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招,举人自杀。

二招,煽风点火。

三招,借力打力。

此为嵇临奚三式,早就在那次书房旁听,他就知道王相与东宫太子不和,以至于他能想的最合适的推波助澜之人,恰恰是这位东宫太子。

既是都要在朝政里安插自己的棋子,彼弱己强,这样的道理那位宫里的太子不会不明白。

他自导自演这一场戏,若对方聪明些,就应该顺着他的戏搭建戏台子,毕竟王驰毅到底有没有探花郎的水平,作为一京太子,对方应该再清楚不过,况且王驰毅还是那位太子身边的伴读。

他在王驰毅身边,也听过不少王驰毅私下对太子口出暴言,可见这对父子和宫里那位太子的关系都不怎么样,只是不敢明面上闹太僵。

暂时收手,准备观察情况的嵇临奚忙忙碌碌地在夜里又新铸自己的小黄文。不知是用来勉励自己继续前行,还是拿来遮挡心中微微的恐慌。

……

“好文章。”

深松绿的衣摆拂过低矮的凭几,楚郁手握着王驰毅那篇策论,“这篇《为臣论》,确实文字精妙,观点出彩,为国为民。”

“再出色,也不是王驰毅那个废物能写出来的,他水平不过和臣一般,这样的文章根本不可能出自他的笔下。”被逼着参加考试落榜的燕淮,微不可见上翻了一个白眼,冷笑道:“不知道请谁代写的,背下来会试的时候只管誊抄,厚颜无耻。”

楚郁看向他的身后:“好些了吗?”

燕淮神色颇一下不自在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多谢殿下赐药,已经不怎么疼了。”会试落榜,消息传回府内,他挨了好一顿打,还是祖父和父亲轮流双打,说他白做了殿下伴读那么久,连个进士名额都没捞到,丢尽了殿下的脸面。

“抱歉,殿下,臣没中进士,让您丢脸了……”

楚郁轻笑一声,“人各有志,也各有天赋,你志不在此,天赋也不在此,能进会试已经很不错了,何需对孤道歉?也没有什么丢面的。”

见燕淮面色已经没有昨日的惨白,他将王驰毅的这篇策论放在一边,拿起了另外一篇。

如果嵇临奚在此看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他作的策论。

策论的范围是关于如何为臣的政治探讨。

王驰毅那篇从民本位出发,这篇却是从以官本位作讨,两篇文章皆非凡出众。

“王相的门生啊……”楚郁幽幽叹了口气,“与苏齐礼一样,真是可惜了。”

就在此时,云生快步从殿门外走进,朝他行了礼后靠近,在他耳边低声汇报宫外发生的情况。

楚郁露出惊诧的神色:“此事当真?”

“当真,那位举人临死前还做了一首诗。”云生将探子背来的诗重复了一遍。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楚郁敛眉,道:“此事若真,确实才华横溢,年纪轻轻失去了性命,令人遗憾。”

“京兆府尹那里如何?”

“空同甫大人已经在命人打捞那位举人的遗体了,只此河水下暗流涌动,现下还没消息,若飘出护城河,进入江域,只怕难有结果。”

楚郁思索片刻,“你派人立刻封锁护城河一带,不允旁人靠近,保护现场方便京兆府尹调查。”

“另外前去打听那位举人的身份。”

已经预想到此事会引发什么样的舆论,楚郁合上了手中的文章,“看来天不让王相美梦成真啊。”

一旦科举舞弊的罪名定死,王驰毅就无法再参加科考,也无法入朝为官,王相这么多年就只有王驰毅这个儿子,娶了几房小妾想开枝散叶,奈何一直没有消息。

此事一出,只怕王相也没料到想赶紧压下,但风不会使一边吹,朝堂也不会是王相的一言堂,就看东风对西风,谁能更胜一筹。

……

相府中,王相撑着额头沉沉闭眼,任谁都能看到他心情糟糕至极,额头上的皱纹隐忍着跳动。

苏齐礼跪在地上肩膀发颤,显然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若说丞相公子作弊,那他就是帮助丞相公子作弊的人,不管如何,结果都好不到哪里去。

前几日他还在幻想自己功名利禄加身后的富贵荣华,今日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期盼着相爷能迅速平定下此事。

王驰毅坐在边上,不服气道:“凭什么说我舞弊?我其它的卷子都是自己做的,不过是写策论时用了一下苏齐礼的,可这他们手中根本就没有证据!爹,要我说,我们就不必理会,反正皇上也是站在我们这里。”

王相睁开眼,厉声道:“闭嘴,你这个蠢货!皇上站在哪里是你嘴巴能说的吗?”

