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双更合一

林香在表彰大会上公然落了纪厂长的脸, 还当场提出要停薪留职!

这个新闻在针织总厂一下掀起了滔天巨浪。

甚至比之前张新民遭排挤的事儿还要闹得厉害。

虽然谁也不敢在纪厂长面前说,听厂办的那些小青年说,林香走后,纪厂长在办公室摔了一套茶具。

虽然他表面还是云淡风轻, 可大家都知道, 纪厂长是恼羞成怒, 都不敢触他霉头。

可不在纪厂长跟前就不同了。

张新民那事儿,大家都知道有蹊跷, 背地里小声议论都担心隔墙有耳。

可林香主动提停薪留职这事儿不一样, 在场那么多人,大家都亲眼看着听着呢,能瞒得过谁?

这事儿一下子就变成了针织总厂热议的话题。

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震惊, 毕竟林香在厂子里又是老资格, 又是出了名的性格软和,突然做出这么决绝的事儿, 大家都不敢相信。

这可是停薪留职啊!

停薪留职不是多么新鲜的词汇,早在前两年,国家就下达了可以停薪留职的政策。

反正就是岗位给你留着, 名义上你还是厂子里的人, 但是薪水不发了, 你可以出去爱干嘛干嘛。

这政策执行了两年,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不会关注的,毕竟谁好端端的把自己铁饭碗砸了?

说得好听, 什么岗位留着, 人走茶还凉呢,工资都停了,那不就等于辞职下岗了吗?

只有极少数胆大的人, 当了吃螃蟹的勇敢家,他们抽身出来,就是为了趁着改开春风,去外头当“淘金者”。

但是,这些人本来就有门路,就算从系统里出来,他们也不愁吃穿。

大家讨论的时候,往往也不会用“停薪留职”这种词汇,而是用“下海”。

但林香情况可不一样,她资格再老,也只是纺织女工,她停薪留职能去做什么?

Venus?

尽管大家都知道Venus衣服好,可那也就是买来穿在身上,真要让他们去当个体户,那不行。

再好,也比不上针织总厂。

“铁饭碗那是旱涝保收的,疯了才要去当个体户呀!”

还有一些人心里掂量着,林香说是自愿放弃总厂的铁饭碗,但实际上呢,可以说是纪厂长步步紧逼把人给逼到那份上的。

前有张新民,后有林香,下一个又是谁?

他们会不会也遇到类似的事情?

一时间,不少人都坐立不安,担心自己的处境。

等林香回厂子里拿自己东西的时候,这些人和当初张新民那些老同事一样,选择了回避。

林香即使做了心理准备,也还是有些失望,不过她什么都没说,拿了东西就走。

反而是有几个意料之外的年轻女孩儿,趁着晚上下班来到了胡同里,腼腆地敲响了林家的门。

竟然是几个林香带出来的实习生,如今有的转正好几年,有的刚刚转正没多久。

她们显然是下班匆匆赶来,身上还穿着工装,手里提着米面粮油,拎着鸡蛋糕点,说要送给林香。

林香推说不要,她们说什么都要林香收下。

“师父,我们几个都是你手把手带出来的,别人怎么说我们管不着,要是我们都不关心你,怎么还配当你徒弟呢?”

“是啊,没有师父你,我根本转不了正,生产科找我麻烦,也是师父你帮我说好话,才没被罚钱。”

“我也是,当时在车间实习的时候犯了错,流水线上的大姐们都骂我笨,就是师父你慢慢教我的,我现在一点也不会犯错了,师父你却走了。”

几个女孩说着说着,眼眶就都红了,为首的那个女孩义愤填膺:“开员工大会那天,我刚好带我婆婆去医院复查,不然我一定把水泼他脸上,厂里的领导太过分了!”

说话的这个女孩叫王秀芬,就是之前纪厂长威胁林香时说的那个“婆婆瘫痪的王姓女工”。

“秀芬……”林香有些感慨地从这些年轻的面孔上一一扫过,“好,那我就收下。”

几个徒弟都破涕为笑,主动张罗着帮林香放进屋里,又要她好好保重身体:“师父,我们都支持你。”

临走时,林香叮嘱她们在厂里不要和领导起冲突,也不要和车间的人提起她们来过自己家。

张新民的例子还不远,林香现在清楚地意识到姓纪的就是个自私自利,睚眦必报的伪君子。

要不是张新民让他徒弟不要一直来,恐怕连他徒弟也会坐冷板凳。

林香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自己亲手带出来的这些徒弟也面临困难,尤其是秀芬,她家里情况已经那么艰难了。

