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淮的手背青筋暴起, 五指深陷于玄阳的脖颈,将薄薄的皮肉掐得乌黑变形。
他胸中充斥着暴烈的焦灼与恨意,只要再稍一用力, 玄阳就会被他拧断脖子,可即便如此,玄阳的面孔却没有任何畏惧之色,他的目光平静得毫无波澜。
玄阳瞳底漆黑,似密不透风的浓夜,不见平日的怜悯和慈悲:“我听不懂卫将军的意思。”
“阿雪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遗骨就停放在承露宫中, 你不去宫中讨要阿雪,为何反倒找上我来?”
“废话少说,告诉我阿雪的下落!”
卫淮双目充血, 如野兽般盯着玄阳:“阿雪一定还活着,而你知道他的下落,否则提到阿雪的死, 你不可能这么平静。”
“玄阳,我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制造阿雪死去的假象, 可你的演技太拙劣了,又或者说你根本不屑掩饰,甚至依旧留在云月观,就这么近距离地欣赏我们的懊悔和痛苦。你如此傲慢, 难道就没有想过你早晚会有被人揭穿的一天?!”
“我奉劝你,别在我面前演戏了。军中的酷刑足有一百三十道,过去没有一个细作能挺过十道,我有的是手段叫你吐露出阿雪的下落,你是打算现在就说, 还是我逼你说出来?”
卫淮说着,腾出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捏碎了玄阳的小指骨。
断骨之痛令玄阳轻微地蹙眉,可也只是蹙眉而已,片刻后,他甚至淡淡地笑了出来。
“告诉你,又能如何?你能把阿雪从我身边带走吗?”
玄阳的语气很轻缓,伸手拂开卫淮的手臂,他没如何用上力气,却轻而易举地拨开了卫淮铁钳似的臂膀,甚至将他打翻在地。
“嗡——”
卫淮只觉得耳边震荡起钟鸣般的宏声,震得他头疼欲裂,他半跪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他看到玄阳站了起来,拂去沾染道袍的尘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玄、阳。”卫淮满脸冷汗,强忍着剧痛抬眸看向他,“你你果然知道阿雪的下落……”
“我的确知道,而且就是我带走了阿雪。”
玄阳唇边勾起微微的弧度,眸光却分外冰冷:“我之所以留在上京,正像你猜测的那般,是为了欣赏你们肝肠寸断的可悲模样。”
“可你又能待我如何?”
“你这个妖道!呃……”
卫淮发出痛苦的低吟,扯着自己的头发,耳朵里流出了汩汩鲜血。
他不知道玄阳用了怎样歹毒的妖术,饶是他驰骋疆场、身经百战,所受的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却还是无法抵挡这股猛烈的剧痛。
但不可以……他必须坚持住,不能让玄阳逃走,他得把阿雪找回来……
他的脊背弓起痛苦的形状,艰难地抬起手臂,抓住玄阳的道袍:“把阿雪……还给我!”
“还给你?难道你觉得阿雪是你的吗?”
玄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不能自已,但紧接着,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骤然面无表情。
“阿雪从来不属于你,也不可能属于你。”
他对卫淮道:“阿雪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属于我,是我最忠诚、最可爱的信徒。也是我发现了他,命令他下山,这才有了你们的相遇。”
“阿雪很乖,为了完成我交给他的任务,不惜委身于你,你们的情投意合都是假象,事实便是,阿雪并不爱你,从未对你动过真情。”
卫淮身体一震,从玄阳的言辞中,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难怪谢殊的卜算竟然失灵了,原来玄阳是洞渊神灵的化身,一切都是祂的阴谋,是祂制造假象带走了阿雪!
他的对手是位神灵……
可即便是神灵,又怎么样?
