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出乱子

周六一大早, 高彦芝提早了一点出门。

1987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出门之前女儿小蝶特别殷勤地给她拿了副手套来,高彦芝又围了围巾,戴好帽子,这才亲了亲女儿, 带着女儿出门。

周六, 小蝶是不上学的, 她没走几步路,就真跟小蝴蝶似的钻进了宋家小院里, 小奶音一叠声地叫着“念嘉姐姐”“言川哥哥”。

高彦芝掏出一张大团结, “念嘉,言川,拿着, 等会小蝶要是想吃什么买什么, 你俩也买,高阿姨请客。”

俩孩子规矩地推说不要, 高彦芝“哎”了一声,硬是塞到了宋言川兜里,“我还要去厂里, 先走了啊。”

不等两个孩子回话, 高彦芝又匆匆忙忙地赶往了厂里。

她今天有事要去一趟厂办办公室。

说起来, 明明是年前,但南城针织厂如今的氛围却并不太好。

或者说,并不太好, 已经是一个非常委婉的形容。

明明是年前, 一年最热闹的时候,往年这时候厂里早就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庆祝过年的条幅那是一条接一条。

而现在呢?

高彦芝走入厂区, 平时隔着老远就打招呼,特别乐天派的传达室老大爷只是掀了个眼皮儿,“来了啊。”

高彦芝应了一声,大爷也没说什么,又垂下了眼睛,高彦芝看见他面前摆了个象棋棋盘。

老爷子在自己和自己下象棋。

她继续往里走,墙上已经有些花白的标语上,隐约还能看到“抓生产”三个字,但上面已经斑驳地染上了其他颜色。

总之不是节庆的红。

一点不像是即将过年的气氛。

换班的女工们推着二八大杠往外走。

巧的是,都是车间的熟面孔。

高彦芝主动打起了招呼:“玲儿,小方!”

“高姐。”

二八大杠在高彦芝面前停了下来,两个女工人熟稔地和她打起了招呼。

玲儿年轻一些,梳着马尾辫,小方年长一点,梳着胡兰头,两人身上都还戴着袖套,显然刚刚换班下来,面容有些疲惫。

见到高彦芝,两人努力打起精神,高彦芝却眼尖地发现平时爱美的玲儿首饰都没带。

“你爱人给你买的银耳环呢?”高彦芝打趣道,“不是前头还说喜欢,那茉莉花的样式多漂亮的,怎么不戴了?”

玲儿摸了摸耳垂,“戴什么呀……才为了这个吵架呢。”

高彦芝惊讶,“吵架?可这银耳环不是说的给你买的结婚礼物——”

“前头是说不贵,这不是厂里现在连工资都发不起了么。”玲儿说道,“说过年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过年,是每个人一年里头最大的盼头。

小孩们盼着过年能拿压岁钱,大人们就是指望着过年之前,厂里头能发一笔工资,再加一笔福利。

尤其是针织总厂这种大型工厂,除了钱这种硬通货,多少还有点其他的,米面粮油,这就是铁饭碗受欢迎的原因。

“也不知道厂里头在做什么,这马上就过小年了,迟迟不给咱们发工资,更别说往年都有的福利了……”

玲儿不能不急,她和她男人两个人都是针织总厂的。

福利就不说了,总厂这边发不出钱来,影响的不是她家一丁点,是全部的经济来源!

有钱的时候当然不吵架,可没钱了,一对银耳环也能成为吵架的源头。

“年后说不定就好了。”高彦芝当然不好掺和人家家务事,只能安慰道,“吴书记不是说了嘛,年后就能补上。”

“从秋天说等到冬天,冬天又说等到年前——这不,年前又说等年后了。”玲儿叹口气,“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高彦芝能怎么说呢,虽然她是老员工,而且对吴书记的付出,她也是看在眼里。

但是没钱就是没钱。

只能叹息一声,“这个年就紧巴着过吧,还能怎么办?又不是没遇到过。”

“这人心惶惶的,还不知道年要怎么过呢。”

玲儿示意高彦芝看看旁边,这会儿换班的、上班的,人都不少,但都比平时安静得多。

——或者更确切的说,不是安静,而是沉默。

偶尔有人说话,面上也是郁气沉沉的。

高彦芝隐隐约约听得到那些讨论。

“工资”、“效益”、“困难”。

总而言之,大同小异。

玲儿摇摇头,“今年我说婆家娘家都别回了,回了也是吵架,等年后看看情况好不好吧。”

“年后能不能补上还是个问题呢。”小方低声抱怨道,“高姐,你不知道,我妈的药现在都拿不到!”