她看着那群背影越走越远,慢慢地踱回院子里。

陈继开要加班,两个孩子都在宋家小院和宋言川一起做作业,最近似乎是又有什么新的电视剧吸引住了他们。

堂屋黑黢黢的,她摸索着墙上的开关绳,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帮她打开了灯。

林香一转头,松了一口气:“明瑜。”

宋明瑜转身把手里端着的汤碗放在餐桌上,示意林香过去一起坐。

“林姐,快过来,我今天专门给咱俩做了山药枸杞粥,据说粤省那边特别爱喝,还能美容养颜呢。”

林香心里温热,说了声好,在宋明瑜旁边坐下。

热气袅袅,宋明瑜帮两人盛好粥,自己先尝了一口,笑得有几分得意。

“真好喝,我手艺又进步了。”

林香弯了弯眉眼:“哪有你这样自己夸自己的。”

“这叫自信。”宋明瑜催促她也喝,“小心烫——林姐,刚刚谁来过呀,我看家里多了好多东西。”

“我之前带的徒弟……”林香把王秀芬几个的事儿告诉宋明瑜。

宋明瑜沉默了一下,忽然说道:“林姐,你肯定很难过。”

不是疑问句,也不是反问句,而是陈述句。

林香笑了笑,低头喝粥。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就是后悔那天在大会上没多骂姓纪的两句。”

恐怕姓纪的还以为她是曾经那个任人揉圆搓扁的包子性格。

只不过他想错了。

她曾经或许是。

但有明瑜的支持,她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业,她又亲眼看见,张新民这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是如何被纪厂长用下作手段挤出了厂子。

曾经视作一切的“铁饭碗”,现在对林香还真没那么重要。

就像明瑜说的,有本事的人,在新时代的浪潮中,一样能端上饭碗!

Venus就是林香的希望。

Venus的爆火告诉林香一个道理,只要全力以赴,谁都能成为这个时代浪尖上的人。

她想拼一把,为自己,为家庭,为信任自己的明瑜。

针织总厂是林香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她当然也在乎。

她依然会全力维护厂子这个家,但如果她的家已经不认她这个家人,她也会洒然离开,不留一片云彩。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只不过是在针织总厂待久了,一下子有点不习惯而已。”

林香笑着调侃,“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待在家里,你陈叔叔小心得很,说话都要看我脸色。”

机械厂当然也知道了林香的事情,来问八卦的人天天都有。

陈继开烦死了这些碎嘴巴,在家当起了二十四孝好老公,对林香那叫一个体贴入微。

他甚至还特别硬气地发了一篇《南城晚报》,题目就叫《个体经济,是时代赋予的机遇》。

整篇文章那叫一个洋洋洒洒,不指名道姓,但却把不支持、不看好林香的人都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是纪厂长那个龟孙!

稿费全都拿来给林香买了一套港城的化妆品。

这东西内地买不到,只有友谊商店有,还是陈继开委托宋明瑜,找南城饭店张总经理给换来的外汇券。

外汇券很贵,化妆品更是不便宜,老陈吃了一套老婆的抱怨,脸上却笑嘻嘻的,“千金难买我老婆高兴。”

尽管身边人都想哄林香开心,但林香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不高兴的。

她只是觉得有点好笑,曾几何时,这些“铁饭碗大于一切”的言论,也是她对明瑜说的。

那时候她还觉得明瑜开小饭馆,未来没有保障,一转眼,她自己也成了个体户。

外头的世界,也远远比她想象中要广阔。

停薪留职正好,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发展Venus,这是她和明瑜的心血,她要好好保护它。

林香乐观地想着。

现在Venus也蒸蒸日上。

营业一切有序推进,珞璜有张新民在不用担心,就连林香之前心心念念的新品,也已经和宋明瑜商量好,现在投入了样衣生产。

林香喝一口粥,有些慨叹:“现在我这日子,闲得都有点不知道做什么了。”

看着林香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宋明瑜却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

或者说,不是林香全部的真心话。

普通夫妻离个婚都会伤心,林香和针织总厂那是足足二十三年的情分。

一个人的少年、青年、中年时光,都贡献给了这座工厂,停薪留职四个字说得简单,付出的感情却不可能轻易收回。

宋明瑜挽着林香的手:“林姐,你还有陈叔叔,有念嘉景行,有高阿姨……”

“你还有我。”

她认真地看着林香的眼睛,“林姐,在家里,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家人之间没那么多顾忌。”

“明瑜……”