“哈……”
卫淮咳出黑血,身体如刀割斧削般疼痛无比,他却反倒笑出声来,心底燃起了炽烈的火焰。
“就算你是神,也别想带走阿雪。”
在玄阳略显讶异的注视下,卫淮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身来,浑身血污与尘土交织,狼狈到了极点,可他的双眼依然明亮。
“我不清楚你为什么要离间我和阿雪,但我根本不相信你说的那些鬼话,阿雪爱我,因为我深爱他,所以我能感觉得到,他对我有相同的感情。”
“你诚然是高高在上的神灵,可你根本不懂爱,才会用漏洞百出的谎言欺骗我,我不会上当的,你休想阻止我,我会找到阿雪,把他带回上京,又或是陪在他身边,去他想去的地方,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听完他说的,玄阳双手交叠,平淡言道:“你倒是一如既往地狂妄自大。”
卫淮因为强行对抗玄阳的法术,七窍尽数流出鲜血,他抹去脸上的斑斑血迹,咧嘴一笑。
“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唯有一样,就是不服输。我这辈子都要对阿雪死缠烂打,谁都别想拦着我,你也一样,洞渊神。”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始终静静蛰伏在麦田间的白虎猛地扑向玄阳,将他按倒在地,凶猛地撕咬他的血肉,卫淮浑身妖力暴涨,天幕骤然黯淡下去,变成了一片殷红的、燃烧的血夜。
“正好我最近也学会了结界这玩意,本来是想把阿雪藏起来,叫谁也找不到我们两个,我和他好好快活几天,却没想到先用在了你这个妖魔头子的身上。”
卫淮眯起眼睛,慢悠悠地说着,因为使用了大量的妖力,他已经维持不住人形了。
英俊的皮囊被古怪的血肉撑开,彻底地暴露出了他畸形扭曲的妖魔形态,似诸多妖魔残肢断臂拼凑而成的尸堆,散发着腐朽的死气,是以他从不轻易以这幅面貌示人。
当年他从妖魔的腹中得以逃出生天,却算不上活着,也算不上彻底死了。
他的身体变成了妖魔尸块的缝合体,除了吞噬他的巨大妖魔外,还有它腹中的那些肉块,才造就成了他今日的模样。
“以后死也不能叫阿雪瞧见我这样子……”
卫淮厌恶地甩掉粘稠淋漓的尸液,苍白肿胀的皮肉之下,几只血红的眼珠若隐若现,怨毒地盯着被白虎撕咬的玄阳。
“别咬祂的头,也别把祂咬死了,我得活剥祂的脑子。”他叮嘱白虎,“要是祂死了,我可抓不住祂的真身……起码现在不行。”
白虎畏惧地“呜呜”一声,表示自己听懂了,它很害怕卫淮的真身,哪怕嘴上还在凶狠地撕扯着玄阳的血肉,两条腿也已经瑟瑟发抖地夹着尾巴了,耳朵也软软地向后趴了下去。
为了抓住玄阳这具化身,卫淮拼尽全力,甚至解放了多年未现的真身。
但他知道自己能够得手,也不过是得益于猝然发难,偷袭了玄阳而已,别说洞渊神本尊,就连玄阳这具化身他其实也不是对手,利用结界形成的压制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他必须抓紧时间才是。
玄阳的身下形成了大片的血泊,四肢被白虎啃噬得几乎只剩骨头,可他的表情波澜不惊,甚至露出一丝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他问:“你要吃了我?”
