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一更)

皇帝来召,让嵇临奚入宫觐见,心里思索着皇帝见他是为了什么,嵇临奚跟着传召的太监进了皇宫,一路抵达紫宸殿。

见到皇帝,他眼中略过惊愕,又很快压在眼底,恭恭敬敬跪了下去。

“下官嵇临奚拜见陛下。”他连那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都不说了,眼下皇帝这番姿态,分明没多久活头了,此事再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和骂他早死有什么区别?

没记错的话,皇帝今年也才四十八岁,竟然已经如此老态了,他刚才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两鬓都满是白色,只怕回宫那日的状态是强撑着的。

因为喝药,皇帝并没有看到嵇临奚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愕,等他看嵇临奚时,嵇临奚已经一派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模样,

“嵇侍郎,起身吧。”

在他的命令之下,嵇临奚这才站了起来。

楚景最初用嵇临奚,也不过是因此人乃王相举荐,几次弹劾又弹劾到他心里,他随手提拔了下,不想嵇临奚却是个抓住机会就能不惜一切往上爬的人,能同时周旋在皇帝、太子、六皇子、王相身边的,整个朝中也只有此人了。

当真是野心勃勃又不怕死。

这之中,无论谁对他动了杀心,他都落不了一个好下场,可偏偏他却稳若泰山,甚至还借由不同的人,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这三品朝服,可还合身?”

嵇临奚低头看了眼,又跪伏在地上,讨好说:“下官能有今日,全靠陛下提拔。”

“是太子举荐的你,你应该要谢太子才对。”

“得太子举荐,是下官的福分,但下官坐上这个位置,却是仰赖陛下天泽。”

楚景笑出声,他就是欣赏嵇临奚这点聪明,话也说得好听,听着叫人舒坦,坐在床榻上太久身体不适,刚想让于敬年扶自己起身,嵇临奚却已经爬起来,凑到他面前,殷勤不已伸出手,扶住了他。

瞥了嵇临奚一眼,楚景并没有抽回手,而是由他搀扶着,在这宫中活动。

他叫嵇临奚来宫里觐见,自然不是为了听嵇临奚的糖舌蜜口。“爱卿,如今你也是朝中重臣,朕有一些事犹豫不决,想听听你的意见。”

嵇临奚心中对这一声爱卿极有恶感。

要叫他爱卿的,也该是太子殿下才对,想到太子继位做了天子之后,轻言细语唤他爱卿、嵇爱卿,他便忍不住全身颤抖了一下,头发发麻起来——爽的。

更想眼前的皇帝早点死了,给他心心念念的太子腾位置。

“嵇爱卿?”楚景又喊了他一句。

回过神的嵇临奚假惺惺作出受宠若惊的神情,“下官在。”

“依你之见,太子与老六之间,谁更适合坐上朕这个位置?”

“下官……”

“无妨,直言便是,朕不追究你失言之罪。”

若嵇临奚真信了这句话,那他以前早就成一具尸体了,皇帝在试探他真正效忠的人是谁,这二人之中,无论他回答是谁,都对太子极为不利,皇帝防的到底只有太子一人,想要交权于太子,又不放心交权,这才百般试探。

“依下官之见,太子与明王殿下,二人皆是才能之辈,明王殿下以前略有不足,但也成长了许多,只到底选谁,天底下也只有陛下才能作出这份抉择,陛下选谁,谁才是下任真龙。”

楚景笑了,“你倒是谨慎。”

“这都是下官的肺腑之言。”

“罢了,这事也没指望你坦白开口,叫你来其实是为另外一事。”

“陛下请说——”

“太子也是到了该立太子妃的时候,京中二十余位适龄的世家贵女,皇后想立孟国公孙女为太子妃,太子想将此事往后拖延,你说,朕该要如何抉择?”

嵇临奚先是心中一喜,而后眼珠子轻轻动了动,察觉到这份言外之意。

这事何至于问他?皇帝不应该自己心中有数吗?

他是十分擅长从一些旁枝末节里推测出本意的人啊,一番揣测,就明白皇帝此次召他进宫的意思——是想看太子到底信任他到什么程度,他与太子之间是何种亲近,同时也是如之前一样试探自己到底向着谁,在为谁办事,更是借自己来看太子与皇后是否真的有决裂迹象。

“这……”他微微皱起眉来,略有为难,又很快下定决心的姿态说,“太子那里因为这件事和皇后娘娘闹得很僵,下官也被牵连了进去,凭心而论,立孟国公孙女为太子妃对太子确实是莫大助力——”顿了顿,他偷偷看了皇帝的脸色,继续说说那些违心之言:“若能将孟国公孙女安排给太子做太子妃,皇后娘娘那里兴许就会对太子殿下消气,太子也在犹豫要不要接受,只太子到底是储君,怎可事事都听皇后娘娘的话……”

他话就说到这里了,有的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半遮半掩才最有效。

楚景沉吟片刻,忽然笑了,拍了拍他的手臂,咳嗽了几声后,开口夸奖道:“有嵇爱卿这样的人才辅佐太子,朕也就放心了。”

“回去好好休息吧。”

于敬年走了上来,从嵇临奚手中接过皇帝。

“臣告退。”