“说什么年后就能发工资,要是真能那么轻松,怎么连药房现在都推三阻四,说什么没有!”

这下不只是高彦芝,玲儿也惊讶了,“药都拿不到了?小方,你之前咋没说?”

“说什么呀,之前药房一直拖着,一会儿说可以,一会儿又说不行,把我们当猴子一样耍呢。”

小方说话的语气不太好,“结果我妈去药房,这回和那药房拿药的吵起来了,才知道压根不是什么手续没办齐,就是拿不到!”

拿不到药!

高彦芝这下是真吓了一跳。

玲儿的情况倒还能说是正常。

就像玲儿自己说的,往年也有过不发工资。

毕竟国营厂子嘛,也不是什么时候效益都好,效益实在不好的那两年就会先按着工资不发,把厂子运转起来。

作为国字头的老人,高彦芝也是经历过那些日子的。

她和张新民还吵过架呢!

都是过来人。

但小方说药房不给开药,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厂子是厂子,按理来说,这些东西不应该是影响的,就像是厂子不论是盈亏,那厂里的学校都不可能停课,也不可能把学生们撵出去。

国营厂配套的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正常运行。

不然那真是乱套了,这些学生没地方上学,病人没地方看病拿药,哪个工人还愿意认认真真给厂子里干活?

“工厂是我家”这句标语还挂在厂区里呢!

可是厂子的药房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哪怕以前厂里情况困难的时候,药房都还是正常配药发药的。

有一回过年也是没发工资,小蝶正好发高烧,张新民当时还背女儿大晚上去厂医院看病。

她印象深刻,所以才更加想不通,高彦芝下意识就用了平时的想法去推测。

“这不能吧,厂里药房一贯都是拿着条子就能去拿啊——是不是你妈那个药没批下来啊?”

这年头医疗条件也算不上多好,心脏病的药额度不多,哪怕是针织总厂,也不可能随时随地备一大堆,也基本上都是有数的。

哪个职工申请了,要了几盒,这些都是登记在册的,药房往上面申请药,就是按照这些来。

“要真是没有,那我们也不胡搅蛮缠。”

小方冷笑一声,抛出了个高彦芝想都没想到的答案——

“人家说,有是有,但是不能走条子……得拿钱买。”

玲儿先反应了过来:“现在厂里连工资都欠着,药房根本记不了账,也报销不了,只能自己拿钱买药,要不就算有药也给不出来。”

“我这都不算什么了。”

小方说道。

“二车间那个王茗,她前两年做了膝盖手术,当时说打了条子等厂里慢慢报销,结果现在去根本报销不了,厂里压根就没钱了!”

她发泄似的说道,“平时说什么铁饭碗多好多好,到了这节骨眼上,我看呀,是根本指望不上厂子。”

小方的怨气是情有可原。

她家里条件一般,她爸早早地就没了,她读完书就进了厂子,也因为她的关系,她妈这个直系亲属也能在厂里享受到不少福利。

比如说前头小方她妈心脏病,搭了支架,就是能靠着小方这个在职职工,在厂医院拿药,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可以直接去厂里看病。

小方不知道逢人说过多少厂子的好话。

现在呢,厂子走下坡路,她这种家里有病人的,第一个就感受到了这种巨大的反差。

小方羡慕地叹了口气:“要是和高姐你一样运气好,那多好,厂子里现在都愁,高姐,你肯定不愁。”

“是啊,谁叫人家张师傅有能力呢。”

玲儿也说道,或许是因为在自家男人那受了气,她看着高彦芝身上的羊毛围巾,还有手套,说话颇有些幽怨。

“我家那个,天天就知道在厂里混着,让他寻摸点办法也不知道,现在厂子变成这样了,又倒过头来说什么后悔——”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申请停薪留职了,干个什么不行?”