卫淮一言不发地划开玄阳的头皮,撬开头骨,将他的脑子挖出一块,一口吞了下去。
他没时间严刑逼供玄阳,只能通过这种办法,吃掉玄阳的大脑后得到玄阳的记忆,找出绮雪的下落。
这不是什么法术,而是他死而复生后,因为融合了那些妖魔的尸块,自然而然得到的本事。
他不愿意吃活人的脑子,以前只对妖魔用过这种手段,好在玄阳不是人类,他不会有任何负罪感,可以毫无顾忌地吃掉祂的脑子。
玄阳死了。
死前的那一刻,他没有血色的面容保持着微微笑意,随后,他残破不堪的尸首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了。
地上的血泊还在,尸体却不见了,白虎吓了一跳,疑惑地嗅来嗅去,却忽然听到卫淮发出了痛极的、深入神魂的惨叫声。
卫淮确实得到了玄阳的记忆,但那深广似海、横跨三百余年的光阴对他的精神造成了极其强烈的冲击,几近将他撕裂。
他看到了无数冗杂、沉重、血腥、暴虐的记忆,是从洞渊诞生的那一日开始的。
三百多年前,神山崩塌,洞渊现世。
那一天,世间出现了奇异恐怖的异景,犹如末日降临:电闪雷鸣间,天空开裂了,黑暗的天裂之中掉下了一具仙人的遗骸,随着下坠,遗骸四分五裂,它的左手掉入了开裂的神山里。
神山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巨洞,也就是洞渊。
仙人的左手坠入洞渊,洞渊将它吞噬,获得了神力,就此凝聚出神灵,也就是如今的洞渊神。
洞渊神获取神力后,得知了上界的存在,也就是天裂之上的世界,祂所吞噬的仙人就来自于上界。
而祂的世界,只不过是亿万小界中的一个,像这样的世界多如银汉,浩渺不知凡几,全都仰赖于上界倾泻的些微灵气而存在。
他们的小界脱胎于一本小说,讲的是三百年后,太子姬玉衡诛杀暴君贺兰寂、成为一代明君的故事,而卫淮看到,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书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遗骸的其余部分不知所踪,无法窥探它们的踪迹,但洞渊神知道,它们在三百年后一定会出现,并化为书中最重要的几个角色:贺兰寂、姬玉衡、谢殊、卫淮。
这是必然的结果:仙人的遗骸蕴含着极为强大的力量,会无限于趋近于世界的核心,所以它必然会与书中最重要的人物相融合,以姬玉衡等人的身份出现。
仙人的遗骸还剩下四个部分,分别是:头颅及躯干、右手、左腿、右腿。正好对应书中的四个主要角色。
原本书中并不存在“洞渊”和“洞渊神”,甚至不存在除了龙族之外的妖族,可因为仙人遗骸的坠落,洞渊诞生了,世间这才有了妖魔。
可洞渊神并不满足于做一方小界的神灵,更不甘心自己被困在书册中,祂想掌控仙人全部的力量,冲破这方小界,为此,祂必须吞噬剩下的四部分遗骸。
为此,祂布局了三百余年,扩大妖魔一族对世界的侵染和蚕食。
祂的存在本身是混沌的,邪恶的食人妖魔凝聚了祂最纯粹的恶念,而“山阴娘娘”这具化身代表了祂的善念,她总会以悲悯的、善良的形象出现,庇佑着天下妖魔,是妖魔的保护神。
至于玄阳,他更贴近于洞渊神本真的面目,是一具充满混沌的化身。
他对所有人都充满恶念,对于谢殊等人更甚,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善念,只不过他所有的爱和温柔都只留给了绮雪。
绮雪是天下最漂亮、最可爱、最有灵气的小兔子,谁见谁都喜欢,就连洞渊神也不例外。