嵇临奚跪地行了一个礼,扶着膝盖从地上起来时,紫色的三品朝服在他身上,显得他身形挺拔,又不失文臣的几分弱色。

离开勤政殿,他回头看一眼夜色下看着威严却已经透着腐朽气息的宫殿,视线满是冰冷,在太监的带领下朝宫外走去,漫漫宫道,他侧头去看连绵起伏的宫墙,看到不远处的东宫时,脚步顿了顿,眼神一下变得温柔起来。

他多想自己能魂魄离体,这样就能飞到东宫里去,裹在太子身上亦步亦趋看太子在做什么,以全心中万般想念。

“大人,你在看什么呢?”耳边传来关切讨好的询问声。

嵇临奚回头,“看月亮,今夜月亮真美。”

太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确实看到一轮圆月,笑着接话,“可不是,难得见这么圆这么明亮的月亮。”

夜风吹拂,卷起宫道的花树,淡黄的花瓣从嵇临奚眼前飘过,他伸手一抓,就这么抓在掌心中。

如今太子与皇后扮演母子决裂,必然要真的“决裂”,而这份“决裂”只会越演越烈,不知何时才能终止。

此时此刻,皇后那里必然是十分担心太子的,他始终忘记不了自己躲藏在柜子里那日,皇后为太子哭得十分伤心,太子柔声安抚的模样。

他是想尽办法想爬太子床榻超越沈闻致的人呀,眼下机会送到眼前,又怎么会放任它离去。此举不仅能得皇后欢心,更能让太子知道他嵇临奚才是最贴心之人,还能借此搅弄风云。

隐在黑暗中的嘴角,勾起势在必得的弧度,又满是轻蔑。

沈闻致,就算成了太子身边亲近臣子又如何,你也不过是一个詹事府少薄,如何能比得过我?

我嵇临奚才是对他最不可或缺的人——

……

皇帝回宫后主持了一段时间的朝政,就称病在紫宸殿中休养,着王相与明王分理庶政,太子监国,楚郁任过一段时日的京兆府尹,后皇帝去了承暑山庄避暑,他又接手朝事代理朝政,如今监国是十分得心应手,俨然与继位天子无异。

朝堂之上,明王避其锋芒,王相也只做自己分内之事,虽与太子依旧时常发生政事上的摩擦,但并不咄咄逼人,一众之前大肆敛财的官员也夹起尾巴做人,行事小心翼翼怕落了太子把柄。

后宫之中,太子立太子妃之事被养病的皇帝下令暂时搁置,皇后与太子彻底陷入冷战之中,后宫影响前朝,属于皇后一派的官员得知此事,也陆陆续续为自己谋新的出路,多数投到太子手下,不再听皇后的命令行事。

现如今太子看似已经如日中天,顺利登基是避无可避之事,而作为太子最器重的新臣,嵇临奚可谓是风光无限,多少人想要对太子递上投名状,还得先过他这一关,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往他的府中送,只求他在太子面前美言两句,又或者散尽家财在他这个吏部侍郎手底下讨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如此富贵加身,嵇临奚自然是红光满面,心情颇佳。

这一日,才刚下了值回到府中的他,接受着随从的更衣服侍,闭目养神之际,下人走了进来,说又有许多大人送来贺礼,递上了一沓厚厚的礼单,“还请大人过目。”

嵇临奚接过,随从给他换上锦衣华服,他一边看礼单一边吩咐下人将贺礼搬上来,不一会儿,房间就堆满了。

让身边的人都下去,嵇临奚打算独自欣赏这些礼,下人们听了他的吩咐顺从离去,他一箱一箱把箱子打开,蹲下身翻找有没有能献给太子之物。

倒是找到一两件有趣儿的,把玩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放在一旁,准备明日去东宫送给太子,他转头去看的别的箱子,却看到一个钻了孔洞的庞大得足以容纳两人的特殊箱子。

活物?

嵇临奚眉头一挑,来了兴趣,走近将其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却顿时失去了兴趣。

里面放着两个用红色丝绸裹起来的少男少女,生得十分貌美青涩,送礼之人大概不知他到底喜男喜女,所以两个都送了。

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野兽,好好养养可以请太子上门欣赏两人私约,不想竟是两个无趣的人。

“你们谁送的?”他问。

少女咬着唇瓣不说话,少年先开了口,“大人,我们是李御史送来的。”

“来人。”他喊。

下人走了进来,看到箱子里的两人,也只是愣了片刻,就走近了,“大人。”

“退回去给李御史,让他以后都不要再给本官送礼了。”嵇临奚不留情面的说。

竟有人想影响他与太子之间的情谊,真是不知所谓。

少年脸色一变,连忙说:“大人,李御史是想……”

“是想什么?”嵇临奚站起身,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

少年咬牙,将那句话说出,“是想……借您之手把我们送给太子殿下。”因太子的东宫里现下还没有人,李御史便想着把他们送进东宫里伺候太子,以求得未来亨达官途。

嵇临奚适才说把他们退回给李御史,表情都还是轻描淡写的,听到少年这一句,他立在原地,片刻,他扯了扯唇瓣,嗓音喜怒不明,“他让本官把你们送给太子殿下?”

察言观色的少女看到他眼中凭空生起的阴鸷,胆怯躲在少年身后遮掩自己的身形,企图让自己不存在。

少年却还没看出来,鼓起勇气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