王驰毅缩了缩肩,“可是那人就是特意来诬陷我的,不然为什么作弊的人那么多,他剑指我一人?”

“你去了青楼和你那群狐朋狗友喝酒,是不是说过那人口中的那些话,说若没有沈闻致和娄暨、我能让你连状元都当得?”

王驰毅不说话了。

“说——”

“那,那不是当时喝了酒,和他们开玩笑嘛……”

一个杯子从他身边砸了过去,王相扶着扶手喘气:“蠢货!蠢货!我王炀聪明一世,怎么生出你个蠢笨如猪的东西!很早之前我就给你说过,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要谨言慎行,哪怕行事狂妄,也不能出言狂妄!你倒好!将我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面对亲爹盛怒,王驰毅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王相平复了下心情,开始思考如何处理此事。

不用理会,怎么可能不用理会。

那控诉的举人一死,当日酒楼里的落榜文士都发了疯一般,不知道是谁叫嚣着要给这人和大家一个公道,一群人就这么去京兆府尹外敲鼓鸣冤。

思考须臾,他吩咐道:“行桉,你去找那些闹事的文士学子,找闹得最凶的那几人,派人查清他们的身份背景,看最近有没有和旁人联络,能用钱打发的都赶紧打发掉,想要官职的让他明年再考一次。”

“收了钱的,转头扭送京兆府尹,就说此事是他们落榜心中不服,特地构陷出来朝我相府若要钱财。”

“想要官职的,呵——”他冷笑一声。

便是有那个运,也没哪个命。

郭行桉立刻领命去办了。

王驰毅心里是不觉得这事有多严重的,他爹是丞相,想要平息这样的事轻而易举,正松一口气小声说:“既然这样,爹,那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

“对啊,爹你不是将事都处理完了吗,我不回去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他还答应今天去红楼看知意一趟。

王相一眼就看清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怒极反笑:“郭行桉不回来复命,此事就不算处理完!蠢货东西!你的脑子难道就长在你下面的那根玩意上,除了女人就是女人吗!”

“你不都派他出去打发人了,这还不算处理完吗爹?穷人都是见钱眼开的货色,一千两就能让他们磕头谢恩了。”

王相忍住抽他的冲动,阴冷道:“你最好祈祷此事现在没有别人插手,若有人插手,我就要另想办法。”

“谁敢插手,除非是太……”王驰毅说话的声音一顿,已然反应过来。

傍晚,郭行桉面色难堪地回到相府,一进门就跪地请罪。

王相深深闭眼,半响道:“拿一具泡发的尸体扔进河里,身上放一封信。”

郭行桉面色更难:“相爷,属下回府的时候,护城河两边已经有人把手放哨,听说是太子让身边侍卫带着人去看守的,此法……怕是不通。”

沉默的寂静声中,从晌午跪到傍晚的苏齐礼已经受不住了,双腿失去力气,啪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王相冷冷看了一眼此人。

虽知此事和苏齐礼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关联,但苏齐礼对他儿子献了文章帮忙作弊是事实,如今要控住此人,不能让他坏了事,好在只是他一人献文章,未经他人之手。

“将这人带下去,严加看管。”

家中护卫走了进来,领命将苏齐礼拖下去了。

“太子啊太子。”王相的手掌紧紧按住扶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我与你从未有过仇怨,便不是真心归属你,也明面上属你一派,偏你为何不肯放过我?”