祂虽为神灵,却不是修炼无情道的神,自身也有七情六欲,看到世间最漂亮可爱的生灵,祂当然也很喜欢。
只是那时祂对绮雪的喜欢更像是纯粹的欣赏,祂没有想过当祂派出玄阳这具化身后,玄阳竟会对绮雪日久生情,会那么地深爱他,甚至会因爱而不得而生妒生怨。
但洞渊神一直在欺骗着绮雪,其实在这本小说真实的故事中,既不存在洞渊伸,也不存在妖魔,姬玉衡和谢殊并不相爱,他们只是朋友,谢殊更无从谈起屠戮绮雪的家乡。
唯有姬玉衡杀死贺兰寂是真实存在的,可书中的贺兰寂完全不同于绮雪深爱的贺兰寂,他是一位真正的暴君。
倘若书中的暴君贺兰寂是真实存在的,绮雪当年根本就不可能被他拯救,在暴君的心中,唯有永恒的征战和杀戮。
洞渊神赐给绮雪的新书半真半假,整个故事的脉络大致是真的,但新书中的情爱是假的,谢殊的杀戮也是假的,为的就是激起绮雪的仇恨,欺骗绮雪帮助祂完成对四人的杀戮。
可是现在,洞渊神爱上了绮雪,吸收遗骸对祂来说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祂可以为了绮雪放弃祂三百年来精心的布局,祂只要绮雪爱祂、成为祂的妻子。
同样是考虑到绮雪的心情,洞渊神并没有刻意将绮雪藏起来,绮雪就在大荔山,不日他就要和洞渊神成婚。
而绮雪假死离开,为的是和洞渊神完成交易,他用他余生的自由换取了贺兰寂的健康。
可是洞渊神再次欺骗了绮雪,祂告诉绮雪,在绮雪离开以后,贺兰寂他们过得很好,绮雪信以为真,放下心来,却根本不知道他们几个其实过得生不如死。
“阿雪……”
卫淮瘫软倒地,神智被三百多年的记忆和有关这个世界的真相冲击得支离破碎,血泪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眼眶中涌现出来,将这张妖魔的面庞映衬得越发狰狞。
他的灵魂仿佛跌入了无底的深渊,痛苦,迷茫,怀疑着一切,甚至怀疑自身的存在。
他究竟是一个书中的人物,还是那位自天陨落的仙人?
他和陛下、和姬玉衡、和谢殊,甚至是和洞渊,难道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卫淮猜不透,想不通,看不开。
这个问题如若阴翳,也曾如影随形地纠缠了洞渊神三百余年,只是对于从前的洞渊神来说,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因为祂早晚会吞噬剩下的残肢,到时候无论是贺兰寂他们几个,还是那个死去的仙人,他们统统都会变成“洞渊”。
可直到爱上绮雪后,洞渊神却反而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质疑。
祂究竟哪里不如贺兰寂四人,为什么绮雪可以爱他们,却不能爱上祂?难道就因为他们几个是仙人残躯的化身?
的确,祂是洞渊,而非仙人残躯的化身,祂与他们不能算作同类,可祂同样身具仙人之力,如果正是这份力量吸引了绮雪,那绮雪为何独独不爱祂?
“咔啦……”
卫淮的结界如若琉璃般破碎了,他渐渐变回人形,七窍血流不止,躺在地上无法起身,白虎焦急地用脑袋拱他,却无济于事,根本唤不回他崩溃的神智。
白虎急得团团转,忽然它想到了什么,从卫淮的衣襟中叼出了染血的毛绒兔,用爪子轻轻扒拉一下,注入一丝妖力,小兔子立刻蹦跳起来,发出了稚嫩的声音。
“七郎、七郎,告诉我,谁是我的乖小狗呀?七郎是我的乖小狗吗?”
毛茸茸的小兔子围绕着卫淮打转,它的声音在空旷的麦田中显得那么细弱、缥缈,却如烟如雾般轻缓地飘入卫淮的耳畔,似光明乍现,驱散了那些黑暗的、恐怖的阴影。
七郎……七郎是他?