两人抱怨了半天,心里那口怨气才勉强散了一点。

要说她们是真的对厂子有什么恨意,那是没有的,就像她们说高彦芝命好,也不是出于恶意。

而是普通人在面对这种自己无力对抗的事情面前,唯一能做的发泄。

停薪留职,也就是开个玩笑。

是,张新民日子好过,林香离开了厂子日子也好过。

但是谁敢说自己就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在厂子里,效益差,发不出工资,但始终心里还有个盼头。

“只要等到厂子效益好起来”,就像是胡萝卜一样吊在眼前,始终心里那一线希望是不断的。

可是出了厂子呢,那就真的是什么都得靠自己。

上哪儿再去找第二个铁饭碗,个体户的工作不是没有,但谁能保证这些个体户的工作能做几年呢?

针织总厂说是风雨飘摇,说是现在日子不好过,那也是铁板钉钉的在南城伫立了好几十年呢!

好几十年,那就是绝大多数人的一辈子。

玲儿和小方嘴巴上说羡慕,心里可不敢去赌,出去还能不能找到给自己一辈子兜底的工作。

这也是眼下国营厂大多数员工的心态,说是得过且过也好,说是习惯了在厂里的环境也好。

总之,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也不可能真的就离开厂子。

玲儿回过神来,“对了,高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厂里,我记得你是下午的班次吧?”

高彦芝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厂房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抓小偷,抓小偷了!”

“别让他跑了!”

“把人按住,按住!”

……

厂里出了小偷!

这件事一下子打破了整个厂区的寂静氛围,一大早,厂子的员工就呜呜泱泱地挤进了办公楼里。

高彦芝和玲儿、小方她们是第一批“现场目击”的人,在人群中占据了极为靠前的位置。

高彦芝回头张望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有些咂舌。

人太多了!

分明刚刚厂区里面看着还有些零落,可是那几声扯着嗓子的“抓小偷”,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都炸了出来!

厂办办公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不知道是来了多少人,有的身上还戴着纱帽袖套,显然是刚刚下了四班倒就跑过来,甚至不像是玲儿她们一样换过衣服。

高彦芝目光投向人群中央的对峙的两拨人。

其中一方是厂办。

里头还有个熟人,竟然是蒋晓霞的丈夫徐伟康。

只不过徐伟康没注意到高彦芝的存在,这个闷不吭声的中年男人正把一个年轻男人给押在地上。

厂办的常主任就站在被押的男人面前,居高临下。

他这会儿样子颇有些狼狈。

跑得太急,看上去还有几分体面的西装都皱巴了许多,平时用摩丝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风中凌乱,眼镜腿歪着,他甚至就只来得及在衣摆上擦了擦,就戴了回去。

有了眼镜的帮助,他总算是将地面上那堆成一堆一堆的东西看清楚。

用麻袋装起来的棉纱。

一匹接着一匹。

棉布料,尼龙,涤纶,甚至还有昂贵的开司米。

其他的布料有多有少,开司米只有一两匹,还是因为当初绝大部分都卖了。

一匹开司米,能值不少钱,平时都是专门存放在特殊的仓库里。

而如今,它就这么被甩在蛇皮口袋里,像是路边随意批发兜售的那些烂布条!

这位厂办的老主任脸色沉郁,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因为愤怒,他声音都有些发颤。

“老钱,金永……我是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你们几个偷了厂里的东西——现在厂里什么情况你们不知道,不想着怎么和厂里共渡难关,竟然还要监守自盗,当厂里的蛀虫!”

“你们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拉出去卖了是什么后果?你们自己的肚子是填饱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厂里其他人怎么办?!”

常主任越说,声音越是高亢激烈,整个人的脸色都发红。

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厂里会出内鬼!

而且还不是纪盛华那种情况。

在常主任,或者说整个针织总厂的人的眼里,根本没把纪盛华当成总厂的人。

哪怕最如日中天的时候,纪盛华在总厂人的眼里,也是外人。

为什么?