不知道是这粥太烫,还是因为眼前这双明亮又坚定的眼睛,林香鼻腔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是啊,这里是她的家。

林香甚至还记得,当初在大杂院里住着等分房,那会儿景行还小,自己怀着念嘉,一家人每天都过得紧紧巴巴的。

后来好不容易申请到了指标,搬家那天,她和丈夫晚上都兴奋得睡不着。

升职,加薪,陈继开还鼓励她争取进办公室,“到时候就不用天天在车间里走来走去了。”

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她还住在这个以针织厂命名的胡同里,人却离开了总厂。

她当然伤心。

针织总厂就是她第二个家,怎么可能不伤心。

林香想让自己振作一些,可强忍之下,泪水却越来越多。

“我就是……就是觉得很不真实,就像做梦似的。”

可连做梦,都会梦见自己还在机器上,机器轰轰地转,她和彦芝她们一起,一边积极生产,一边一起唱着团结奋斗的歌。

陈继开给她买了新衣服,她摸着下意识还会说,用的是什么料子,看看针脚密不密,齐不齐。

林香哽咽不止,宋明瑜有些心疼地搂着她的肩膀。

谁都说林香性格软,但这么多年工作在一线上的铁姑娘,又有谁是真的软乎性格?

林香不是不计较,只是因为那是自己的家,所以才不愿意计较。

她也不是不伤心,只是离开了家的难过,对谁都不好说。

丈夫工作压力很大,两个孩子要念书,和彦芝讲更是不合适,林香又不肯去揭张新民的伤疤。

林香不想让任何人为了自己的事情烦恼,但宋明瑜却没这些顾虑。

她挣钱,做“明瑜”,和林香一起做“Venus”,为的是自己,也为了身边的人。

林香对她来说,就是没有血缘,却最亲近的人。

“林姐,厂子对你来说很重要,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所以,这些美好的回忆,咱们就留在心里,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好。”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和林姐你站在一起,我相信你,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就算别人不理解,我肯定也理解。”

林香擦干眼泪,坚定地点了点头,“好。”

哭了一场,林香眼睛红红的,精神却好了许多,就像是这些天积攒的郁气一下子发泄出来了一样。

“明瑜,我想把Venus做好。”

如果说一开始在林香心里,要做好Venus更多是出于“不愿意让明瑜亏钱”。

那么,随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参与,对Venus倾注的心血越来越多,林香是真的把它视作了自己的事业。

而如今,又多了一层,林香想要做好它,证明给所有人看,即使不在针织总厂,她也能做得很好,她也是有价值的!

“咱们一起把日子过好。”

“嗯,林姐,你想做什么都放手去做!”

宋明瑜这才松了口气,往前看当然需要时间。

但是林香愿意走出这一步,当然是值得高兴的。

过上好日子,这是最重要的。

宋明瑜催促林香赶紧把粥喝掉,“等会凉了就不好喝了,还伤胃。”

林香笑着应下,低头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抬起头来,就听见宋明瑜说道:“林姐,咱们不能让姓纪的做了这么多坏事,就这么轻飘飘的算了。”

过上好日子,前提是坏人也要得到应有的惩罚。

“姓纪的做了那么多蝇营狗苟的事儿,必须得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

林香目光一凝:“你是说……向上头举报他?”

宋明瑜点点头,又摇摇头,“举报是肯定要举报的,但是光是这样做不够。”

姓纪的必须要付出惨痛代价!

宋明瑜觉得自己自从经营“明瑜”以来,修身养气的功夫都长进许多。

但姓纪的是欺人太甚,他肆无忌惮地排挤张新民,又逼迫林香不得不停薪留职。

离开总厂,当然可以提前避开那场大下岗的风暴,可宋明瑜希望这是他们的主动选择,而不是走投无路。

接连伤害两个对她好的人,宋明瑜的火气已经很旺盛了。

纪厂长在总厂多一天,她对这个人渣的愤怒就更盛一分。

而且这人还是明牌盯上了Venus,不收拾他,说不好什么时候又耍阴招!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姓纪的一再挑衅,宋明瑜词典里就没有“忍让”这个词。

但愤怒之余,她理智还在。

无论怎么说,八十年代,国企大过天,她一个个体户,想直接把姓纪的拉下马,很有难度。

她也不是孤身一个人,还得考虑“明瑜”那么多员工,考虑“Venus”的品牌形象……她也要负起责任。

所以,这件事必须釜底抽薪,不动则已,一动,必须要把姓纪的直接按死,绝对不能让他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想要做成这件事,必须得有一个强有力的帮手。