对,没错,就是他,他是阿雪的七郎……
或许阿雪不属于他,但他一定属于阿雪。
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不要紧。他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叫任何名字,他只需要记住,他永远是阿雪的七郎,也永远是阿雪最乖的狗。
作为阿雪的七郎,他的使命就是把阿雪带回来,他……他要让阿雪回来、让阿雪自由。
就是这股强烈的、唯一的执念,穿越了三百年漫长的光阴,也穿越了两个世界,令卫淮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很轻地呢喃道:“阿雪……”
“阿……”
“雪……”
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绮雪的名字。
这两个字在他心底是那么地珍贵,每念一遍,都会给予他更强大的力量。
因为想见阿雪,他从地狱的边缘爬回来了。
还好他回来了。
卫淮扯起嘴角笑了笑,却由于太过虚弱,以至于这不像是一个笑容,反而像是面部的抽动。
他的自愈能力极强,躺了一会,渐渐恢复了些许精力,便叫来白虎,断断续续地说:“照影,你把小阿雪放到我嘴边,我跟……跟它说几句话。”
白虎高兴又担心地看着他,抬爪将毛绒兔推到卫淮唇边,卫淮偏过头,低声对毛绒兔说了一些话,便叫白虎把它叼上:“去,把它送给……送给陛下。”
其实更好的选择是直接送到谢殊手中,可白虎年幼,妖力尚且不足,根本无法靠近云月观,卫淮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将它送到贺兰寂手上。
希望陛下能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但白虎这回没听卫淮的话,而是在卫淮身边徘徊不去,担心它离开的时候,卫淮有可能会遭遇危险。
“去吧。”
卫淮轻声道:“快去,是为了阿雪。”
听到这是为了绮雪,白虎不再犹豫,一跃而起,风驰电掣地朝着上京奔去。
卫淮静静地躺在血泊中,仰头看着上方。
成片的麦子遮挡了大半的天空,映入他眼中的除了麦子的金色,还有橙红的天空,落日的余晖将天际染得殷红,色泽美极了,不知道阿雪是不是在看这么美的夕阳呢?
哦……对了,大荔山在大雍的极西之地,落日比上京慢,现在还是白天,阿雪看不到落日。
不过没关系,以后他还有很多和阿雪一起看落日的机会。
每年他都要巡视大雍边疆,到时候他就邀请阿雪和他一道同去,就像他们初遇的样子。
如果阿雪舍不得离开陛下,那他就退让一步,把陛下也带上。
在他和陛下交谈的期间,陛下已经提到了自己的退位之心,等到阿雪回来,他应该就真的不当皇帝了。
要是把陛下绑过来,他就不信阿雪不心动,到时他就可以借机向阿雪邀宠,还是那句话,只要他死缠烂打,他不信阿雪会一次也不理他……
卫淮轻笑一声,明明身体还痛得不得了,他的内心却充满了轻盈的宁静和温暖,只要想起绮雪,他就总是如此,身心都被甜蜜的爱意填满,便感觉不到疼了。
“哗啦……”
一群偷吃麦子的小鸟忽地从麦田中惊得飞了起来,逃向天空,而躺在地上的卫淮也瞬间紧绷了神经,因为和那些小鸟一样,他嗅到了一股极其危险的、混沌的气息。
可是他动不了,更逃不掉。
一只素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抓住卫淮散乱的头发,就这样硬生生地拎起了他。
出现在卫淮视线中的是玄阳的脸。
这不是死而复生的玄阳,而是另一个玄阳,他是洞渊神新的化身。
他长着和死去的玄阳相同的脸,但气质判若两人。
新的玄阳一身黑袍,染着大片血污,再没有那种悲天悯人的气质,眸中流露出的是病态的、纯粹的恶,似黏腻的蛆虫被捣烂在他的眼中,淌出的恶念浓郁稠密得令人作呕。
他像是前来向卫淮索命的厉鬼,与从前的玄阳站在善与恶的两极。
玄阳盯着卫淮,就像盯着一块炖得烂熟的肉,眼神直勾勾的。
他开口,露出森白的牙齿:“你都看见了。”
卫淮被他强大的力量镇压得动弹不得,在浑身剧痛下,他依然笑道:“是啊,我都知道了,洞渊神,又或者叫你,‘左手’?”