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从总厂一步步起来的,和吴书记、常主任这些人不一样。

吴书记虽然是厂里的书记,当年也是正经在一线待过,甚至很多大生产的集体活动,吴书记都是带头第一个。

所以吴书记当上厂里的书记,那是水到渠成。

但纪盛华呢,他压根就不是“自己人”,而是上头的领导派遣过来“空降”的。

这种感觉就像什么,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家庭,忽然有个外人进来,大马金刀往客厅一坐,就说自己是这里未来的主人。

所以纪盛华当厂长那会,即便从上而下腐败很多,即便常主任恶心这种人,可他仍然不觉得这是针织总厂的问题。

纪盛华被抓走,厂里皆大欢喜,但更多是那种“让一个本就不属于自家人的坏人滚出针织厂”的欢喜。

其他,针织总厂的人还真不怎么在乎。

不是说不同仇敌忾,而是什么纪盛华判什么刑之类的话题,并不新鲜。

毕竟这年头领导贪污不是什么很罕见的新闻,报纸上天天都有报道,经常都有人被判刑,甚至是吃枪子儿。

可是金永和老钱他们情况不一样。

他们是针织总厂的工人,从厂子的角度来说,他就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份子!

正经的自己人!

金永年纪小一些,进厂子没几年,但为人直爽,在厂里有不少关系好的工友兄弟,有时候大家还会一起约出去喝啤酒,看世界杯。

常主任作为厂办的,也和金永打过不少交道,年轻人虽然脾气是直了点,有时候有点鲁莽冲动,但是性格还是好的,干活也利索。

老钱和常主任的关系,那就更近了。

老钱可是常主任一起过来的老同志。

常主任以前还在生产科当小职员的时候,老钱甚至还帮过他忙。

两人平时在厂子里遇见了,也是会笑呵呵打招呼,还会彼此调侃的关系。

——可是,这两个人,竟然联合起来,里应外合,监守自盗。

这让常主任如何不意外,如何不痛心?

还偏偏就是在年前,这么个节骨眼上!

常主任内心愤怒不已,却也忽略了,本来就是这个节点上,最容易发现厂里的问题。

只因每一年过年之前,各大国营厂里都会做年终盘点。

一年的账目核算,为了即将到来的春节长假,仓库、车间、财务这些都会核对清点原材料、半成品和成品。

针织总厂自然也要核对。

常主任觉得这个点不会出问题,那是因为在针织总厂这种已经运行了几十年的大工厂里面,这就是走个流程。

毕竟数量多少,平时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进出仓库也都要登记。

不仅仅是他,绝大部分人压根就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

可偏偏,做汇总检查的时候,发现数据跟登记的数量完全对不上。

厂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设备这些大件上登记出错了。

一般来说厂里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但针织总厂情况特殊,厂里租赁的那些设备,哪怕吴书记到处奔波,也没能全部处理掉。

但指望它们能派上用场显然是不可能,这两年厂里一边在想办法继续处理这些东西,一边又在添置设备。

之前的运动套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生产出来的。

登记上有时候就没管得那么严,虽然这也是不好的习惯,但特殊时刻,肯定还是以厂里的生产为重。

问题是,对不上的不是设备那种大件,而是各种原材料。

棉纱、涤纶这些东西。

如果只是少一点点,那无关紧要,基本就会算作耗损了。

但这一次却不是缺一点点,而是缺了很多!

这一下核账的人不敢把事情轻描淡写了。

吴书记人不在厂里,马上就请了厂办的过来。

吴书记不在的时候,常书记日子不好过,吴书记回来以后,他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是吴书记的左膀右臂。

这事儿他一拿到手,第一反应就是里头有点差错。

要么就是仓库员漏记了,要么就是拿的人登记错了。

这种事不算罕见,国营厂子毕竟都很大,有时候这种细枝末节也不可能全部面面俱到。

而且仓库员老钱又是厂里的老人,已经在厂里上了二十多年班了。

连纪盛华在的那会儿,老钱都顶住压力,虽然不是什么事儿他都能做主,但至少他的正直,还是没让仓库这一条线上彻底沦为纪盛华的“后花园”。

只是本来现在厂子里就在抓风气,常主任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仓库员谈一谈。

老同志嘛,厂里当然是可以宽容宽容的。

常主任唯独没想到的是,他只想着是不是老钱工作上有疏忽,谁知道老钱竟然跟做贼似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常主任起了疑心,再仔细一问,老钱只含混地说,厂里有人拿了仓库的东西——

“没有登记得太清楚。”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就是有人顺手牵羊,把厂里的东西给拿走了?!

