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是周沐阳,苏宜宁心情勉强平定了些。
不管怎么说他是安安亲生父亲,孩子的安全尚且有保证。但想到他那一天说的那些话,又瞬间心急如焚。
安安长这么大,没有和他待过一天,也没有经历过吹吹打打、哭天抢地的传统白事场面,就这样被他接走带回去,也不知会遇到什么情况,她怕不怕,有没有哭……
“安安妈妈?”
观察着她的神色,园长犹豫着唤了一声。
苏宜宁心中有气,但深知现在并非耽误时间的时候,看过去说了句:“学校这方面的责任等找到孩子了我们再来谈。”
话落,没等园长说什么,她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给周沐阳拨电话。
连着打了好几个,周沐阳没接,她只能将电话挂断,又给周沐月打,结果周沐月也没接电话。
一路走到停车位上,苏宜宁看了眼时间,正犹豫要不要给江承打过去,母亲孟雅兰的电话先过来了。
平复了一下情绪,苏宜宁将电话接通。
孟雅兰在那头说她给安安买了可漂亮一个滑板车,让她接到孩子就送过去未央公馆那边,放假了嘛,和江承过一下二人世界。
沉默听完,苏宜宁笑了笑说今天就算了,明天带孩子过去。
听着她声音,孟雅兰顿了几秒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
苏宜宁笑了笑,“今天太晚啦,来回折腾也不方便,我和江承明天本来就要过来,一起过来就行。”
“安安你接上了吗?你把手机给安安,让我和她说。”
“外面信号不好,妈我先挂了啊。”
怕再说下去露馅,苏宜宁将通话掐断。
周沐月的电话正好打过来。
苏宜宁连忙接通,问她安安是不是被周沐阳带回家了,现在人在哪儿?
周沐月“啊”了一声,回答说:“我不知道呀。宜宁姐,我这几天有赛教活动,抽不开身,这会儿人在高速上,还没到家呢。”
她和父亲以及奶奶关系都不好,苏宜宁多少知道一些,闻言只能让她路上小心,回家后如果遇到安安,帮忙先照顾着,她随后就到。
周沐月连忙应下。
挂断电话,苏宜宁心烦意乱,又看了眼手机。
她一个人开车去周沐阳家,未免身单力薄。可如果让江承陪她回去,她只想一想,都觉得难受。让他去面对那些因她而起的糟心的事,难缠的人,她如何开口?
胡思乱想几秒,苏宜宁翻开通讯录,将电话给宋知微拨过去。
也不知是因为正好在下班这个当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宋知微也许久没接电话。
江承的电话,却在这时过来了。
迟疑着将电话接通,只听他在那边温声唤了句“宜宁”,苏宜宁忍不住掉下泪来。
泪来得猝不及防,她连忙将手机拿远,却听江承语气骤变,在那边问:“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除妈妈外,他好像是第一个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她情绪波动的人。
苏宜宁哑了声音:“安安,安安被周沐阳接走了。”
“不着急。”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清晰的椅子拉动的声音,苏宜宁听他说,“他是安安爸爸,不至于伤害孩子,你现在人在哪,我过来找你。”
“幼儿园门口,就上次你停车那个位置。”
挂了电话,苏宜宁靠在车边等。
四院距离锦绣华府和师大附小其实都不算远,但恰逢星期五晚高峰,路上人多车多,江承开车到幼儿园门口,已时至六点。
站了快半个小时,苏宜宁脚麻了,坐上副驾驶时,整个人也因为着急头晕脑胀,低头扯了安全带扣好后,她两只手伸到脑侧,将太阳穴按了按。
江承开着车,右手伸过来将她左手握住,安抚说:“没事,别担心。你说一下地址,我们现在过去。”
偏头看着他,苏宜宁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她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江承看懂了,沉默了须臾,他松开她手,在她发顶揉了把,“乖,听话。”
捏着指尖,苏宜宁报了周沐阳奶奶家的地址。
从幼儿园往高速路口方向一路都挺堵,江承开车过收费站时,时间已临近七点。苏宜宁看到周沐月发消息说:“宜宁姐,我哥是将安安带回来了。你现在是不是在来的路上?别担心,孩子我帮你看着呢。”
“嗯好。那麻烦你看一会儿,我们估计还得一个多小时。”
回完消息,苏宜微微闭了下眼,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
自见面后,她情绪看起来尚算平静,但一直没换过的坐姿,紧紧握着手机指节泛红的手,都泄露了内心的不安和焦灼。
江承偏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上了高速,天色越来越暗,车程过一半,宋知微回了个电话,说下午会议结束得有点晚,问她什么事。
苏宜宁只说不小心拨错号了。
八点多,车子跟着导航下高速进县城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周沐阳奶奶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比较窄,路两边还挨挨挤挤地停了不少车和花圈,巷口则竖着一个上面写有“前有白事,敬请绕行”的立牌。
两人只能将车停在路边,步行往里走。
没多会儿,便看见巷子中央临时搭建的灵堂,主持葬礼的殡仪师正拿着话筒,让左右众人下跪致哀。苏宜宁一眼看见安安。小小一个人头上被绑了条红色孝布,正被周沐月牵着,缀在左边那一列队伍尾巴上。
小丫头这一下午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发辫散乱,身上淡粉色的裙子和白色裤袜脏兮兮的,正咬着嘴巴,要哭不哭地左顾右盼。
“安安!”