他说话时,头皮被拽得渗血,鲜血缓缓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而玄阳恶意涌动的目光便顺着血珠一起滑落,就仿佛……他想喝了这些血。
很快,卫淮便知道这并非他的错觉。
玄阳放手,将他重重砸向地面:“虽然时候未到,我不该杀你,不过……你确实留不得了。”
下一瞬,血肉横飞。
玄阳生生扯下卫淮的一条手臂,从断口处大口地撕咬下去,吞吃着新鲜的血肉。
……
一只皮毛油光水亮的赤狐步履轻盈,甩着蓬松的大尾巴,穿梭在茂密的麦田中。
桑迟的心情很欢快、很轻松,因为就在刚才,他成功地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也不枉他快偷光了他爹的宝库,再千里迢迢地赶来上京。
有了这个东西,他应该就能带阿雪逃走了……
赤狐抖了抖耳朵,眼眸亮晶晶的,这时群鸟忽地从麦田中飞了起来,翅膀扑棱棱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将身体低伏于地面,警惕地看着四周,打量着周遭的动静。
他其实就是做贼心虚,看什么都草木皆兵,因为他需要的这个东西是他偷来的,虽然他自认为做了充足的准备,苦主一年半载都发现不了宝物失窃,但万一他们追上来就麻烦大了,他很有可能无法脱身,最后被他们吊起来做成狐狸肉干。
桑迟观察了一会,不见有人追来,但比脚步声更可怕的是,他闻到了一丝很淡的血腥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似乎就是群鸟惊起的方向。
那边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血腥气?
赤狐停下脚步,本能地不想靠近血腥味传来的方向,因为血往往就意味着危险,况且他怀揣着重要的宝物,更不该多管闲事了。
桑迟决定绕路避开,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来时的方向出现了几条人影,他们大概是附近的农户,用柴火棒和草叉拨开麦田,四处翻找着:“你真的看到这附近又来了一只狐狸?”
“千真万确,错不了,肯定是狐狸,这只还是红毛的,漂亮极了!”
“哎哎,你捅轻点,别扎到狐狸毁了它的皮,那可是十两银子呢!”
“你当它傻,看到有人来了,它不知道跑?不过嘛,嘿嘿……这畜生肯定想不到咱们在附近都围了网,它就是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咱的手掌心,就像那只棕的……哎哟!”
几人说着,忽然齐齐摔了个狗吃。屎,草叉飞起又落下,贴着农户的大腿根擦了过去,差点扎中那玩意,把他生生吓晕了。
听到他们得意洋洋的交谈,桑迟不禁火冒三丈,动用法术惩罚了他们。
他又吹了一口妖气,把几人全身的衣服都吹飞了,叫他们只能光着屁股回去,遭受乡亲的嘲笑。
这么说来,那股血腥味难道来自另一只被抓的狐狸?它已经被剥掉皮毛了?
桑迟心里一紧,不忍听闻同类遇害的惨讯,他决定还是过去看看,至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类被剥皮吃肉。
打定主意,赤狐向着血腥气的源头飞奔过去,一边跑,他一边往自己身上丢了一个隐身的妖术,免得被人看见。
一路上,他遇到了农户口中所说的网子,但这种网子对灵智已开的妖族当然不算得什么,他只是吹了口气,所有的网便落了下来,腐朽得再也无法使用了。
他跑了许久,越是靠近血腥的源头,就越觉得不对劲。
这股血腥味太重了,浓郁得让他想吐,一只狐狸流不出这么多血,那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流了这么多血?