纪厂长为什么能在针织总厂横着走,因为他头上还有纺织局的领导。

就算张新民和林香写了举报信去,什么时候能有人调查还是个问题,就算有调查组下来,碰上纺织局也不好说。

所以,这个帮手的地位必须要比纺织厂领导要高,能让纺织局那边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

宋明瑜心思电转。

“咱们得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针织总厂这一万件次品的事情,让他们意识到姓纪的有问题。”

哪怕1985年,国企已经走向走向企业改革这一步,但很多事情还是被内部消化,“家丑不可外扬”。

而舆论,恰恰就是捂不住的,就像那句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越是想要弹压,越是会遭到反噬,宋明瑜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

林香有些不忍,她当然也希望纪厂长能受到惩罚。

但她终究对总厂还有几分感情,事情曝光,它必然被千夫所指,想想她还是难过。

“林姐,我们从始至终针对的都不会是总厂,而是纪厂长本人,如果不是姓纪的把吴书记赶走,肆意妄为,总厂现在也不会变得这么乌烟瘴气。”

“针织总厂现在‘病’了,只有拿起手术刀,把它身上腐烂的肉给清理干净,它才能好起来——林姐,总厂是你的家,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家里天天都有老鼠吧。”

林香被宋明瑜说服了,虽然她离开了厂子,但是她何尝不希望厂子能好起来?

“好,明瑜,我听你的,咱们现在要怎么做?”

宋明瑜的计划很简单。

……

1985年10月31日,周四,阴。

今天的天气并不算好,甚至一点阳光也不见。

几辆红旗小轿车停在南城针织总厂门口,从车上下来一群人,一个个面含笑容,仿佛这阴冷天色一点没影响到他们的兴致。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和他对面的儒雅男人。

若是有经常看南城本地报纸的人在这儿,一定能认出来这个中年男人是谁。

今年跻身港城顶尖贸易巨头之一,“四海通”的老板,陈启邦!

“吴书记,好久不见,还是你最能和我聊到一起。”

他对面,那个鬓角花白,眼尾甚至长出了几缕皱纹的儒雅男人,就是被调去纺织局上班的吴书记。

吴书记笑意吟吟,只和陈启邦寒暄,不多时,一辆更加低调的轿车开过来,停在不远处。

竟然又是一个重量级人物,南城市长骆京明!

吴书记迅速迎了上去,帮骆京明打开车门,后者下车后,他又在对方耳边耳语几句。

骆京明微微颔首,吴书记快步走到众人面前,

“陈总,各位贵宾,实在是抱歉,刚刚市里有个紧急会议,耽搁了一点时间,见谅见谅!”

骆京明也展露笑容,走了过来,和各位老总握手,语带歉意。

“市长客气了。”陈启邦和骆京明握过手,“工作繁忙大家都理解的啦,都是生意人,市长愿意抽空来一趟,我们都好感激了。”

另一个戴着劳力士手表的老总呵呵笑,一口港普说得蹩脚:“都说‘遲到好過冇到’,时间不关键,最重要还是合作能顺利推进啦!”

也有人起哄:“陈生的眼光谁不信呐,‘四海通’现在可是洲洲通哦,他看好南城,肯定是潜力无穷!”

捧南城,就等于是捧骆京明。

这位年富力强的市长脸上笑意加深,“准备得匆忙,希望南城能让代表团的各位宾至如归。”

谁也想不到,陈启邦竟然带头组建了港商代表团,要来南城视察!

视察,然后呢?这么多老总,总不可能只是为了来这么一座西南小城闲逛。

他们感兴趣的,只能是商业合作,骆京明得知消息,迅速地推掉了其他工作,亲自来作陪。

他心中火热,若是能把这一批代表团的老总们都留在南城谈成合作,对南城发展,对他的事业生涯,都有极大好处。

两边商业互吹了一会儿,骆市长感觉差不多是时候,便对吴书记点点头,向代表团伸出了手,“各位朋友,咱们边走边聊?”

旁边侍候的吴书记接过话头,主动引导着各位港城老总往里走。

“今天要参观的这家工厂,就是和陈总有贸易合作的南城针织总厂……”

南城针织总厂的牌子就立在上头,不少老总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这不就是陈生合作的那家厂子嘛!”

陈启邦在内地赚了不少钱,不然四海通也不会做到今天这么大。

他们是真的好奇这南城针织总厂到底有什么本领,竟然能供得上海外那么多国家的外贸生意。

那可都是钱!

陈启邦含笑不语,“哎呀,你们进去就知道啦。”

吴书记落在最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针织胡同的方向。