苏宜宁大喊一声。
远远听见妈妈声音,安安噌一下转过脸,目光落在苏宜宁身上,“哇”地一下大哭出声。
她挣脱了周沐月的手,一边往苏宜宁跟前跑一边喊妈妈,路面不平,孩子跑两步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整个人扑倒在地。
看见她跌倒,又爬起来往自己的方向跑,苏宜宁眼泪奔涌而出,快步过去,蹲下身将孩子抱住。
这动静一下子惊到了正举行晚祭仪式的所有人,周沐阳急匆匆从队伍里走出,俯下身正要同苏宜宁说什么,衣领被侧旁一只手猛地攥住。
苏宜宁将孩子抱到怀里,只来得及检查了下她刚摔倒时扑地的两只小手,正要帮她擦擦眼泪,将头上红布圈摘掉时,耳听旁边传来“砰”一声,拳头砸到皮肉上的重响。
与此同时,周沐阳愤怒地骂了声,“我操你——”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
苏宜宁转头看过去时,目睹的便是这样一幕——江承攥着周沐阳衣领的右手青筋鼓动,猛地往旁侧一提,领口若绳索一般,勒住了周沐阳脖子将他整个人拖拽向前,他将人扯得极低,提膝撞击周沐阳腹部,而周沐阳整张脸爆红,挣脱着往后踉跄了一步时,手握成拳冲他下巴抡了过去。
“周沐阳!”
苏宜宁站起身厉喊一声。
可已经来不及了。
她微张的瞳孔里,周沐阳一记闷拳,砸到了江承唇角。
也就在这时,旁边才反应过来的周家众人一拥而上,一边几个,大力地将还想动手的两个人拉住了。
孙佳佳和庞秀云跑去扶住了周沐阳,周沐阳几个堂表兄弟则拽着江承,不住地让他消消气,冷静一下。
这样盛怒状态下的江承,苏宜宁是从未见过的。刚才一转头看见的画面也实在将她惊住了,回过神来连忙将安安交给周沐月,她快步过去到江承跟前,仰着脸抬起手查看他唇角被砸的那处伤。
她一上前,周沐阳那几个堂表兄弟顿时撒了手。
江承垂眸看着她,捉住了她要碰自己唇角的指尖,摇了摇头说:“我没事。”
“什么没事,都破了!”
又急又气,苏宜宁说话时咬音不自觉加重,愠怒的脸色落在旁边其他人眼中,倒令众人一时觉得意外又新奇。
新奇之余,不免暗暗咂舌,拿眼去瞅周沐阳。
周沐阳被母亲、老婆还有几个亲戚围在中间,目光牢牢地黏在苏宜宁脸上,仿佛要将她的脸看出一个洞来。
原来她不是永远都一种语气,一种表情,原来她不是不会生气动怒,她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有情绪的,她会着急跺脚,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喊、还会忘情地拿手去摸男人受伤的脸……
喉结上下滑动着,周沐阳没忍住闭了下眼,拂开众人径自往家里走去。
他一走,这出闹剧也散了场,苏宜宁没理会周父让她去给周沐阳奶奶上柱香的要求,抱了安安后,跟江承直接离开。
两大一小三个人出了巷子,正好碰见寻过来刚下了车的宋知微、孟雅兰和苏广平三人。
下午那会儿在电话里听见苏宜宁声音不对,孟雅兰立刻联系了幼儿园老师,询问安安是不是在学校出了什么事,也差不多在第一时间,知道孩子被周沐阳带走了。
女儿第一桩婚姻收场太窝囊,周沐阳连同他父母的电话,孟雅兰早删得一干二净,考虑之后,只能打给宋知微。
宋知微没接到苏宜宁电话,在孟雅兰打电话时却正好去看手机,听她说完事情,连忙联系了设计院的前同事,询问周沐阳现在的联系方式,也恰好知道他奶奶去世,他这两天请假的消息。
先前给苏宜宁回电话时,他其实已经接上了孟雅兰和苏广平,车子也已经开到了高速路口。
料想她和江承大概在他们前面,也许讲话不方便,而他当时也正开车,便没有多说什么。
这会儿见上人,一看江承的样子,便晓得他和周沐阳动了手。
新欢旧爱嘛,这种情况下动手是难免的,宋知微不觉得有什么。孟雅兰却被吓了一跳,连声问江承怎么回事,怎么就冲动上手了,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等再三确认他就是挨了一拳,孟雅兰长松一口气,蹲下身去抱外孙女,哄她说自己给买了好漂亮的一个滑板车,让安安晚上跟她去未央公馆住,爸爸妈妈工作了一星期好好休息一下,明天醒来就过去找她。
一起出巷子的时候苏宜宁问安安怎么就被周沐阳接走了,小丫头不吭声。想了想,她又柔声问孩子是不是知道周沐阳是爸爸,想认爸爸,孩子却摇头,到最后想了想才说,她不想妈妈再生气。
她知道那是亲爸爸,爸爸有事想找她,可妈妈不愿意她去,那他就会一直找妈妈,妈妈又会像上次一样生气。
小孩子的逻辑就这么简单,苏宜宁很快听懂了,心疼得不得了,原本是想回去了再将孩子好好安慰一下,但考虑到旁边的江承这一晚上情绪不佳,那会儿动手又似乎有点吓到孩子,一时便踌躇起来,没有说话。
江承在她旁边,对孟雅兰说:“妈,不用。”
“你这一周不是上了两个夜班么,今晚又这么折腾……”
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孟雅兰一肚子话只说半截,叹口气又去看安安。
安安想要滑板车有一段时间了,听孟雅兰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想去未央公馆看她的新车。但经历了下午的事,有点舍不得妈妈,鼓着腮帮子思索了一下,她目光落在了宋知微身上:“舅舅能陪我一起去吗?”