接近源头,赤狐已然能看到麦田间浸染着大量的鲜血,他有些骇然地停住了脚步,但已经晚了,他透过麦子的缝隙看到了极其骇人的一幕。
“嘎吱……嘎吱……”
寂静的麦田中传来咀嚼血肉的轻微动静,玄阳吞下血肉,眼珠冰冷地转动,看向只剩上半身的卫淮。
他的生命力向来强悍,此刻却反倒成了最可怕的梦魇,就算两条腿被吃得只剩白骨,他还是没有死,甚至他正在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消失。
桑迟认出了玄阳和卫淮的脸,一股寒气直冲头顶,他骇得四肢发麻,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不是没见过食人妖魔吃人的场景,可眼前的两个却都是人的模样,而且都是他认识的人,一个吃掉了另外一个,被吃的人甚至还活着。
这种极度惊悚的恐怖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桑迟听到自己的牙关打着冷颤,冷汗随之流入了他的眼睛里。
他很想逃,可他的四肢已经完全软了,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圣君为什么要吃了卫淮?
那自己呢,自己目睹到了这一幕,圣君会不会也吃了他?圣君以后也会吃掉阿雪吗,阿雪又该怎么办,要是他知道卫淮被圣君吃了,他还会嫁给圣君吗?
玄阳凝视着地面,地上有卫淮的鲜血,也有他刚才死去的时候所流的血,而这里刚好有一块小小的凹地,大量的鲜血流入凹坑,汇聚成了血泊,就像一面镜子。
他忽然笑了起来:“对了,你不是想见阿雪吗?可以,我成全你。”
他提起卫淮的头,将他拎起来,扔到血泊边:“这些血水正好可以施展水镜术,你可以在镜中看到阿雪,而只要你发出声音,阿雪同样能看到你。”
玄阳轻轻一点,血水变成透明的水镜,映出了远在大荔山的绮雪。
兔团和绿香球玩水玩累了,一兔一鸟正趴在溪边的干草丛上,懒洋洋地晒干湿漉漉的绒毛,绒毛已经半干了,兔团仍然是蓬松的一团,两只前爪揣进怀里,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流动的溪水隐约映照出了水镜另一端惊悚的景象,但快要睡着的他们都没看见。
阿雪……
卫淮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瞳孔涣散失焦,映照出毛茸茸的小兔子,却微微亮了起来,贪婪地汲取着心上人的模样。
“要跟阿雪说句话吗?”
玄阳剜下卫淮的左眼,卫淮死死咬紧牙关,忍住眼睛被取走的剧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他不能让阿雪看到他这副模样,会吓坏阿雪的……
他能不能跟阿雪说话并不要紧,只要知道阿雪平安就够了,至于他自己……无所谓,陛下他们一定能找到阿雪的,因为他已经让照影去……
卫淮眼中的光消失了。
玄阳取下了他的另一只眼睛,他的脸上只剩两个漆黑的血洞。
“还不跟阿雪说说话吗?”玄阳微笑,“再不说话就来不及了,你永远见不到阿雪了。”
可卫淮依旧一声不吭。
一直到气息断绝,他都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甚至没有移动过自己的身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水镜另一端的兔团睡得香甜。
玄阳隔着水镜,抬手描摹着兔团的形状,眼神温柔似水。
他吃了很久,直到夜色朦胧,才撤去水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双唇。
雪白的骨架间,有一颗染血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玄阳拿起这颗心脏,借着月光打量:“这就是你对阿雪的真心?”
“真是不值一文。”
他随手扔了心脏,心脏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血水和泥。
玄阳弹指甩出一团火,将血、骨架和脏器烧成了灰,至于那颗心脏,他没有管,不值一文的东西就应该在人世间慢慢地腐烂。
处理好一切,玄阳的目光落在了一边的麦田,莞尔道:“还不出来见我吗?”
“……”
片刻后,麦田的缝隙间出现了一只火红的狐狸。
他穿过麦穗,皮毛染上了浓重的血腥气,令他浑身一颤。他不敢抬头望向玄阳,全程都是低着头靠近,匍匐于地,向玄阳行礼:“弟子参见圣君。”
“起来吧。”
玄阳温和地说着:“别害怕,我吃掉卫淮只是修行所需,不会这么对你,更不会这么对阿雪。”
“多、多谢圣君开恩。”
赤狐起身,四爪微不可察地发着抖,玄阳俯身,手掌落于赤狐的头顶:“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吃了卫淮的事告诉阿雪,桑迟,你能做到吗?”