常主任很是生气,但这会儿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想着或许只是个别情况,东西也不会很多,所以放出话去,谁要是手上不太干净,可以去厂办“自首”,厂里不会从重处罚,只是要给个态度。

结果压根没人来认,而令常主任脸色越来越差的是,仓库那边查出来更多的缺漏!

许多之前年度盘存的时候感觉没什么问题的地方,经过再一轮的仔细核查,才发现都是假象。

根本就是有人刻意做了假账,想要瞒混过关——实际被拿走的厂里的东西,要比想象中多得多!

常主任动了真火。

直接组织保卫科去调查,先从内部排查开始,查进出库的登记资料,交叉询问。

故意偷厂里的东西,是大忌。

偷了东西,甚至还有意识地把这些记录给隐藏起来,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常主任不再等着有人“良心发现”,直接找上保卫处的人去蹲点。

金永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抓了个人赃并获!

常主任怎么想都想不通。

如果说有人偷厂里的东西这一点已经让他愤怒,那么,这个人竟然是金永,就更是让常主任怒火中烧。

“金永,你可是车队的人,你怎么能对厂子做这种事!”

金永是一个剃着平头,年纪大概二十五六岁,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男人。

他被人押在常主任面前。

个子并不高大,可那张脸上的桀骜不驯的表情却一点不落下风。

金永瞥了旁边已经瑟瑟发抖的老钱一眼,冷笑一声:“车队怎么了,车队就该忍着受你们的鸟气,工资不发,就指望我们喝西北风是吗,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我不用养家吗!”

人群躁动起来。

工资,孩子,家庭。

几乎是如今针织总厂难以提起的话题,不是禁忌,而是一提起,每个人都会想到即将要到来的春节。

——和颗粒无收的这个年。

小方的情绪显然就被这个金永给挑了起来,“……是啊,要不是厂子不发工资,谁会去偷厂子里的东西?”

她也是厂里的,她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她给亲妈拿药都拿不到。

这让她很难不共情金永的话。

小方不是唯一一个帮金永说话的人。

食堂的师傅和阿姨也颇有同感。

他们的待遇很好——曾经是很好的,食堂不仅可以吃大锅饭,而且工作比起车间的工人来说要轻松许多。

这是个美差,也是个肥差,多少人想进食堂都进不了。

但食堂日子再好过,那也是和厂子本身挂钩的。

当厂子效益不行,甚至是亏损的时候,食堂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不出什么有油水的东西,自己也吃不到什么油水。

说白了,福利待遇变差了。

所以他们是相当能共情金永的,毕竟这两天吃一顿肉,还是一周吃一顿肉,区别是很大的,尤其是由奢入俭,难于登天。

“都是生活所迫,逼到那份上了,没钱咋办,平时都说厂子是咱们的……这到了吃不起饭的时候,不也只能做这种事吗?”

也有人并不把这句话当真。

或者说,知道金永说的话也有缘由,但是并不觉得有缘由就代表他说的真的就对。

高彦芝就不觉得金永的话对。

在车间里待了那么多年,高彦芝难道就没有个日子难过的时候啦?

别的不说,就张新民被纪盛华的狗腿子带头排挤那会,高彦芝也没见说去厂里顺手牵羊个什么。

哪怕她当时都在家里大哭,狠狠地怒骂这个厂子不待也罢——但无论如何,她就算是真的不在针织总厂了,也做不出这种事。

张新民也是一样。

后来张新民雪上加霜腿摔断,家里当时情况难成那样。

要不是明瑜拉了一把,让张新民有了新的去处,她们一家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但即使是那样,她和张新民也没想过,要把厂里的东西据为己有。

是她们没那个本事吗,其实张新民作为设备维修科的,他不是真的做不到,只要维护保养的时候,轻描淡写把某个设备的毛病说夸张点。

不说变卖什么大设备,至少把上头的零件拆一拆拿出去倒卖给那些乡镇企业,还是很有利润的。

可是这么做,张新民自己良心就过不去——他为什么遭排挤,不就是因为他不肯和纪盛华那帮子人同流合污吗?