因为周沐阳的缘故,苏宜宁离婚而安安出生后,宋知微一直自觉地去填充孩子生命中缺少的“爸爸”这个角色,除了妈妈、姥姥姥爷,他和夏思雨,是安安从小最亲近的人。
外甥女的要求,宋知微一贯无有不应,通过孟雅兰三言两语也明白了她想给苏宜宁和江承独处空间,便笑了笑直接将孩子抱起来:“好啊,舅舅明天正好不上班,晚上陪你。”
“那你们走吧。”
安安熟练地伸手搂住他脖子,看了眼妈妈,又偷瞄了眼江承,“不过明天要早点接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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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就此分开。
宋知微开车,带了孟雅兰、苏广平和安安离开,苏宜宁和江承上车,跟在他们后面,一起上高速。
上车走了一会儿,苏宜宁又想起孩子先前摔倒时左手蹭破了点皮,连忙发消息给孟雅兰,让回去了给安安手上涂些碘伏,再检查一下孩子两个膝盖,看有没有摔到。
“知道了!上车没一会儿人就睡了,睡前还念叨她的车呢,让我到了一定叫醒她。放心吧。”
许是觉得她啰嗦,这句话后孟雅兰又说:“安安跟着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从小不是我带大的?倒是江承那脸,明天指不定会肿起来,回家了赶紧冰敷一下,伤口也最好涂点药。”
回了句“知道了,”苏宜宁收了手机。
心口有点闷闷的,她侧头,扣着手机看了江承一眼。
不过只极短的一秒,又将目光收回,看向了她那一侧的车窗外。
开着车,江承在她偏过头后抬眸去看她,好半晌,喉结动了动,却也没说出什么话,只将目光收回,继续开车。
去程路上有些堵,回城却一路畅通无阻,按道理应该很快就能到,但他车速一直顶着限速区间的最高码开,却觉得从未走过这样长的路,前途漫漫,简直不知何时才能抵达。
两辆车上路后一开始,宋知微是在他前面的,走着走着就落到了后面,等安安睡着他便也提速将人追上,却意外发现,根本还没到A市呢,江承的车从途中一个高速路口下去了。
一路并未合眼,车子走偏的第一时间苏宜宁便察觉了,抬眸看过去提醒:“走错了。”
“我知道。”
江承却说。
苏宜宁张张嘴,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晓得再说什么。
她再没说话,几分钟后,眼看着江承将车子停在了路边。
这样一个举动,她的第一反应是他要下车小解,心里有些尴尬,目光触碰到他的时,却听他说:“我下去抽根烟。”
话落,他倾身在储物格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烟盒和一个打火机,径自下了车。
高速路口距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时间已临近十点,他们停车的这条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往来车子都没有几辆。远处高楼林立,这一块儿却是麦田。正值五月,麦梢已然泛黄,夜风拂过时,顶端漾起一层层淡金色的波浪。就在这层层波浪上,路灯光芒下,一群飞虫在打转。
高速路上依稀传来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这一片却很安静。
耳边有阵阵虫鸣声,在不知疲倦地叫……
江承手里一根烟只抽了一半,剩下半根被他从唇上拿下来后,夹在指尖静静燃烧着。
也就在这一刻,他才终于感觉到,某种不可控的冲动和暴戾,在经历了这一路的克制后,缓慢而逐渐地,从他胸腔之中消散。
身后一双手,突然无声地环住了他的腰。
他指尖一顿,将早已燃尽的烟头丢远,低头时,顺势将苏宜宁一只手腕握住,把人扯抱到了身前。
他好像还是太过高估自己了,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原来他并没有他以为,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度,他发了疯一般地嫉妒着那个人。
嫉妒他曾拥有过苏宜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