赤狐颤抖得更厉害了:“弟子、弟子……”
玄阳语气舒缓:“我知道你喜欢阿雪,怎么,难道你和卫淮一样,也对阿雪有一颗真心吗?那么你这颗真心又分量几何?”
赤狐深深地埋下头:“弟子不敢,弟子不会将这件事告诉阿雪……”
“好,我信你。”
玄阳道:“放心,我不杀你,待你继承大荔山的山主之位,想必经常和阿雪见面,倘若你死了,阿雪会为你伤心难过,我不希望他将他的精力分给除我之外的人。”
一股冷意顺着他的手掌缠绕上桑迟的心脏。
这是一道死誓。
一旦桑迟说出今天的真相,他的心脏会立刻因死誓而碎裂,他同样会因为他的“真心”而万劫不复。
……
玄阳飘然而去。
赤狐浑浑噩噩地在原地趴了一夜,直到天色大亮,他才慢慢站了起来,变成了人形。
短短一夜过去,桑迟就仿佛消瘦了不少,一向笔挺的背脊微微塌陷下去,眼神空洞死寂。
他的呼吸之间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走了几步,他猛地弯腰呕吐,但因为没有进食,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吐完之后,他更加虚弱了,不得不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长弓当拐杖,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桑迟拄着长弓,缓缓蹲了下去,徒手挖掘出一个小坑,准备就地掩埋卫淮的心脏。
他手指颤抖地捡起心脏,放入小坑,往上撒土。
可撒着撒着,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滞缓,片刻的沉默后,他突然重新挖出了心脏,拍拍上面的土,将它收进了储物袋中。
这一次,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颤抖了。
-
云月观。
卫淮离开谢殊的道场后,谢殊却没有继续休憩,也没有继续为绮雪炼制身体。
他垂眸看着毛绒兔,小兔子受妖力的操控,在他身边娇憨地打滚,露出软绵绵的肚皮,像极了绮雪撒娇的模样。
谢殊轻按毛绒兔的肚皮,但玩偶终究只是玩偶,不会对他的动作产生任何反应,更不会像绮雪那样不满地抱住他的手指啃上几口,叫他不许再按了。
他终于收起了毛绒兔。
卫淮的怀疑自然是荒谬的,只凭玄阳的反应就认定绮雪还活着,这过于轻慢和草率,是对绮雪的不敬,他不该再想下去了,但是……他静不下心来。
因为卫淮所言的确不是毫无道理。
他知晓玄阳对绮雪的看重,当初他们从古镜中平安归来的时候,玄阳对绮雪的关心和担忧压倒了一切,他们两人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
绮雪死后,他无心理会外物,也没有关注过玄阳,假若真如卫淮所言,玄阳确实可疑,很有可能知晓某些内情。
还有,就如卫淮所言,为什么他没有算出那日的浩劫,甚至就在地动发生之后,他竟从未深思过卦象为何会失灵,他为什么会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如若死寂的湖泊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打破了怪异的平静,泛起层层涟漪。
头脑中的迷雾渐渐散开,谢殊顿感灵台清明,他的目光瞬间凝固,这种感觉是……
原来他的灵识在不知不觉中遭到了蒙蔽,以至他无法看清那些真相,甚至还在不断加深“绮雪已死”的意识,令他不要再追究绮雪的死,而是相信绮雪已经不在人世。
是谁对他做了手脚?玄阳?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能够蒙蔽他的认知,甚至是遮蔽天机卦象?
谢殊霍然起身,扫开满地炼制失败的身体,清理出道路,大步出门而去。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招什么魂、炼什么体。
倘若绮雪真的活着……
就是上天入地,他也一定要把他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