但身边杵着一个小方,玲儿脸上的表情也显然是沉浸进了金永的话里,高彦芝这话是无论如何也不好说出口。

但她不说,并不代表没有其他人说。

比如说压着金永,不让他乱动的徐伟康。

徐伟康的声音闷声闷气的,却掷地有声:“没钱,也不至于去偷。”

徐伟康说话的语调十分认真。

他本人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似的,仍然是那副一板一眼的样子,“偷东西是犯法的,偷厂里的东西,违规,也违法。”

金永和老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人——不可思议!

金永眼睛睁大,像是觉得徐伟康虚伪。

“你谁呀,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谁是站着说话的那个?”常主任怒气冲冲地打断金永的话。

他是真的有点忍无可忍了!

“要真是说这厂子里谁是站着的,那也得是你们车队的人!”

车队受厂里鸟气?

常主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气晕过去!

“金永,你摸着良心说话,咱们针织总厂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

“明面上的待遇差吗,金永,你拿的可是比你高一级技术员的工资,就因为你经常‘跑外’工作,厂里体谅你们车队的人辛苦,都是给你们提了待遇!”

这年头都还执行八级工资制,车队的司机作为技术工种,起薪和晋升级别都要比普通的工人高一些。

比如说,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现在差不多四十五块。

司机呢,差不多有六十多块。

像是在厂里待久一些的那些车队的老师傅,甚至和老技术员、工程师差不多。

遇上任务繁重的时候,一个月一百多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这种待遇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车队的司机可一直是香饽饽工作!

“在车队,好处没少拿吧,前几年到处都靠票证,你们没少用厂里的货车拉私货吧,赚外快,顺人情,厂里哪一次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和你们较真?”

“你们要开货车,经常去外地,这些补贴厂子里什么时候少给过你们?没有吧,甚至很多时候你们的路费、招待费这些东西,厂子里给的只多不少!”

常主任一口气就说了一大堆,厂子里对车队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甚至都不用打草稿!

就这么连珠炮似的几段话,一下就把整个办公楼乱哄哄的空气给压得静了下来。

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围观群众们都哑了火。

只因为国营厂的“车队”,是有点特殊的存在。

如果说厂里的工人都是“自己人”,那车队可以说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

每个国字头工厂这年头都会配这样的车队。

他们主要负责原料、成品的运输,都是些卡车司机,像是有些钢铁厂、机械厂,甚至不只是货车,还有专门的火车专列。

还有些就是开班车的。

总之都是厂子里的重要成员,毕竟没他们到处奔波,这些产品就算做出来也没人去运,而且所有产品拿出来,都是他们负责安全运送到客户那里去。

一般人是进不去所谓的车队的,同样的他们的待遇可以说是最好的,也是厂里最信任的人。

这种信任不止体现在金钱待遇上——车队的工资是厂里比较高的。

还有一点,就是地位。

针织总厂从上到下谁见了车队的都得叫一声“师傅”。

也就高彦芝这种老资历的还可以叫得随意点,但哪怕是她,平时遇到车队的人也客气得很。

常主任这一通话,说得金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无法否认,怎么否认?

刚刚还在帮金永说话的小方和玲儿也变了脸色。

是啊,她们在这和金永共情个啥,人家是大车队的司机,人家一个月光是出去“公差”,能捞到的油水,比她们一年到头的福利都多!

刚刚还在说金永不容易的人顿时倒了戈,一个个声讨了起来——

“太过分了!”

“这种人就应该重点惩罚!”

“抓到派出所去,让他把钱吐出来!”

就在乱哄哄的人群声讨之中,有人忽然叫了一声——

“吴书记来了!”

吴书记!

厂里的主心骨!

不知道谁起了头,人群自然地分开成两派,楼梯尽头露出一个有些苍老的身影。

若是宋明瑜在这里,会发现和前段时间相比,吴书记又老了一截。

不是那种容颜上的苍老,而是精气神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有种沉沉的暮气。

甚至步履都有些缓慢了。

走到金永面前,常主任早已迫不及待开口,将今天的事情全部报告。

吴书记“嗯”了一声,沉沉的目光盯住了被压住的金永。

“金永,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偷厂里的东西,还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和桀骜不驯的金永相比,吴书记看上去甚至有些风尘仆仆,眉眼疲惫,狼狈得不相上下。

但即使如此,他身上的那股不怒自威的压力,仍然是让金永一瞬间差点忘记了自己应该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没错。”

“你——”常主任眉毛一挑,就要发作,被吴书记按下。

金永似乎又被常主任的表情刺激到,顿时嚷嚷起来。

“常主任,叫你一声主任,你还真把自己当个角色!”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车队的兄弟不分白天黑夜地给厂子运货,前头过国庆节,我们可是一天没休息,一整个假期都在帮厂子跑货运输!”