“先是我叔父、又是我儿子,欺人太甚——”

尾音已是无比森寒。

……

既从闹事之人无法下手,也无法从案发现场下手,王相便退一步,让手底下一些能言善辩的人在京中各处酒楼与人对言,对死去的举子,说他不过是因为落榜了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于是构陷中试之人,又恐惧自己承担后面的责任所以跳河自杀,对闹事之人,说他们根本不是真心为死去的人讨一个公道,而是为了用舆论压迫上面让他们重考,毁坏科举的公平。

只是不曾想遇到了难啃的骨头,今日在这个酒楼有人冒出言辞犀利驳了他的人,明日在那个酒楼又有人冒出言辞犀利驳了他的人,偏偏这些人都不是同一个人,神出鬼没,难以追寻痕迹。

对此王相也只能将这些人归为太子派来,目的是为了阻挠自己。

他还问了管家最近那群举子的情况,得知他们大部分都在善学院里待着不敢出门,只有嵇临奚每日去往酒楼,与那群人辩言为他儿子说话,虽此时心中烦闷不已,但也不免对嵇临奚多了两分看重。

殊不知嵇临奚此人表面上为他儿子不痛不痒辩上半个时辰,转头换了身衣服和脸貌出来就和他派去的人对战,直把他的人对得哑口无言,灰溜溜从酒楼里跑出。

事情发生第七日,整个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酒楼茶楼人满为患,说书先生也赚得盆满钵满,连外面摊贩的生意也比从前更红红火火。

第八日,京兆府尹放弃打捞尸体。

第九日,民间出现了王驰毅和一众学子的策论文章,此时一很有名气的文坛大家见到王驰毅的文章,惊讶于这篇文章是自己在会试前被人请求润色的一篇,而请求他润色的人,正是相府中人。

……

早朝。

“回陛下的话,事情的发展就是如此。”

“那位死去的举人尸体历经八日仍未打捞到,且当时会试结束,参考人数三千多人,有一部分已经离开了京城,想要一个一个查清身份需要漫长的时间,况且这其中,此举人并非唯一一个自杀的,会试放榜当日,就已经有几个落榜举人承受不住打击选择自杀了。”

“如今难以验证死去的举人身份背景,原本只是京城内的文士学子求一个公道,直到丞相之子王驰毅公子那篇中试的策论文章传了出去,温先生说自己在会试开始前曾修改润色过这篇文章,说是相府中人所托,还将那日登记名册拿了出来,乃相府善学院里的举人苏齐礼,温先生家中小厮也验证了这一点。”

“现在不止京城,整个陇朝各处的州、城县,都有人联名上书要查清科举舞弊之事、肃清朝纲,或者重考会试,或者殿试设公,请陛下决断——”

坐在帝王宝座上的皇帝不发一言。

片刻,他开口道:“举人自杀一案,继续查,至于他口中所说科举舞弊一事……”

“陛下。”已经有朝臣跪了下来,“那死去的举人不过随口一说,并无真切证据,若为此事大动干戈,以后每一次科举,有人落榜都来这一招,岂非坏我陇朝国本社稷?”

另有朝臣跪下,进言道:“陛下,科举乃我陇朝选拔人才之本,绝不能失了它存在的威信,如今全国各处皆有人上书求一个查清,若违背民意,让科举失了世人信任,才是坏我陇朝国本社稷啊!”

“陛下……”

“陛下!”

“陛下——”

楚景觉耳边嘈杂,胸中闷得喘不过来气,一旁的侍臣太监于敬年敲一下旁边撞钟,浑厚的声音压住了众人嘈杂声,朝堂一下安静了下来。

等余音散去,楚景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扫过不发一言的丞相、太傅二人。二人虽未开口,却已说尽口中言。

“行了,朕已有决议,科举舞弊一事,交由大理寺审查,务必审出个让天下万民信服的结果。”

在场的人精,都听出了圣上的言外之意。

是审出个让天下万民信服的结果,而不是审得个水落石出,这是打算对科举舞弊一事轻拿轻放了。

“会试重考,程序过于繁琐,遍及各地举人,难以操作,否决。”

“殿试设公,应允。”

“时辰定三月初九,于宫门外,朕与太子及各皇子以及一品、二品大臣共同审阅,此次试题由礼部与朕共同设题,绝无外泄可能,由殿试成绩作通过会试之人排名决断,成绩差距过大者,取消过试名额,不再由后人顶替,下次科举过试名额,增加五十人。”

“此决已定,勿做劝改。”

“退朝。”

“退朝——”

一旁于敬年高声呼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