄完,将三班几个男生送走后,虞不惑陪他们四人一起进屋。
十多分钟,几人从气氛沉重的灵堂出来,站在门外巷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苏广平和孟雅兰被虞不惑舅舅从屋里送了出来。
这一日并非下葬的日子,来客无需久留,苏广平和孟雅兰出来后,后者唤了苏宜宁一声。
苏宜宁看了母亲一眼,又看看虞不惑,正想最后再说点什么又难以开口时,肩膀被人揽了一下,她下意识抬眸,看到旁边江承温和笑着说:“我们和爸妈先出去,在巷子口等你。”
话落,他朝虞不惑又说了声“节哀”,抬眸扫过夏思雨和张瑞。
后两人瞬间意会,和虞不惑告别,同他一起先往出走。
三人走出几步,张瑞将左手伸到前面,不做声地朝江承比了个大拇指,眼神示意他看。
扫了他一眼,江承懒得说话,忽听身后苏宜宁喊:“江承。”
停下步子,他回头,便见苏宜宁快走两步到他跟前,捞起他一只手握着说:“那你们就在巷子口等我,我很快的。”
竟是在担心他心里不舒服……
江承牵了牵唇,抬手在她胳膊上拍了拍:“好,知道。”
看着他们三人往巷子口走,苏宜宁收回目光,折返回虞不惑身边,仰起脸问他:“你手腕怎么回事?”
“什么?”
“你手腕。”
苏宜宁深吸了一口气,将眼闭了闭又睁开,“刚才你递香的时候我看见了。好几道疤。”
垂眸注视着她,虞不惑没说话。
“怎么回事呀!”
也不知是气是急,苏宜宁红了眼眶。
虞不惑笑笑:“你就当行为艺术。”
苏宜宁盯着他不再说话。
许久,虞不惑仿佛败下阵来一般,低声说:“不是最近的,很久了,大概已经七八年了吧,你别生气。”
苏宜宁偏过头,抬手擦了下眼角。
看着她一如印象中扎得有些低的马尾,虞不惑将目光瞥开:“其实你知道的吧。她去世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你没必要过来。”
“嗯。”
点点头,苏宜宁将脸抬起一些,“你说不能再做朋友的话我没忘记。不过不管怎么说,你要将自己照顾好。”
话落,听虞不惑没再出声,她抬手在鼻尖抵了下,将情绪理理,转身往巷子口走。
走了几步,身后忽然有迅疾的脚步声响起,她没来得及闪避也没来得及回头,整个人忽然被从后面大力拥住。
那一瞬间,她条件反射地去挣脱。
而虞不惑在她挣扎的第一时间放了手,站在她身后说:“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没有认识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