常主任没说话,吴书记接过了话头:“厂子给你们津贴,也给了你们假期补偿,说厂子薄待你们,这话你觉得能站得住脚吗?”

“是,津贴。”金永冷笑一声,“一个津贴,就能从国庆说到春节——”

“春节,一年里头就这么个重要日子,厂里别说福利了,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你怎么不说?!”

“一年到头就指望这点钱过年,你现在上嘴皮搭下嘴皮一句让我们等,我们怎么等!”

“你们不发工资,家里揭不开锅,谁来给我的老婆孩子负责!”

“金永,厂里现在是困难时期——”

“别说那些漂亮话!能不能有人告诉我,这个年怎么过?啊,没钱怎么过!”

金永向其他人说道,“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个理!”

该说不说,金永是真的会煽动人心。

金永身边还有些也是车队的小年轻,来厂里日子没几年,和金永关系很好。

虽然碍着吴书记本人在场,他们不敢真的造次,可金永这么一煽动,这些人顿时就跟着起哄起来。

“就是啊,这谁能等啊!”

“针织总厂这么大个厂子,过年连工资都不发给我们,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我们给厂里卖命,累死累活,最后就换这么个下场,凭什么呀!”

吴书记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有委屈。”

“前头员工大会,已经明确说过了,厂里发不出工资这是暂时的事情。”

“现在厂子正在最困难的时候,针织总厂是咱们的家,家里有困难,我们这个大家庭更是要齐心协力,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

“欠着大家的,每一笔厂里都实实在在有记录,等年后就能补上,这件事我拿针织总厂书记的身份和大家承诺。”

金永撇了撇嘴:“你一句年后补上,我们就得当一群傻瓜蛋子是吧?”

“说什么拿你的身份承诺,吴书记,你看看这厂子如今都成什么样子了,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厂子能度过这次危机,为什么厂长都不来——还不是咱们又被放弃了!”

吴书记盯着他:“宋厂长去供应商那边协调事情了,你注意言辞。”

金永又转移了话题:“行啊,厂长这一茬我就不提了!”

“那你也别说什么厂子是我们的家——要真是这样,那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你不给我发工资,还不让我自己想办法!”

“那些东西丢在仓库,坏了也就坏了,为什么不能给我们拿来抵工资!”

“说什么偷东西,那叫偷吗,那叫预支工资,那是拿回我们应有的!”

“这些东西卖出去,还不够抵我们工资的,我们只是拿回我们应得的血汗钱!”

金永说着说着,又看向了旁边的老钱,“欺负我们这些没资历的就算了,我看这老员工也是没人搭理!”

“吴书记,你口口声声厂子对员工好,把员工记挂在心上,那钱叔家孩子之前发高烧去看病,厂医院凭啥拒绝他报销?凭啥说家属不能报销!”

吴书记扭过头:“老钱,这事儿是真的?”

“吴书记,我……那个……”

老钱在旁边听得瑟瑟发抖,如果说在场有谁后悔,那一定是他了。

作为一个仓库员,他本来没两年就该退休了,怎么就非得被一时的利益给蒙了眼睛,硬是要趟这趟浑水。

“领导,没有……没有这事儿……我就是……当时手续不齐全。”

“什么手续不齐全呀,说白了就是厂子亏钱了,所以厂医院只给领导看病,不管我们这些小虾米了!”

“不信你问,是不是有很多人报不了销,是不是厂医院现在连家属的药都不给拿了!”

吴书记的目光扫过去,许多工人都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心里一沉,金永见他不说话,越说越起劲。

“吴书记,你一个月拿多少工资?你的生活有困难吗?你是根本就不知道普通工人困难!”

常主任急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不知道吴书记他——”

吴书记拦住他,摇了摇头,没让常主任解释什么。

“一码归一码,金永,老钱,你们私自运输厂里的原材料出售,这是绝对违反厂里原则纪律,也是违法的行为。”

“这件事上,没得商量。”

“同时,厂医院的事情,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厂里如今效益的确不好,有困难,我也知道大家心里有怨气,如今这个情况,我作为总厂的书记,我负有责任。”

“只希望大家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总厂一个机会,再等等它,只要过了这个春节,我保证,三月之前,厂子一定会把这些事情解决掉。”

“无论是拖欠大家的工资,还是医院报销的事情,到时候都会得到解决。”

吴书记的语气极为诚恳,他说着,甚至深深地向众人鞠了个躬。

在场无人不动容。

高彦芝更是有些难受地转开了目光。

要说她和吴书记有多么好的私交那是没有,但毕竟大家也是几十年的同事,而且这两年厂子也经历了不少风波。

说句公道话,吴书记为厂子付出得一点不少,当初调走之后,他本也可以在纺织局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反正以吴书记的性格,在局里也能吃得开。

偏偏他回来了,回了针织总厂,揽上了这么个烂摊子。

现在,所有的矛盾和冲突又都集中在了吴书记身上,她都有些不忍看下去。

为什么好好的厂子会变成这样?

还没等高彦芝心里那点酸楚和不解飘散,她忽然听到了常主任的惊呼——

“吴书记!”

……

吴书记晕倒了!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办公楼寂静了一瞬之后,完全炸开了锅!

吴书记晕倒这件事,仿佛是扯断了众人最后一根神经。

再没人顾得上刚刚的争执,被送到了医院里。

众人七手八脚把吴书记送去医院,医生给吴书记做了个全面检查之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们是不把人当人使了是吧,这病人的身体差成这样,怎么搞的!”

长期作息不良,过度劳累,加上吴书记的胆囊、胃都有很大的毛病——

这就好像是一座大厦,本就地基摇摇欲坠了,这一次晕倒,就是加速它倒塌的过程。

这一头的白发就是很好的例子,医生怒不可遏,数落常主任为首的针织总厂众人。

“再像这么下去,他这身体保不住!”

吴书记在厂里还是很有威望的,也的确是厂里的主心骨。

众人都慌了神,哪怕被医生骂得头都不敢抬,也不敢说什么。

一点不像是刚刚在办公楼里那副闹哄哄的样子。

还是常主任小心翼翼地跟医生说:“医生,他醒了之后是——”

“现在什么现在?”医生没好气,“病人就算醒了也必须住院,他现在的身体不能再接受一点刺激了!”

这一次之所以会当众晕倒,是因为吴书记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常主任叫苦不迭,现在厂里群龙无首,要是吴书记不在,还真是镇不住厂子。

宋厂长?那也是纺织局这个“婆婆”给派下来的厂长,倒不是说和纪盛华一样人品败坏,可到底不是厂里的“自己人”。

这种厂子的关键时刻,还是得吴书记在啊!

但也没办法,医生说了这话,证明吴书记的身体是真的已经撑不住了。

一通人仰马翻,总算是把吴书记给送进了病房里歇着。

吴书记打着吊针,过了许久才悠悠转醒。

抬眼看到灰白色的天花板,闻到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儿,吴书记就皱起了眉头。

他勉强看清旁边正削苹果的常主任,“……小常?”

常主任赶紧把手里的苹果往盘子一丢,“吴书记!”

吴书记深吸口气,“我怎么在医院?金永他们呢?”

“刚刚在办公室门口,您突然晕倒了……”常主任看到吴书记眉头皱得更深,赶紧说道,“金永他们,已经交给派出所的同志了。”

吴书记的眉头这才微微展开,嗯了一声。

“吴书记……您这个身体……”

“我身体没什么事。”吴书记平静地说道,“现在厂里的事情重要,小常,麻烦你帮我办一下手续,我要回厂里去。”

常主任张口结舌,“这——”

“小常,麻烦你。”

吴书记加深了语气,常主任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还是问道,“吴书记……您这么拼命,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吴书记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终于是从常主任脸上,转移到了窗外。

难得冬日暖阳,他心里却很是沉重。

“是有点事。”

后半句话,他压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要是年前解决不好,厂里恐怕撑不过去这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